丝毫。
捏碎火印,撕开信封,他抽出那张薄薄的纸,目光落在上面,看到了她写的那些话,纸上的字很少,不需要看太长时间,但那些字很重要,所以他看了很长时间。
“不可能。”
这是宁缺看到叶红鱼的推论后,产生的第一反应。
那场春风化雨后,他再也没有感受到她的存在,他看着那艘巨船,在满天霞色里向着神国驶去,他认为她肯定回到了神国,对他来说她已经死了。
如果叶红鱼说的是对的呢?
很多事情或者便能找到答案,比如观主的选择指向何处,只是依然找不到他为什么那样选择最深层最真实的答案。当然,对宁缺来说这些事情都不重要,他的所有精神都被这封信字面上的意思所吞噬,她没有回到神国还在人间?
宁缺知道,自己离开长安城的时候到了。他沉默了很长时间,入宫与李渔长谈一夜,把很多事情交待清楚,又给莫山山写了封信,最终却又撕掉,然后他登上了城楼。
他在城楼观风景。
桑桑当年降世,在西陵神殿时,他便看了很长时间,后来她离开人间,他以为她离开人间回到神国后,他又看了很长时间。他看着无数强者,看着云走云留,他看着人间的大好河山,看着这座城和这个国,但事实上,他也是在寻找,他想用自己的目光,寻找到她留下的痕迹。
其时是清晨,他在城墙小屋旁煮了一锅青菜粥,趁着热喝了,喝到浑身发热,落下的雪花触着脸便融化。
然后他走到城墙旁,面朝人间,弯弓搭箭。
有长安城这座惊神阵的帮助,他的元十三箭可以做到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却也要受很多限制,想要真正发挥作用,需要很多条件,比如秋天在临康城皇宫前,他本想和大师兄配合着尝试杀死酒徒,一旦被酒徒察觉,便再很难有效果。
因为这些以及别的原因,桃山光明祭后的好些年时间,他的铁箭都再没有出现在人间的天空里。
此时他箭指人间,难道真的要射谁?
……
……
叶苏死后,隆庆离开宋国都城,带着两千神殿护教骑兵,冒着风雪向北而去。接着大师兄离开,他去寻找先行脱困的陈皮皮一行人。就像过去那些年里一样,酒徒也随他而去。
——好听一些或者说文艺酸臭一些说,就像是一片落叶追随着秋风,难听些说就像是附骨之疽。
大师兄找到陈皮皮一行,护送他们突破西陵神殿的重重追杀回到唐境。然后他没有继续跟随,看着他们进入长安城后便先行离开,不知去了哪里。
当时如果酒徒同时进入无距,或者能追上大师兄,就像以前那样,但不知为何,他的反应慢了一瞬,双脚在寒冷的雪面上有些滞,似是被冻僵了,于是便失去了对方的行踪。
因为酒徒不想追。一路随行。他有很多时间思考,他越来越靠近真相,他猜到了李慢慢离开的原因,所以他的反应慢了些。身影也变得萧索很多。他转身向东方走去。
他的脚步在雪面上留下清晰的印。那些脚印里有热气,是流淌下来的汗水——他流了很多汗,因为恐惧。因为真相,大师兄在宋国都城说过,他会后悔,是的,他开始后悔了。
小镇在唐国东面,他在雪地上走的很缓慢,走到第二天,才走回小镇,他没有回自己家,而是去了隔壁镇上唯一那家书画铺子,让朝小树泡壶好茶来喝。
茶终究不如酒好喝——酒徒用两根手指拈着小瓷杯,看着杯中澄黄色的茶汤,感受着唇齿间的微涩意味,心想但至少涩茶能饮,涩酒便没法喝了。
朝小树坐在茶案对面,神情平静,拈着茶杯,送至四方天地之间,以茶洗洗茶,以海煮茶海,一撮旧茶,配着铁壶里白烟蒸腾的新水,便有了很妙的茶意。
二人没有说话,只是静静饮着茶,酒徒很喜欢这种感觉,他觉得朝小树是有资格和自己喝茶的人,可惜对方只是个普通人,不然他或者会请对方饮饮自己壶里的酒。
铺子里还是那两名据说是老板亲戚的伙计,只是随着时间流逝,当初长安城里剽悍无双的两名少年,现在已经成了青年,眉眼间的神情变得平静很多。
张三和李四在下棋,下的是黑白棋,非常专心,根本没有察觉到酒徒的目光,他们皱着眉头冥思苦想,像极了那些传说里的枰间圣手,比如烂柯寺那些或者书院后山那对。
以前他们也在酒徒眼前落过棋子,当时他们非常紧张——他们是书院除了唐小棠外唯二的第三代弟子,如果一切顺利,很多年后,他们就应该是君陌或者余帘,成为新一代的开山怪——如果让酒徒知道这些,他们会死的非常透彻,不管他们的老师再如何强大,都不可能救活他们,死人是没有办法救活的,李慢慢和君陌也不行。
在酒徒眼里,张三和李四的棋下的极烂,当然不是说真的烂,而是他的眼光太高。
活了无数万年的人,很容易无聊,那么自然会去尝试所有有趣的事情,比如游戏。
他和屠夫二人,早就将人类的那些游戏翻来覆去玩了无数遍,而且像他这样的大修行者,自然智商极高,水平境界可想而知,即便他的天赋值没有加在棋道上,除了书院后山和烂柯寺寥寥数人,还真没人能在棋盘上胜过他。
水平高的人看水平低的人下棋,那都是臭棋。看了会儿,酒徒便觉得好生无趣,恰此时第五泡茶汤也已饮过,剩的残茶便没了滋味,新沏又没那个必要,他觉得自己的心静了很多,站起身调侃了张三李四两句,又与朝小树说了说县学最近的新闻,便向铺外走去。
他还是没有回宅子,也没有去那家酒肆,而是去了镇上唯一那家肉铺——其实那家酒肆也是唯一一家,以此观之,这小镇上很多东西都是唯一的,或者这也正是他和屠夫要的。
肉铺里一片昏暗,到处是腥臭的味道,那是鲜血与肉膻还有内脏粪尿混合在一起的味道,酒徒微微皱眉,将自己的嗅觉淡化,然后找了个稍微干净些的地方坐了下来。
屠夫正在给猪蹄去毛,十几只白白胖胖的猪蹄被整齐地码在案板上,正在接受他手里烈火的烧灼,随着轻微的嗤响,淡淡的焦味渐渐弥漫开来,猪蹄表面也变得有些微黄。
酒徒看着这幕画面,摇了摇头,从腰间取下酒壶开始饮酒,他很清楚屠夫为什么始终不肯放弃这个营生或者说爱好,但他对这方面真没有爱好。
猪蹄去完毛,便要切开,屠夫拿起那把油糊糊的菜刀。正准备砍落,手臂却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因为他察觉到了酒徒的异样,因为酒徒今天的话太少。
屠夫转身看着他,看了会儿,问道:“怎么了?”
他和酒徒在这个小镇上住了很多年。更早前,他们在别的小镇上住着。他们很了解彼此,想不了解都很困难。
在那很多年里,他们只是躲藏着,享受着那些早已享受过无数次从而变得很无趣的乐趣。直到这些年他们才重临人间。
更准确地说。出现在人间的是酒徒,因为他比较快,屠夫则还是像以前那样,在肉铺里屠猪宰羊。天天与猪蹄羊头血盆相伴。但如果那天出现酒徒无法解决的事情时。他自然会将屠刀插入腰间,走出肉铺,开始去杀人。
他知道酒徒最近在做什么——要盯着夫子的首徒。然后去了趟宋国国都。他也知道叶苏已经死了,当他感知到东海畔那道圣光时,也为其间隐藏着的神圣意味而动容。
酒徒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而是继续饮酒,如鲸吞海般饮酒,以无量境界饮酒,久久未曾放下酒壶,直至半个时辰之后,酒壶在淌落最后一滴酒液后,终于空了。
除了曾被桑桑一饮而尽,那酒壶从来没有真正空过——今天却空了,壶中无量数的酒水尽数被酒徒灌入腹中。
屠夫的神情变得异常凝重,他已经很多年没有看到酒徒如此紧张,上一次如此时,是昊天降临人间来到小镇的那天,再前一次则是老黄牛拖着一辆破车走进小镇的那一刻。
酒徒放下酒壶,抬头望向他。
随着这个动作,那些灌入他腹中的酒水,尽数化作汗水,从他身体表面的数万毛孔里溢出,哗哗声响里,他的身体变成瀑布的源头,无数清水喷涌而落,四处流淌,瞬间便把肉铺地面上的那些骨渣肉沫和血水尽数洗净。
他的身体仿佛酒囊,此时被清空,那些水洗过地面后,被肉铺外吹来的寒风一激,顿时挥发不见,无数道气流向着四周狂吐,吹的肉铺招牌呼呼作响,不得安宁。
屠夫看着他苍白的脸颊,手里的刀握的更紧了些。
“有件事情……可能有件事情,我做错了。”
酒徒看着他,喃喃说道:“李慢慢说我会后悔,现在想起来,真有些后悔,我不知道还能不能挽回。”
屠夫微微皱眉,将刀插入腰手,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说道:“叶苏死,是好事。”
酒徒说道:“现在看来,书院和道门都想让昊天变弱……那么叶苏的死便不见得是好事。”
屠夫问道:“什么意思?”
“我一开始的时候也没想明白,直到看着李慢慢过长安而不入,才想到某种可能性。”
酒徒的眼里闪过一抹悸色,说道:“他不理长安城就这么走了,消失无踪,陈某离开桃山,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他们想做什么?有什么事情比整个人间更重要?”
屠夫平时话不多,看着有些憨拙,有时候还会表现的很怯懦,但实际上他从不缺少智慧,他很快便想明白,比整个人间加起来都更重要的……当然是神国。
他抬头,视线穿过肉铺上方破烂的石棉瓦角,落在灰暗的天穹上,仿佛要看清楚神国里的动静。
夫子与昊天在那里战斗已经数年,没有任何信息传到人间,没有雷霆也没有雨露,没有飓风没有天谕。
但那注定会是这个世界从诞生以来最重要的一场战斗,将会决定人间的走向,正所谓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群山不言,秋风自要躲避,好吧,这些比喻都不妥当。
以屠夫酒徒的境界,自然能感知到在那场战斗里,夫子没有任何优势,那轮明月正在逐渐黯淡。
他在酒徒面前坐下,从旁边抱起水桶,开始喝水,亦如鲸吞海洋,只有无尽的清水,才能稍平静心头的燥意。
那是焦虑引发的燥意。
观主和李慢慢都失踪了,他们在人间寻找什么,他们寻找的比整个人间都重要,那就是神国——或者说,那是一个所有人都以为已经回到神国的伟大存在。
不提书院,只说观主找到那个存在后,会做些什么?他做的事情都指向不怎么好的事情。
屠夫越想越是恐惧不安,难道真有人敢杀昊天?这个念头像剔骨刀般在他的身躯里刻磨着,让他痒到极点,痛到极点,惶恐到了极点,也不安到了极点。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他终于放下水桶,那些喝进体内的清水化作汗浆涌将出来,湿了油糊糊的衣裳与皮围裙,淌落在地上再次流过,只是那些水带着淡淡的血腥味。
“就算昊天真的没有回到神国,他为什么要杀她?他……为什么敢杀她?他凭什么杀她?”
“至于凭什么……我也不理解,就算新教会让她变弱,就算神国里的她因为夫子的原因,没有办法帮助她,但又哪里是他能战胜的?他的狂妄令我不安不解。”
酒徒脸色苍白说道:“至于他为什么要杀她……我不敢去想,我想就算是佛陀也不敢那般想。”
屠夫脸色难看至极,喝道:“他居然……胆大……包天!”
酒徒声音微涩说道:“他以前的胆子何曾小过?”
……
……
(这个月,会好好地与大家一起过的,握手。)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卷 忽然之间第六十三章 箭指人间
屠夫沉默不语,想起数年前,观主让酒徒去西荒与讲经首座相见,何尝不是想对她不利。
“不愧是道门千年以来第一人。”
屠夫站起身来,擦掉身上的水渍,感慨说道。
酒徒看着他,说道:“我们该怎么做?”
或者说,我们该怎么选择?
屠夫说道:“不要忘记,现在有两个昊天。”
如果她真的没有回到神国,还在人间,那么天上有个她,人间也有个她,只是不知哪个才是真的她。
“如果陈某是按照天上那个她的意思行事……成功的机率会很大,但我不知道天上那个她,会不会履行我们和人间那个她之间搭成的协议,所以我们不能让人间那个她死。”
酒徒和屠夫活的时间太长,所以太怕死。
昊天的光辉笼罩人间时,他们像老鼠一样躲藏,当夫子发现他们后,他们沉默老实,夫子登天观主登陆之后,他们依然沉默老实,他们从来都没有揭竿而起的勇气。
但他们依然有贪念,那份贪念仿佛是无数人类本能里贪婪的集合,那样的浓郁那样的不甘,他们想要永恒。
永恒不属于人间,只属于神国,他们得到了桑桑的承诺或者说恩赐,于是他们平静喜乐起来,不再枯守过往无数万年的无趣生涯,直到现在……他们发现可能有两个昊天。
以前这种情况也出现过。当桑桑随宁缺在红尘里游历时,或者更早的时候。当她随宁缺在岷山在渭城生活时,从存在意义上来说。一直都有两个昊天,但其中之一没有醒来,当她醒来后,她与神国里的自己亦不分彼此。
但观主最近的行为,预示着……极有可能,没能回到神国的她,与留在神国的她,已经踏进了不同的河流。
那么。他们与桑桑之间达成的协议还有没有效?神国里那位昊天有什么想法?他们应该去追随谁?
屠夫看着酒徒严肃说道:“幸运的是我们也有两个人,如果真的有两个昊天,那么……一人守一个。”
酒徒站起身来,说道:“也只能如此,就算选择错误也不至于全盘皆输,最后的时刻也能有所为。”
屠夫说道:“你也去。”
酒徒说道:“必然之事。”
屠夫说道:“如果她真的没回神国,还在人间。你一定要赶在观主和李慢慢之前找到她……”
酒徒说道:“那你?”
屠夫走回案板前,将那些猪蹄扔进大锅里,看着在卤水里沉浮的猪蹄,说道:“我去桃山,假如道门真的是按照神国昊天的意志在行事,那么他们需要我的帮助。”
……
……
除了书画铺、肉铺以及那家酒肆。小镇上还有唯一的一家赌档。生活在镇上的人不多,富庶的人家很少,游手好闲的烂赌鬼相对少见,所以赌档的生意向来不怎么好,但这并不影响镇上很多男人天天来报道。乐此不疲。
张三和李四围在台前,看着那些筹码和大小的图案。听着荷官的呦喝,闻着周遭的脂粉酒气,很是兴奋。
在长安城的时候,李四就喜欢到处厮混,算不上什么好孩子,张三在家乡也是争勇斗狠的厉害,为了母亲的事情,不知打破了多少乡民的脑袋,而且他们在书院的时间太短,没机会接受李慢慢的德育以及君陌的棍棒教育,所以对赌博这种事情,他们没有什么抵触心理。
“为什么我们总在输?”
再次输掉几块铜板后,李四咬着牙恨恨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