昊天的尊严,不允许她再继续逃亡。
她要去那座小镇,把酒徒杀死。
……
……
小镇在宋燕交境处,现在很是荒芜冷清,唐国新组建的东北边军,已经攻入燕国腹地,据说已经围困成京城长达十日时间。逃难的队伍早已越过小镇,向更南的地方涌去,只留下了一片狼籍废墟。
镇上唯一的那家肉铺关了,唯一的那家书画铺却还开着,铺子里的老板一直在等人,虽然那个人可能不会再回来,他准备做的事情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去做,但在最后确认之前,老板决定一直等下去——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等的那个爱喝酒的人还没有回来。却来了一个想不到的客人。
桑桑牵着大黑马走到铺前。越过门槛,看着他,微微屈膝一福,用自己知道的人类通家之好的礼数相见。显得有些笨。或者说别扭。
朝小树觉得很别扭。看着她叹息说道:“弟妹不用多礼。”
他是很风流潇洒天才不羁的人物,他也很自信,当年行走江湖的时候。便知道自己必将看到很多风景,结识很多了不起的人,比如先帝陛下,但他从来没有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成为昊天的大伯。
张三和李四也知晓了桑桑的身份,脸色瞬间变白,惊慌失措,不安到了极点,看到马鞍畔那两个粉雕玉琢的小孩子,又有些茫然。
“这是你们……”桑桑想了想,说道:“小师弟和小师妹。”
书院后山有三代,第三代的大师姐是唐小棠,接着便是张三和李四,宁缺生的儿子女儿,理所当然便是小师弟和小师妹。
听着这称呼,张三和李四终于醒过神来,心想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好怕的?赶紧上前与她见礼,笑嘻嘻地喊着小师婶。
从都城来到小镇,距离不远,青狮与黑马快如闪电,暮色已然尽退,黑夜来临,小镇上死寂一片,只有书画铺亮着灯光。
只有一家铺子,几个人,但还是要吃饭。
张三和李四胆子极大,不然当年也不会拿着菜刀,便向观主的头上砍去,不然也不可能把小师婶三个字喊个不停,然而当桑桑亲自主厨做了几个小菜,端上几碗清汤面的时候,依然有些不自在,甚至说惶恐。
昊天亲自做的菜?谁吃过?谁有资格吃?
“你们师父师叔师姑都吃过,而且吃过不止一顿。”
朝小树微笑着说道,笑容里却有很复杂的情绪。
他看着面条上铺着的那只嫩度恰好的煎鸡蛋,沉默片刻后说道:“那年雨很大,我想吃碗面条的时候,你没给我做。”
“后来还是做了。”
桑桑看着他平静说道:“而且今天我放了葱,也煎了鸡蛋。”
朝小树来小镇做什么,没有几个人知道,却瞒不过她。
当年那个春雨夜,朝小树走进老笔斋,宁缺背着刀便跟他去杀人,两个人杀完人后,桑桑给他们一人下了碗煎蛋面。
这碗煎蛋面,不是那么好吃的。
想要吃面,就要杀人,或者说,把命交给对方。
朝小树看着她笑了笑,拾起筷子开始吃面,吃的很香。
张三和李四拿筷子蘸了面汤,喂刚刚醒来的孩子。
……
……
小镇上其实不止书画面铺开着,还有个酒肆。
酒肆的主人,是个年轻貌美的寡妇,她无亲无戚,至少在饱受白眼与欺凌之后,便再没有什么关心的人——当垆卖酒,在这个世界上不是佳话。
桑桑牵着大黑马,看着她面无表情说道:“杀了你,他或者会很痛苦,虽然只是暂时的情绪,但我还是决定把你杀死。”
那名美貌妇人神情惊恐,脸色苍白,不知道她在说什么,却不知为何,隐隐猜到她说的他是谁,因为她与他好了很多年……所有人都去逃难了,她没有离开,就是因为她也在等他回来,她相信他会带她离开。
桑桑现在很虚弱,但要杀这样一个普通妇人,依然只需要动念。
大黑马侧着头,不肯上前,青狮隐藏在夜色里,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缓缓逼近,随时可能将那名卖酒的妇人吞噬。
于是,酒徒出现了。
……
……
(今天还有)(未完待续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卷 忽然之间第一百一十七章 一场雨
今夜有云,没有星也没有月,小镇漆黑一片,只有街那头书画铺微弱的灯光漏了些许出来,到酒肆处时,已经极淡,但足够照清楚人们的模样。
酒徒的身上有些风尘,但没有血迹,很明显,这两天的时间里他去过很多地方,却并不焦虑,因为他还有心情洗澡,换了衣裳。
贺兰城垮塌,传送阵启动的最后时刻,他的无量境界成功地干扰到了天地气息的运转,他知道昊天和宁缺都没能回到长安,那么他便不再需要焦虑,他相信在漫长的旅程里,没有人能够比无距境的自己更快,走的更远,就像这场漫长的修行生涯一样,没有人比他活的更久,走的更远。
只是他的脸色有些苍白,神情有些疲惫,先被宁缺偷袭,又炸断了一只手,受了如此重的伤,即便是他,也无法短时间内恢复。
“我到处在找你。”
酒徒看着桑桑说道,远处昏暗的灯光,落在他幽深的眼眸里,看着有些噬人,就像是荒原上的夜行野兽。
“却没有想到你来了我的家。”
桑桑面无表情说道:“你找我做什么?”
酒徒肃然说道:“你让我恐惧,所以必须尽快杀死你。”
桑桑说道:“你不会让我恐惧,但我也想杀死你。”
听着这句话,酒徒笑出声来,似觉得有些荒谬。
一个徒有神格、却无丝毫神力的昊天,其实。只是个弱女子罢了。
大黑马鞍畔,忽然响起婴儿的啼哭声。
桑桑向那边看了眼,微微蹙眉,没有想到,这时候孩子会忽然饿了,看来面汤这种食物,确实现在不适合用来当主食。
酒徒怔了怔,笑声微顿,然后变大。
“恭喜恭喜。”
他的笑声显得极为放肆,充满了嘲讽与怜悯。“如果让人间的信徒。知道昊天居然和凡人生了个孩子,会怎么想?”
桑桑沉默,想起在宋国都城里遇到的那些神官执事。
酒徒笑声微敛,看着她皱眉不解问道:“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你一定要变成人?不要说夫子。也不要说宁缺。更不要提叶苏。就如观主说过的那样,如果你不想变成人,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桑桑说道:“我没有想过。但既然会变成人,也没有什么不好。”
酒徒从酒壶里抽出一柄锋利无双的剑,看着她说道:“人纵有千般好,万种苦也都算作好,但却有一椿不好,怎么也逃不了。”
桑桑问道:“什么?”
酒徒说道:“人,是会死的。”
桑桑沉默片刻,看着他平静说道:“你也会死。”
酒徒微笑,说道:“怎么死?被你杀死?你能怎么杀?”
桑桑望向夜色里某处。
“你想用她来威胁我?”
酒徒平举壶中剑,指向那个曾经与他共度很多良宵,有一份难解情义的美貌酒娘,神情漠然问道。
话音方满,一道凌厉至极于是无形无痕的剑意,破开夜色而去,在所有人包括青狮黑马都反应过来之前,落在了酒娘的咽喉处。
如盛酒玉壶般的脖颈间,出现了一道细细的血线。
酒娘睁圆双眼,看着手执锋剑的酒徒,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无法说出来,下一刻,头颅落进了垆间的酒缸里,起浮不安。
桑桑看着随酒起伏的酒娘头颅,沉默不语,不知在想些什么。
“你想做的事情,李慢慢其实也做过……书院号称仁义无双的大先生,居然也会用无辜嫂子的性命威胁他的敌人,你不觉得很可笑吗?”
酒徒一剑斩杀自己疼爱的女子,神情依然漠然,没有受到任何影响,手执带血的壶中剑,看着她说道:“我当时什么都没有说,但不代表我真的会接受这种威胁,结果你也想来尝试一次?你已经堕落人间,神国将会变成我们永恒的乐土,我们将共享永恒以及不朽以及无尽荣耀,生命的意义就在于追求永恒,在此之前,情爱又是何物?任何其余又是何物?”
他在人类社会甚至说整个人类历史里的地位其实都很高,对于普通人来说,他就是活着的神佛,但此时,手执血剑的他更像个魔鬼。
桑桑她本以为对于人类来说,总有些事情是重于自己的生命的,现在看来,那只是她的误解,或者是因为,她所深入接触过的人类,都是书院里的、渭城里的、长安城里的那些人,那些人和别的人本来就不一样?
无论酒徒是何种人,又甚至他已经不再视自己为人,总之今夜,她都要杀死他,她从怀里取出那把算盘,开始拨打。
很简单的动作,指尖轻移算珠,从上至下或者从下至上,上下两格间的隔木被算珠敲击出清脆的响声,不似琴而像鼓,又不是战鼓,似助舞兴的手鼓。
小镇上空的阴云,忽然变得更加浓稠,随着一阵来自北方的寒风,云里的湿意凝结成无数水滴,落了下来,便是一场暴雨。
哗哗哗哗。
雨水落在小镇上,冲洗着被难民洗劫一空的民宅,洗着肉铺上的毡布,或者是因为毡巾上的油腻太重,雨水洗不干净,有些动怒,水珠便变成了利刃,悄无声息地将毡布化解成碎布,然后将肉铺的砖石房梁尽数蚀成空洞,只是数息时间,肉铺便坍塌成了废墟,地面上积了无数年的凝血与油腻,也被尽数冲离,顺着瀑布般的水流,流进屠夫以前肉刀失手斩出的那道裂缝里,直抵极深的幽泉。
紧随着肉铺被毁的是酒肆,藏在后舍里的酒曲子。像雪一样被雨淋出了无数孔洞。落入酒缸里的雨珠格外密集,迅速冲淡本就不浓的酒味,酒娘的头颅消散,与淡酒融为一体。啪的一声,酒缸破裂成数十片块,酒水冲入铺里,四处漫淌,遇着房柱就像烈火遇着冰块,瞬间侵蚀一空,整个房屋都开始坍塌。
这场寒冷夜里的暴雨。来自桑桑手里的算盘。来自于她心里的那抹意愿,她是昊天,那便是天意——现在的她,无法动念便召集东海上的天地气息变成风暴来帮助自己战斗。她已经没有神力。她用的手段是模仿。她在模仿宁缺写符,把自己的意愿化作念力,然后讲给这片天地知晓。
她以天算帮助自己模拟人类修行的手段。只需要计算,便能模似到完美,于是她刚刚学着宁缺的手段会了写符,便写出了一道神符——毕竟是曾经的昊天,无论是学习还是修行,她的进度要超出人类太多太多——这场恐怖的暴雨,曾经在长安城落下过,她写的这道神符,颜瑟和宁缺都写过,正是传说中的井字符。
强大的符意随着暴雨,笼罩了整座小镇,小镇唯一的那道长街和天上最浓稠的那道阴云,平行而在空间里相交,正是一个井字。
酒徒站在废墟旁,浑身湿漉,干净的衣裳已然千疮百孔,花白的头发络络脱落,露出微秃的头顶,看着狼狈之极,有如丧家的乏野狗。
肉铺毁了,酒肆毁了,他确实没有家了。
暴雨渐停,酒徒手里的酒壶淌着口,比先前重了几分,他浑身的雨水变成了血水,看着伤势极重,却没有倒下。
井字符是神符,但他有无量的酒壶,桑桑虽然展现了人类难以企及的学习能力和修行天赋,却无法战胜他,因为仅靠学习和模拟,无法逾过五境那道门槛。
湿发搭在眼前,他盯着桑桑,狼狈而警惕。
他不在意自己变成无家之人,因为他将来的家必将在神国之上,是完美而肃穆的殿堂,他很想杀死桑桑,但他需要先确定一件事情。
宁缺在哪里?
酒徒真正警惕的,是没有出现的宁缺,他在宁缺手下重伤断手,虽然宁缺被他伤的更重,但他知道宁缺的恢复能力在自己之上。
就像书院一直认为的那样,他的身躯早已腐朽。
腐朽,但还能活着,但想要修复如新,非常艰难,无论是受伤还是别的问题,总会让他感到紧张和强烈的不安。
宁缺在哪里?
桑桑不知道他现在的位置,也不需要知道,从贺兰城离开之后,无论他被传送阵送去了魔宗山门还是成京,西陵抑或长安,他总会来到这里。
因为她在这里。
就算他的人一时半会儿到不了,他的箭也该到了。
雨声消失,算珠击打算盘框的声音也消失不见,小镇里一片静寂,青狮先前抬起前掌替两个婴儿遮雨,此时与大黑马一道缓缓遁入夜色中。
“1989、0309”
桑桑忽然说了两个数字,她低着头,看着算盘珠构成的形状,声音很轻,却随风而飘,飘到了无数里外,应该是北方某处。
前天在贺兰城外的山崖里,面对满山花海,她要助宁缺射中观主时,曾经报过两个数字来确认方位,此时她说的这两个数字,自然也是报给宁缺听的,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与前天的数字一模一样,这是何意?
酒徒脸色眼瞳骤缩,一声啸鸣发于胸间,身形虚化,穿越天地元气,瞬间不知去了数百里还是数千里外。
下一刻,他从数百里或者数千里之外,回到原地。
他仿佛没有离开过,什么都没有做。
嗖的一声,在他身后响起。
那枝箭,已经到了他身后。
他避开了这一箭。
他神情微异,转身望去,只见一枝羽箭钉在街畔某个当铺的破门上,箭簇入木极浅,被夜风吹的摆荡数刻,便落了下来。
……
……
(经过剧烈的心理挣扎和搏斗,我决定,还写一章,但肯定会很晚。)(未完待续
第四卷 垂幕之年 第六卷 忽然之间第一百一十八章 一把剑(上)
酒徒脸色微白,隐有悔意。
先前那次千里趋避,他消耗了很多念力,却没想到,对手用的只是一枝普通羽箭——虽然隔着至少百余里,能将一枝羽箭射到这么远,射的这么准,已经是超出正常逻辑、极恐怖的事情,但那,毕竟是枝普通箭。
他惧的是元十三箭,避的也是元十三箭同,如果早知道只是枝普通的羽箭,他哪里需要如此慎重?挥手便能破之。
桑桑静静看着他,没有流露出讥讽嘲笑的神色,说出了另外两个数字。
这一次的数字是新数字。
嗡的一声振鸣,一枝羽箭破夜空而至,直刺酒徒的咽喉。
这一箭来的要比先前那箭更快——因为射箭的人,距离小镇更近。两箭之间,不过是刹那呼吸时间,那人便狂奔出了很远一段距离。
他离小镇,只有五十里地了。
……
……
轰隆如雷的声音,从数十里外,直接传到小镇上,如果不是知晓,那是一个人奔跑的速度太快,撞击空气发出的巨响,肯定会以为,这边刚刚停止的暴雨,移到了数十里外,而且还是一场雷暴雨。
小镇亮着微弱灯光的书画铺子里,朝小树神情平静,似乎什么都没有想,张三和李四对视一眼,看出彼此眼里的不安,却不知该做些什么。
隐藏在夜色里的大黑马,听到轰隆声。变得有些焦躁不安,几次抬蹄,便欲奔出镇外去接应,却又停止,因为它发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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