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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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夜- 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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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星光之下,山顶明亮如昼,云雾在下方不停流淌,若水一般。

    青青大树之下坐着一人,因为隔得太远的缘故,看不清楚容貌,只能感觉年龄并不太大,但却偏偏却穿着件极有古意的袍子,头上戴着一顶极高的古冠,气象庄严。

    隆庆皇子不知道那个人是谁,但在离开西陵神殿的时候,掌教曾经提醒过他,书院后山里那些学生绝非寻常修行者,当慎重待之,树下那人能在山顶等着登山者,身份自然尊贵。

    树下那人平静说道:“我排行第二。”

    听着这话,隆庆皇子面色不变,心里却是掀起了轩然大波。他想起那个女人曾经对自己说过的某些传说,想起传说中那个骄傲到了极点,也强大到了极点的二师兄,复又恭谨一礼,只是这一揖要比先前更低一些。

    “你很不错。”青树下的二师兄淡然说道:“你绝对有资格进入书院后山。”

    纵然天生骄傲如隆庆皇子,想到点评自己的人是书院二师兄,也不免心生感慨欢喜。

    “只要登上那块大石头,你就算登顶成功,不过雾里面还有你的一位同行者,你可以先自行登山,也可以等他一起。让你等他似乎有失公平,不过我可以告诉你的是,这块大石头很难上,比你所走过的山道更加难走,所以你最好先调整休息一番。”

    听到雾里还有一位同行者,隆庆皇子眉头微微皱起,在他的计算中,除了那名僧人之外,今日应该没有谁能够坚持到山顶,那些平庸之辈甚至连雾道都无法踏上。既然那名僧人因为身份关系不方便进雾,那么究竟是谁居然能够跟上自己的步伐?

    树下二师兄淡然说道:“选择权在你手上,你可以先行登山。”

    隆庆皇子沉吟片刻后,复恭谨一礼,然后盘膝坐了下来,以此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夜雾山道间,宁缺看着箕坐在灰墙下,浑身湿漉胸口微微起伏的卓尔,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和眼神里的死亡气息,沉默很长时间后说道:“我能把你一刀砍了,但何必砍呢?一世人两兄弟,你死都死了,何必再来拦我的路,我上去了才好把你剩下的那些破事儿都办了。”

    卓尔靠着灰墙,望着他惨淡的一笑,胸口起伏的愈发剧烈,唇间发出嗬嗬的声音。

    “假的,这些都是假的,我需要靠什么来证明这些是假的呢?”

    宁缺低着头站在山道上,站在夜雾中,站在临四十七巷的春雨里。

    忽然他抬起头来,说道:“桑桑何在?”

    桑桑站在他旁边,仰着微黑的小脸看着他,问道:“少爷,有什么事?”

    宁缺目视前方,说道:“桑桑,把家里的所有银子都拿出来,我们给小黑子寻块好墓地,再给他弄副楠木棺材,美死他。”

    桑桑说道:“好的……但是少爷,黑子少爷已经死了,没有办法再美死。”

    宁缺说道:“反正他都再活了一次,何妨再死一次?”

    说完这句话,他走向那面灰墙,举刀向天然后呼啸落下,斩落卓尔首级,斩断那面被雨水打湿的灰墙,斩断了所有幻境,露出那条直通向山顶的陡峭山道。

    然后他望向身边,发现已经没有了桑桑的身影。

    “我说过这一切都是幻觉,吓不倒我的。”

    宁缺看着眼前那条真实的山道,对着夜雾尽头说道,仿佛是要解释给他们听一般:“我想像中的回忆中的桑桑是个完美的小侍女,但真实的桑桑却绝对不是那个模样,你们能激发我自己的大脑来营造一个乱真的环境,却不知道我自己的大脑里存着的并不都是真实。”

    雾里传来一个疑惑的声音:“虽然我不知道你刚才想了些什么,但你怎么判断那是假桑桑?”

    “因为真的桑桑虽然善良好心,但她绝对不会舍得为一个死人花光家里所有银子,卓尔不行,她自己不行,甚至我都不行。”

    宁缺笑了笑,然后抬起袖子擦掉唇角淌下来的血液,向山上走去。

    银晖笼罩的山顶,东一棵树,西一棵树,都是耐寒的针叶林,并不是陈皮皮最喜欢的枣树。

    隆庆皇子坐在草地里调息培念,紧紧闭着眼睛。

    远处那棵青树后方响起一道极细微的声音:“师兄,谢了。”

    青树前盘膝坐着的二师兄,目光恬静神情方正肃穆,淡然说道:“这种无伤大雅的小后门,偶尔还是可以开开的,再说隆庆本来就比宁缺先行一步,让他等上一段时间也算公平。”

    正如书院那句名言:规矩就是看谁的拳头硬,那么既然是书院二层楼的考试,所谓公平,其实也只是某些人自己的看法。

    隆庆皇子比宁缺先上山一段时间,然而他在山顶却等了一段长的多的时间。

    夜空里的星星逐渐移动,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山道下方的浓雾一阵流动。

    隆庆皇子睁开眼睛望去。

    夜雾散处,衣衫褴褛的宁缺顺着山道缓慢走了出来,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像是被恶狗逐下山不知多数次的乞丐,模样看上去极为狼狈。

    隆庆皇子看着他的脸,想起了他是谁,缓缓站起身来,袖中右手微微攥紧。

    宁缺从怀里取出手绢包着的糕点,一边往嘴里塞着补充体力,一边向山顶走来,还不忘向那边青树下的人口齿不清致意:“不好意思,来晚了,来晚了。”

    然后他看见了隆庆皇子,惊喜说道:“太好了,原来你还在这里。”

    宁缺把糕点递到他身前,问道:“要不要来一块?”

    隆庆皇子看着手绢里那些被压的奇形怪状的稀烂糕点,沉默不知该如何言语。

 第一百五十七章 绝顶风光

    第一百五十七章 绝顶风光

    隆庆皇子记得宁缺是谁。

    他这一生光彩夺目,很少遇到被人羞辱的机会,而上次在得胜居内,身前这个书院学生还有他的小侍女连接两次羞辱了他,至少在他看来那是羞辱,所以他不可能忘记对方,在车中他甚至承认自己道心因此有些不定,很讨厌这个人。

    因为厌憎,事后他让裁决司的下属们调查过宁缺,只是调查的结果让他有些失望,这个书院学生果然只是个徒逞口舌之利的废物,无法修行,根本不可能成为他的对手。既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对手,于是他认为便不再需要去记住这样一个人。

    今日拾阶登山,隆庆皇子想像过自己可能遇到怎样的竞争者,比如那位明显来自不可知之地的年轻僧人,比如来自南晋的那位青年剑客,他甚至想像过书院方面可能会隐藏着后手,但怎么也没有想到,在自己身后破雾而出的人是宁缺。

    他沉默看着宁缺的脸,意味难明地笑了笑。

    宁缺看他没有吃糕点的意思,把手收了回来,笑着说道:“不要太过吃惊,这不是幻觉。”

    就在这时,两块翠绿色的青竹片在星光下缓慢飘了过来,仿佛有生命一般悬停在他们面前,书院二师兄的声音从青树下再次响起。

    “山道尽头的顽石便是山之尖顶,谁先登上去便能进入书院二层楼,不过我必须提醒你们,那短短十余步石阶,比你们先前经历过的所有考验都更加艰难,如果强行硬撑,极有可能对你们的身体精神造成不可逆的严重伤害。”

    “两块青竹片你们握在手中,稍后如果觉得撑不住,便捏破它。”

    隆庆皇子和宁缺向青树下揖手一礼,伸手至空中取下翠绿的青竹片,然后向前走去。

    两个人并肩而走,隆庆皇子脸上没有一丝表情,脚步没有一丝加快,任由宁缺在自己身旁一边嚼着糕点一边行走,等若承认了他有自己并肩的资格。

    “其实我很羡慕你。”

    宁缺看着皇子完美的侧脸,把手里沾着的糕点屑擦到衣摆上,耸肩说道:“你出身好,天赋好,命也好,又有一个世人羡慕的花痴伴侣,像我这样出身糟糕,天赋糟糕,命运极歹,身旁永远只有一个小黑炭头的家伙,想要奔到你这个份儿上,实在是太辛苦了些。”

    当二人走到那块巨石下方,站在左右两条陡峭狭窄的小径前时,隆庆皇子忽然转头望向他平静说道:“你给了我很多惊奇,早知如此,方才我不该等你。”

    说完这句话,隆庆皇子没有丝毫犹豫,掀起衣襟前摆,踏上了石径。

    宁缺怔怔望着那条石径入口,心中掀起波澜无数,做为一个在生死底层挣扎多年的家伙,他很清楚,一个强大而骄傲的人说出这样的话时,才会变得真正可怕。

    两名最后的登山者,开始攀爬书院后山顶部悬畔那块巨大的岩石,身影倏然不见。

    草地远端的大青树下,忽然多出了很多身影,围在一起指着岩石窃窃私议,这些身影有男有女,或坐或立,数一数刚好十二个人。

    有人背着三弦古琴,有人腋下夹着棋枰,有人膝前搁着一根颇具古意的洞箫,有人手里拿着绷紧的绣花布框,另一只手指间拈着根细不见的针。

    还有一个站在树后的壮汉手里提着个极沉重的铁锤,当别人正在议论时,壮汉却盯着树下二师兄头顶那个奇怪而高的古冠,眼神里充满了跃跃欲试的灼热。

    陈皮皮从树后走了出来,看着壮汉的眼神吓了一大跳,赶紧拦阻,说道:“六师兄,你要真一锤子下去,二师兄的帽子可能会扁掉,但你的脑袋也极有可能扁掉。”

    青树下盘膝坐着的二师兄冷哼一声,缓缓转过头去。

    六师兄用最快的速度把铁锤收到身后,面露憨厚至极的笑容,解释说道:“师兄,你知道的,我一天不打铁心里就痒的厉害,今儿看了一天实在是快撑不住了,这不看到您头顶这帽子,就就像是看到炉边的铁锭,总想着来上一锤子。”

    这解释实在是有些莫名其妙,荒诞到了极点,偏生二师兄却是点了点头,表示接受了这个解释,挥手淡然说道:“等不了多久,就会有结果了。”

    书院女教授余帘也在山顶,她似乎与其余的十一人刻意保持着距离,远远站在树后的某片花圃间,面带恬静微笑看着同门们的议论。

    膝上搁着古箫的中年男子望向崖边那块看似摇摇欲坠,实际上却是历经千万年风雨不曾颤抖一丝的巨石,感慨说道:“今日观之还是这位隆庆皇子实力最为强大,西陵神殿裁决司的二号人物,果然不容小觑,如果不出意外,他便可能是我们的小师弟了。”

    听到西陵神殿裁决司这几个字,树下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了陈皮皮。

    陈皮皮胖圆的脸上难得现出窘迫之色,挥手解释道:“我又没去过神殿,我认识远的声音。

    他不知道这道声音属于谁,但他知道这道声音说的话是真的。

    “绝对的光明,就是绝对的黑暗。”

    隆庆皇子沉默了很长时间,然后他把手摁在自己胸口那朵奇大无比的黄金花上,须臾之间,巨大的黄金花迅速缩小,变成一把金光灿灿的剑。

    他痛苦地嘶吼一声,艰难地把金剑从胸口里拔出来,惘然四顾。

    模糊间,他隐隐看到天边飘着几张虚无缥渺的脸。

    是那个背着木剑的男人。

    是那个穿着红裙的女人。

    是倒在花树下的心爱女子。

    三张虚无缥渺的脸漠然看着他,似乎想要看他究竟会做出怎样的选择。

    到处都是光明,到处都是黑暗。

    向前一步将走进光明里继续自己的厮杀,然而那是光明啊……

    隆庆皇子浑身颤抖站在黄金沙漠之中,表情痛苦地扭曲起来,汗水如浆湿透全身。

    他低头望向自己的左手,望向那片翠绿的仿佛生命源泉一般的竹片。

    荒原上的人忽然间消失了很多。

    宁缺看着面前老管事那张熟悉的脸,然后蹲下身去盯着儿时小玩伴的脸,看了很长时间后,忽然抬头冲着那名高大男子不满喊道:“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一定要做选择。”

    高大男子背着对他说道:“都说了只是随便讨论一下,你何必这么严肃。”

    宁缺站起身来,身上的冰霜簌簌落下,说道:“我不选。”

    高大男子回答道:“有时候总有些事情是值得我们去牺牲的,牺牲就是一种选择。”

    宁缺摇头说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事情,凭什么要牺牲?”

    高大男子讶异问道:“你没有愿意为之牺牲的人或事吗?”

    宁缺皱着眉头想了很久,犹豫回答道:“好像没有。”

    高大男子说道:“但很久以前你曾经做出过选择。”

    宁缺看着身旁的老管事和儿时玩伴,说道:“那是牺牲别人。”

    “牺牲别人也是一种选择。”

    宁缺承认:“是的。”

    高大男子把吃剩下的半根猪后腿重新挂到那名屠夫的背后,说道:“那你再选一次。”

    夜色还是夜色。

    温度还在一点一点地降低。

    宁缺惘然地看着逐渐逼近的黑暗,然而霍然回首望向云后那团骤放光明的所在,感受着里面传出来的无尽威压,身体被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占据,身上衣衫上的冰霜逐渐凝结成甲。

    他不知道自己该选择哪个方向。

    他孤单地站在天地间,显得那样渺小。

    老管事和儿时小玩伴站在他的身前,彼此的目光隔着透明的冰片相触。

    他握紧了手中的翠绿竹片。

    书院前坪,所有人都在沉默等待着登山的最后结果,至此时,再没有人会用奚落讥讽的语气谈及那个叫宁缺的书院学生,因为他已经用事实证明了自己。

    如骤雨般的蹄声打破了书院压抑的安静,颜瑟带着桑桑面无表情走了下来,识得他身份的人骤然一惊,纷纷起身相迎,这位昊天南门最强大的供奉,便是在西陵神殿之上也有自己专属的座椅,地位远在天谕院副院长莫离之上,谁敢有丝毫怠慢。

    书院教习和学生们也猜到了这位猥琐老道的身份,讶异看着那边窃窃私语,不知道为什么如此深夜,又是登二层楼的关键时刻,这位大人物会忽然来到书院。

    包括亲王李沛言和公主李渔在内,没有任何人知道颜瑟此行的目的。颜瑟当然也不会愚蠢到向众人解释其中原因,沉默与值得他见礼的诸人一一见礼完毕,便沉默坐到椅中,闭上双眼开始养神,枯瘦的手掌不时在椅背上拂过,稍微显露出几丝紧张。

    众人虽然好奇这位高高在上的神符师为何前来,但既然他不说,自然也没有谁方便去问,略一沉默之后,便有人又开始轻声议论起山顶的动静来。

    绝大多数人惊叹于宁缺隐藏了如此强大的实力,但依然坚定地认为,能够获得最后胜利,成功进入书院二层楼的,必然还是隆庆皇子。

    颜瑟身为神符师,境界何等高妙,议论的声音再轻微,他也能清清楚楚地听到,想着宁缺那小子居然真的想进二层楼,甚至竟然只差一步便真地要进二层楼,那自己苦苦寻觅了半辈子的传人岂不是要变成镜花水影,心情不由糟糕到了极点。

    便在这时,莫离神官淡然说道:“我西陵一脉从不认为皇子会输给任何人。”

    “宁缺这小家伙我倒知晓一些,若要说些旁门左道确实有些水准,可若想要二层楼……”颜瑟重重一拍案几,厉声喝道:“那是万万不可能的!”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均自想着大唐昊天南门向来与西陵神殿面和神离,甚至可以说背心离德,为何今夜在如此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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