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山者、不患无嗣’。
朱元璋十分喜爱自己的长子,也对其抱以极大的希望。待其稍长,便让他拜宋濂等名儒为师,接受最好的教育,为将来继承自己的事业做准备。至正二十七年,朱元璋称吴王时,立其为世子。洪武元年,朱元璋建极称帝,朱标又被立为大明太子,从而开始了他长达二十五年的储君生涯。
朱标尽管生于安乐,但并无纨绔之习,他生性聪颖、性情忠厚,颇能领会,而且还尽心受教,对宋濂等人言必称师父。长大后,温文儒雅,慈仁殷勤,颇具儒者风范。朱元璋对这个儿子也十分满意,洪武十年,朱标二十二岁时,便下旨令今后一切政务并启太子处分,然后奏闻。让他‘日临群臣,听断诸司启事,以练习国政’。
为了让朱标能得到更好的锻炼,朱元璋又命其巡视地方,体察风土民情、百姓疾苦,以免他将来被官吏蒙蔽,但不料洪武二十四年,朱标受命巡抚陕西后,因为劳累风寒,回京后便病倒了,次年撒手人寰……
老年丧子的朱元璋悲痛万分,肝肠寸断,将自己的爱子以皇太子礼安葬在自己的孝陵东侧,以使百年后相依相靠,可以与爱子再续父子之情……
因为爱屋及乌,在朱标死后,朱元璋没有立自己其他儿子为太子,而是将朱标的长子朱允炆立为了皇太孙,便是建文帝……建文登极后,尊先父孝康皇帝,庙号兴宗。懿文太子陵也升格为东陵。
朱棣夺取帝位后,为了宣示自己的正统帝位,将建文朝的一切痕迹都抹去。不仅废除了建文的帝号,还把早就过世的兄长朱标的帝号、庙号也废除,东陵自然降格为懿文太子陵,原先建文朝增建的明楼、方城都被拆除,连建筑上的明黄琉璃瓦也全都换成了绿色的……
如今十几年过去了,这座位于孝陵东侧的懿文太子陵寝的地上部分,已经被拆得只剩下陵门、院墙、享殿,几座孤零零的建筑,而且明显被火烧过,寒酸破败的程度,与西侧长眠着太祖皇帝的宏伟孝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大明皇陵共有五千护陵军,他们日夜守卫着长眠在这里的太祖皇帝和他的帝妃,当然还有懿文太子朱标。在守卫逝者安息的同时,他们还肩负着监视活人的任务——懿文太子的第二任太子妃,建文朝的吕太后,就居住在懿文陵中。原先跟吕太后一起来的,除了她的幼子朱允熙,还有十几个宫女太监。朱棣也没有太为难他们,至少日常衣食还是按时供应的。而且懿文陵的建筑完好,这十几二十号人的生活还是很闲适的……
但是永乐三年的一场蹊跷的大火,把懿文陵几乎烧成了白地,除了享殿的主殿还大体完好,其余的建筑都尽数被焚毁。更悲惨的是,在这场火灾中朱允熙与九个太监宫女被活活烧死……
火灾之后,幼子身亡,吕太后万念俱灰,了无生趣,身体也彻底垮了。而且她也好像彻底被遗忘了,朝廷供给越来越少,到最后甚至到了不能糊口御寒的地步。那些伺候她的宫女太监私下里都说,那场火灾肯定不是意外,而是当今皇帝故意派人放的,想把吕太后母子烧死的。他们觉着再在吕太后身边待下去,肯定是死路一条,便偷了吕太后的珠宝首饰纷纷逃走,几年过去了,她的身边只剩下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太监,除此之外,再无他人。
也幸亏这个老太监的细心照料,吕太后的身体才渐渐复原。只是身上的病能复原,心理的创伤却难以抚平,她日夜思念着自己儿子和孙子,天天在丈夫灵前以泪洗面,天长日久,一双眼睛竟然瞎了。
这天过午时分,老太太躺在挂满蜘蛛罗网的享殿中的一张破床上,身上盖着一床破棉被,正在那里不停的咳嗽。进了九月,天气转凉,夜里秋风透过残破的享殿吹进来,冻得她浑身发抖。吕太后本来身子就弱,结果前几天便病倒了。老太监只好去上山采药给她治病,这会儿留她孤零零一个人躺在空荡荡的破殿中。
老太太神智已经有些不清了,她一会儿看到丈夫走过来,一会儿看到长子允炆和另外三个儿子一起过来,下一刻,又看到那两岁起就被囚禁在中都的可怜孙儿朱文圭……吕太后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含含糊糊的唤着这些亲人的名字。忽然之间听到一声杜鹃啼血的:“母后!”
老太太起初还以为是错觉,也没什么太大的反应,只是喃喃道:“允炆啊,你终于来了,快把娘带走吧,我要跟你爹和你弟弟团聚,再不要把娘一个人丢在这里了……”说着呜呜哭起来道:“娘的心里好苦啊……”
哭着哭着,她突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一双温热的手给握住了,老太太喃喃道:“你不是鬼,鬼的手怎么会是热的呢?”说着突然坐起来,顺着那双手摸上去,竟摸到一个跪在床前的男子的脸上。那男子已经哭成了泪人,双手按着老太太鸡爪似的手背,哭泣道:“母后,孩儿是允炆啊,我没死,我来看你了!”
“啊……”吕太后仔细摸着他的面庞,一张脸上一时喜一时怒:“是允炆,是我的儿子……不,你不是,我的允炆脸上怎么会有这么多皱纹……”
“母后,十四年过去了,儿臣老了,母后……也老了……”说到这,一身军袄,头戴毡帽,作皇陵卫卒打扮的建文帝,终于忍不住,抱着吕太后的双腿嚎啕大哭起来。
吕太后激动之后,却渐渐平静下来,一边反反复复摸着他的脸,他的头,一边用冰冷的语调道:“你到底是谁,为什么冒充我儿允炆?”
朱允炆闻言身躯一震,旋即明白母亲是被朱棣吓怕了,以为皇帝拿诳她呢,本来就如刀绞一般的一颗心,更是寸寸碎断,哽咽道:“母后,我不是冒充的,不信你摸摸看……”说着拿起吕太后的手,引导她摸到自己的腋下,那里有一颗黑痣,这是只有吕太后才知道,当年连他的皇后都不知道的。
“真是我的儿……”吕太后摸到那颗痣,终于确信无疑,一把搂住朱允炆,嚎啕大哭起来。
母子相拥放声大哭的声音,在殿外都听得清清楚楚。同样一身皇陵卫官兵打扮的常森,看到这一幕,听到这撕心裂肺的哭声,也是忍不住泪如雨下。不过他还保持着警惕,忙出声劝说道:“陛下、娘娘节哀,当心让皇陵卫的听到。”
大明皇陵的守卫分两部分,皇陵卫负责守护外围,锦衣卫负责内部监视,不过为了掩人耳目,也穿着皇陵卫的服装。
母子俩在常森的劝说下止住哭,吕太后才警觉道:“我的儿,你怎么来了,莫非让皇上抓住了?”
知道母亲口中的皇上不是自己,而是导致她家破人亡的朱棣,建文心如刀绞道:“没有,孩儿是自己偷偷来的。”
“刚才说话的是谁?”老太太早已是风声鹤唳,着紧问道。
“太后,为臣常森。”常森忙上前大礼参拜。
“原来是国舅爷。”吕太后垂泪道:“我们家倒把你们家给拖累了。”
“太后不必内疚,为臣者但知忠孝尔。”常森垂泪道:“我常家世受皇恩,无以为报,唯有肝脑涂地了……”
“常家真是太祖皇帝的大忠臣啊……”老太太感叹一声,突然脸色大变道:“你们快走,皇上派人设了套,就等我儿落网呢!”说着使劲推建文道:“快走,快走!”
“母后不要赶我……”建文帝泣道:“儿臣丢了祖父传给我的江山,害的成千上万的臣子死于非命,已是百死莫赎。今日能与母后相见,已经是上天格外开恩。即使是死,我也是葬身父母身前,那真是梦寐以求,死得其所……”
听他说到父母,吕太后才想起来,拉着他走到懿文太子的神位前。“哦,对了,快给你父亲磕头……”
……虽然眼睛看不见,吕太后对这享殿的一砖一瓦却了然于胸,准确的拉着儿子走到供桌前。
朱允炆的脸像火烧一样,不敢抬头看自己父亲的神位。其实从被偷偷带上紫金山起,他就沉浸在莫可名状的负罪感中。他实在无颜面对对自己给予厚望的祖父,更对不起自己的父亲。
身为一个皇帝,还有比丢掉江山,害得母后兄弟子女全都沦为囚徒,更无颜面对列祖列宗的么?
被母后拉着来到供桌前,朱允炆便噗通一声,长跪不起……
第751章 万事具备
最后还是吕太后把儿子拉起来的。起身时,朱允炆的帽子不慎脱落于地,被母亲摸到了他的光头,吕太后一愣道:“允炆,你这是……”
朱允炆忙把自己这些年的遭际讲给母亲:“铁函红箧,度牒剃刀,皆祖父所遗。可能祖父也意识到,孩儿会有沦落江湖的一天吧……”
吕太后听他落发为僧,在一干忠臣的保护下忍辱图存,起先还心存复国之念,但之后眼看着忠臣们为他粉身碎骨,渐渐灰心丧气,已经没有再图振作的念头,老太太本来还怀着建文能复国报仇的奢望,现在见他已经意气消沉,知道绝无可能了。便喟然叹息道:“一切都是天命,你既然已经认命,娘也不再想再勉强你什么。只要你好好活下去,待娘百年之后,也有个能给你父母兄弟烧纸拜祭的……”
朱允炆默默点头,又是泪流满面。
“按说为娘早就该死了,只是我要是一死,就彻底没有给你爹打扫享殿,上香供奉的了。所以娘一直告诉自己,能多活一天,就能多照顾你父亲的灵位一天……现在老天爷让我们母子相见,我已经心满意足……”吕太后再次把儿子的脸仔仔细细摸了个遍,好像要彻底记住他一样,待心满意足了,才恋恋不舍的收回手,狠心把他一推道:“去吧,今日你我母子缘尽,再不要来这种虎狼之地了!”
朱允炆恋恋不舍,却见母亲朝常森深深一福道:“国舅爷,哀家拜托你了,带我儿远走高飞,你们都过安生日子吧,再也不要冒险了!”
常森忙流着泪跪地领旨。建文哽咽欲绝,几欲晕厥过去。吕太后忍着万般不舍、千番伤心,催促他们赶紧离开这虎狼之地,常森再给老太后磕头,便拉着朱允炆离开大殿……
身后,老太后望着儿子的身影,哭倒在地……
常森拉着一步三回头的泪人走出大殿,突然站住脚步,身形一晃,从廊柱后拉出个瑟瑟发抖,还提着个篮子的老太监来。老太监忙磕头饶命,常森眉头一皱,就要出手灭口。
却听身后老太后叫道:“国舅手下留情,这是照顾了我十四年的老何,他信得过。”
常森也意识到,太后身边就这一个伺候人了,要是杀了这老太监,恐怕太后也活不下去了,不禁叹了口气,放开那老太监,带着建文帝离开了。
两人快步走出懿文陵,到了守卫的直庐中,常森对老神在在等在里头的庄敬道:“解药!”庄敬自然不放心他们自由行动,让两人服下了定时发作的毒药,才放他们去见吕太后。没有解药,两人最多半天就会毒发身亡,至少以建文那羸弱的身子,肯定是这样的……
“我可没带那玩意儿。”庄敬却笑道:“要是给了你们解药,你带着建文君远走高飞,我可拦不住。”见常森要发作,他忙话锋一转道:“不过将军放心,咱们一回去就给你们,耽误不了。”
“那就赶紧走吧。”常森沉声道。
“还是得等天黑。”庄敬笑道:“皇陵卫虽然懈怠,但光天化日的,咱们还是会被发现的。”
“哼!”常森见庄敬完全不听商量,便盘膝坐地,不再理会这厮。
庄敬笑笑,便转向一脸哀容的建文道:“怎么样,陛下?有何感想?”
朱允炆面色一阵纠结,竟是语塞。
“太后娘娘的处境你也看到了,身为儿子,你忍心看她这样继续下去?”庄敬假惺惺道:“还有令郎文圭,二岁就被废为建庶人,在中都圈禁着,今年应该已经十六岁了吧?你就忍心让他被囚禁一辈子?”说着笑道:“哦对了,中都那边也归我们管,你想不想再去看看令郎?”
“不必了……”朱允炆脸上的痛苦,只有心里苦痛的万分之一,最终他还是艰难的摇头道:“一家哭总好过万家哭……”
“你!”庄敬登时一阵烦躁,他带建文来见吕太后,是冒了极大风险的,一旦被人发现,纪纲肯定要吃不了兜着走。之所以冒这个险,是因为实指望他能看到母亲的惨状,重新燃起斗志!却没想到,这厮竟然彻底成了一滩糊不上墙的烂泥!
庄敬正要发作,却见常森站了起来,沉声道:“你先出去,我跟陛下谈。”
“我听听也无妨吧。”虽然两人都服了毒药,庄敬还真不放心……
“一边凉快去!”话音未落,庄夫子就感觉被人拎住脖子,丢出门去。
手下忙把他扶起来,值房已是屋门紧闭。庄夫子丢了个大脸,却又觉着放狠话更丢人,只好愤愤跺脚,忍了!
直庐中,建文看着常森,一脸不信道:“舅舅,你真要和这些沾满我大明忠臣鲜血的刽子手合作?”其实建文帝不是没想过借助纪纲的力量复国,但一想到那些瓜蔓抄、千忠戮,就一点念头都没了。
“不过是权宜之计。”常森压低声音,凑在建文耳边轻声说起来什么,最后道:“要是一切顺利,陛下就能和太后去南洋,到时候一家团聚,再也不受分离之苦。难道不值得么?”
“当然值得。”建文帝双眼终于放出希望的光道:“只是那王贤真有那么好心?”
“也只能信他了……”常森喟叹道:“我们还有别的选择么?”
“那……”朱允炆毕竟是当过皇帝的,自然知道天下没有不要钱的午餐,便问道:“我们要付出什么代价?”
“这……”常森没想到建文会这么问,一时竟有些语塞,顿一下才搪塞道:“当然要为他做一些事情,不过还不太过分,可以接受。”
“那就好……”朱允炆点点头,待要追问是什么事,却见常森已经转过身去,把门打开了。他只好打住话题。
这间直庐可不是特制的,没什么铜管之类的窃听设备,庄敬在门外急的抓耳挠腮,也不知常森和建文说了什么。
庄夫子正把耳朵紧贴在门上听,猝不及防,门一下开了,庄夫子登时失去平衡、站立不稳,一下摔了进去。
好在丢了一次人,这次感觉上没那么难接受。庄敬拍拍身上的土,若无其事的爬起来,问道:“怎么样了?”
常森点点头,庄夫子登时欣喜若狂,望向朱允炆道:“真的?”
朱允炆闭上的闭上了眼睛。
庄夫子的快乐却是建立在建文帝的痛苦上,登时如释重负,若非担心惊动了地下长眠的朱元璋,他都要仰天长啸,以表达自己此刻欢欣雀跃的心情。
大计!成了!
庄敬喜笑颜开,当时就想给朱允炆下跪,转念一想,却又觉着没必要。这个皇帝是拿来唬别人的,自己可不能当真了。不然辛辛苦苦还有啥意思?
如是想来,他便改为朝建文作了个揖,口称‘陛下’。
这分不恭让常森心头火起,忍了又忍,才没一脚把他踹跪在地下。
建文艰难的点点头,算是受了他这一礼,便痛苦的闭上了眼。
庄敬站起身来,转向常森道:“老常,咱们现在是同殿称臣了,以后还需多亲近哦。”
“那是自然。”常森挤出一丝笑道:“以后还请大人多多关照。”
“互相关照,互相关照。”庄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