场面登时乱成一锅粥,勋贵们怒吼着、喝骂着、痛哭着想要扑向薛禄,对拦住他们去路的大汉将军拳打脚踢。这时候,没有人敢站出来,追究他们咆哮朝堂、不敬君上、伤害侍卫的罪名了,只能任由他们发泄……
五位大学士看着地上阳武侯的尸首,还有悲愤欲绝的众勋贵,都感到局面将大大的不妙……
‘哎,陛下实在操之过急了……’大学士们心中暗叹,不过他们也知道朱高炽为什么如此心急,为了等到这一天,皇帝已经足足等了二十年,早已经等没了耐性,等垮了身体……他是不得不只争朝夕啊!
“退朝……”太监的声音终于响起,朱高炽有些狼狈的离开了混乱不堪的奉天门外,大臣们的喝骂哭喊声却愈加猛烈,穿越云霄,响彻全城!
第1150章 公祭
冬月初七是薛禄的公祭日。
自从薛禄的尸首被抬回侯府,每天前来阳武侯府吊唁的人群便络绎不绝。宽敞的府前大街,被人们所赠的挽幛、花圈、纸人纸马塞得满满的。要是这些冥器真能在阴间享用,薛禄肯定会成为富甲一方、手握雄兵的鬼王,说不定还能造了阎王的反……
今天一早,参加公祭的王公大臣便从四面八方赶来,门口的知客声嘶力竭的高唱道:
“英国公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定国公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成国公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成山侯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宁阳侯爷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
大明朝的公侯伯爵,一个不落的到场,阳武侯爷也算是哀荣备至了。
虽说按照薛禄的地位,这样的排场并不为过。然而要知道,冬月初一,可是皇帝严令勋贵武将们到各地上任的最后期限。按说,至少有一半的勋贵,此刻应该已经离京。
但现在,这些人不约而同的罔顾王命,也要参加阳武侯的丧礼,甚至有本在外地的勋贵武将,也纷纷回京参加公祭,与其说是要一起送阳武侯一程,不如说,是要向皇帝示威!
是以,众公侯虽然放声哭号,脸上却没有哀荣,尽是愤恨,就像一座随时都会爆发的火山,只等着那一刻的到来。
三位公爷在最接近的薛禄灵柩的地方,朱勇看看神色平淡许多的张辅,悲愤道:“你还能忍得住?”
“……”张辅轻叹一声没有说话。
“事到如今,你还能装聋作哑吗?”朱勇愠怒,提高声调道:“皇帝对军队将领的调整,看似正大光明,实则包藏祸心!他把咱们这些靖难的勋贵,不是发配到两广云贵那些不毛之地,就是派到和他们积怨已久的军中!取而代之的,要么是柳升那样已经投靠他的走狗,要么是已经靠边占了二十年的洪武朝旧将!他这是要断咱们的根基啊!”
“哎,英国公,按说我更应该保持沉默。”一旁的定国公也忍不住开口相劝道:“但是勋贵将门大难临头,我也顾不上那么多了。”顿一顿,他沉声道:“公爷,让皇上这么搞下去,用不了几年,大明朝就再没有什么将门,咱们或许能苟安一时,但早晚要被丢到垃圾堆里!更别说咱们的子孙后代了!”
“我知道……”张辅终于开口,却神情恹恹道:“可那是皇上,大明朝的天,做臣子的徒之奈何……”
“总是有办法的!”朱勇憋出一句,却巴望着张辅,真要是拿主意,还得指望这位主心骨。
张辅嘴唇翕动几下,一副欲言又止得样子,憋的朱勇快要爆掉了,忍不住喝道:“有话快说!”
这一声,引得一众致祭的宾客齐刷刷望过来,张辅苦笑着摇摇头,刚要开口,便听知客高唱起来:“太孙殿下前来致祭!家属跪迎!”
听到朱瞻基前来,所有人都吃了一惊,纷纷循声望去,只见朱瞻基一袭白衣,面带悲色进来,向家属还礼之后,又恭恭敬敬给阳武侯上了香,然后在张辅等人身旁跪坐,神情肃穆的开始哀思。
“殿下,您怎么来了?”定国公忙轻声问道。
“哎,阳武侯一家于孤有大恩,说形同再造也不为过,孤若不来,岂不与禽兽无异。”朱瞻基轻声说着,他看起来清减了许多,颧骨高高隆起,法令纹愈加深刻。事实上,他这半年来的日子极不好过,太子登基之后,并没有顺理成章的将他这个太孙升格为太子,而是不闻不问,就好像忘了这回事儿一般。
所以,直到如今,朱瞻基仍然顶着个太孙殿下的头衔,这在永乐朝尊崇无比的称号,放在如今却成了莫大的嘲讽!他明明是当今皇帝的儿子啊!到底太的哪门子孙子?
虽然大臣们都知道这样大大的不妥,但更知道在永乐末年,太子殿下和太孙殿下的龃龉,哪敢马上就替他说话?加之太子甫一登基,便大刀阔斧的推行改革,彻底否定永乐后期的各项弊政,朝廷上下忙的脚打后脑勺,谁也没有闲心,去再生事端……
于是,永乐末年红的发紫的太孙殿下,就这样被人遗忘了。朱瞻基也索性称病,深居简出,已经有数月没有上朝了,所以勋贵们才会对他突然出现如此惊讶……
听了朱瞻基的话,几位公爷神情闪烁,都是些人精,岂能品不出那浅显的言外之意来……
“殿下,您来这里,让陛下知道,恐怕会心生不快。”定国公是朱瞻基的表叔,正适合故作关心的试探道:“还是速速回去吧……”
“父皇是父皇,我是我。”朱瞻基却面无表情道:“没有只许父皇不从父道,不许我不从父道的道理。”
“……”几位公爷互相看看,没想到太孙殿下,会如此****的表达对皇帝的不满。现在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呢?他是要站在他们这边,和皇帝对着干了!
朱勇兴奋的看着张辅,意思是,‘太孙都加进来了,你还有什么好犹豫的!’
张辅无奈的看他一眼,这里是说正事儿的地方吗?
就在公侯们对太孙殿下的到来议论纷纷,雀跃不已时,忽听得门口一声撕心裂肺的嚎叫。
“爹!”
这一声真如石破天惊,骇的满院子王公勋贵全都闭上了嘴,又齐刷刷回头望去。
还没等他们回过头,就见一身白衣的薛二公子薛桓,踉踉跄跄从外头冲进来,带着震天的哭声,扑到了薛桓的棺前,趴在棺材上捶胸顿足,放声哭嚎!
“爹啊!大哥去了,你也去了!留下儿子一个怎么活啊!”
悲痛欲绝的薛二公子,额头砰砰的使劲撞击着那巨大的楠木棺材,转眼就鲜血崩流。一旁的朱勇和朱瞻基赶忙把他拉开,不然薛桓真有可能步薛禄的后尘!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我不活了!”薛桓剧烈的挣扎起来,哪是朱勇朱瞻基两个能按住的,还是英国公上前,一把按住他的肩膀,薛禄满脸胀的通红,但丈夫的手掌仿佛有万钧之力,任他如何挣扎也挣扎不开。
薛桓奋力挣脱而不得,满腔悲愤无从发泄,化作一口鲜血喷在棺材上,令所有人触目惊心……
“嗬嗬……”吐血之后,薛桓两眼发直,竟直挺挺晕了过去……。
等薛桓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房间里,朱瞻基坐在一旁,正满脸关切的看着他。
薛桓挣扎着要起来,朱瞻基按住他的肩膀,低声道:“躺着,你必须休息,不然会死人的。”
薛桓本来已经赶往广东,结果在过长江之前,接到父亲去世的噩耗,便星夜兼程回北京奔丧,一路上不吃不喝,不眠不休,身体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
“我心里像着了火一样,根本躺不住。”薛桓摇摇头,豆大的眼泪淌下来,嘶声道:“我爹那样没心没肺的一个老东西,怎么会干出这种事来?”
“哎,都是我父子对不起你们啊……”朱瞻基满脸愧色,叹气道:“若非父皇对你父亲太过不公,让他无地自容,也不会走上绝路。”
“……”薛桓紧咬牙关,双拳攥得青筋暴起,整个人像要被怒火烧毁了一般。
“我就在这里,任打任骂,哪怕捅我一刀,只要你能好受点……”朱瞻基痛心疾首道:“看着你这样子,我心里难受啊。”
薛桓使劲盯着朱瞻基半晌,终是摇摇头,声音嘶哑道:“我知道,不关殿下的事,你的日子也不好过……”
“是啊,我这个太孙如今成了全天下的笑柄……”朱瞻基黯然道:“真想不到,父皇登基之后,会变成这个样子……”说着双目满是悲哀之色道:“我是罪人啊!”
“殿下何出此言?”薛桓诧异的问道:“您也正受迫害,皇上倒行逆施,与您何干?”
“哎……”朱瞻基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嘴唇翕动了许久,仿佛才下定决心,沉声道:“你我乃生死之交,我也没什么好隐瞒的,”说着压低声音道:“其实,皇爷爷驾崩之前,是有传位遗诏给我的!”
“那为什么不拿出来?”薛桓奇怪的问一句,旋即惊呆道:“难道传位的……不是太子?”
“不错,”朱瞻基点点头,目光沉重道:“皇爷爷传位的人其实是我。”
““啊?!”薛桓一下坐起来,满脸震惊的看着朱瞻基道:“真的?那为什么不拿出来!”
“这种事情能开玩笑吗?”朱瞻基点点头,苦涩道:“我要是当了皇帝,我父亲如何自处?让天下人如何看我?我不知道,不知道……”朱瞻基摇着头,满脸痛苦道:“我不知该如何回答这些问题,只能秘而不宣,让位于父亲……”
“殿下!你怎么能这么糊涂啊?!”薛桓脸上的刀疤涨得通红,重重的拍着床沿道:“先帝是看穿了太子的反骨,知道他会把先帝的江山翻个底朝天!所以才会让你继位啊!”
第1151章 何以解忧?
“哎……”听了薛桓的话,朱瞻基脸上的苦涩之意更浓:“别说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不晚!”薛桓却挺着脖子吼一声:“亡羊补牢,为时不晚!”说着一把抓住朱瞻基的胳膊,面红耳赤道:“殿下,你父亲倒行逆施,如今已是天怒人怨,你要不计虚名,替天行道啊!”
“你胡说什么!”朱瞻基一脸惊恐道:“那是我父亲,如今更是一国之君,你要我造反不成?”
“怎么会是造反呢?”薛桓大摇其头道:“您手里有先帝遗诏,这皇位本该就是您的!之前是因为愚孝作祟,暂时让与你父亲,可他根本不配当这个皇帝!你就得把皇位拿回来了!”顿一顿,他又急声道:“而且根本不用动一兵一卒,只要您在合适的场合亮出遗诏,必可获得公卿百官的拥护,你父亲只能乖乖让出皇位!”
“哎,说得简单,那些文官都和父皇穿一条裤子,就算见了遗诏,恐怕也不会理会。”朱瞻基还是摇头,满脸为难。
“一群腐儒,有个屁用!”薛桓大声道:“我们勋贵将门早就恨透了你父亲,肯定会支持殿下的!”
“此事还需从长计议……”朱瞻基却还不松口道:“要是出了岔子,这天下虽大,再没有孤的容身之地了。”
“殿下!这个仇我不能不报!”薛桓双目血红,咆哮道:“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重演黄袍加身!”
“千万不要胡来!”朱瞻基悚然摇头,看着要杀人一样的薛桓,叹了口气道:“我不是不同意,是不能在没把握的情况下轻举妄动。”
“只要你同意就行!”薛桓一下子蹦起来,提上靴子大声道:“其余的事情交给我了!”。
乾清宫,朱高炽眼窝深陷,咳嗽连连,状况看上去很不好,却依然坚持与大学士议政。
“陛下,今天还是到这儿吧……”在商议完重整盐铁税收之后,杨溥心疼的轻声道:“您的龙体要紧。”
“是啊皇上,事情是干不完的,先把龙体养好要紧,一切有我们呢。”杨荣也劝道。
“不打紧,朕只是偶感风寒加上心情郁结,……”朱高炽摆摆手,叹气道:“还是忙一些好,至少不用胡思乱想。”
“陛下,您可是担忧阳武侯之死,会引发意想不到的事情?”杨士奇轻声问道。
“知我者士奇,不错。”朱高炽点点头,黯然道:“朕有些后悔,不该对他逼迫太甚,实在想不到他会撞死在丹墀上。”说着深深叹息一声道:“他毕竟是靖难的功臣,而且薛家也有恩于我父子,这样一个结果,会让很多人寒心……”
说这话时,朱高炽状若无意的瞥了一眼几位大学士,其实依照他的本意,要把人和事分开,革旧布新要有雷霆之势,但对先帝旧人,还是要尽量的优抚,以安其心。但杨士奇几人坚持认为,人与事是不能分开的,那些勋贵旧臣是先帝苛政的既得利益者和坚决拥护者,不把他们打下去,改革根本无从谈起。
朱高炽彼时也深以为然,所以便拿阳武侯来杀鸡儆猴,谁知却弄出这副局面……这让朱高炽深深后悔,不应该如此操之过急,而是应该听王贤临走之前说的话。王贤坚决主张,在初期对勋贵们以利诱之,就是要打击,也要用二桃三士之策,不宜过分刺激。但大学士们说王贤如今本身就是勋贵,自然要为公卿贵族考虑,太子觉着也有些道理,便听信了大学士们的话……。
“陛下,事已至此,后悔也没有用,”杨士奇沉声道:“不如多想想如何补救,将此事的影响降到最低。”
“朕也是此意……”朱高炽回过神来,看看几位大学士道:“这样吧,念在阳武侯劳苦功高,又是对先帝一片赤诚,就不追究他的罪过了,追封他为怀国公,让薛桓继承爵位,世袭罔替,如何?”
“如此甚好,”黄淮点头道:“薛桓得了公爵之位,肯定不会再说什么,只要薛家能稳住,其余人就甭想借题发挥。”
“嗯。”杨溥和金幼孜点头认可。杨荣却皱着眉头,沉吟片刻道:“这样恐怕会适得其反。让他们以为这是陛下在退让,说不定会愈加嚣张。”
黄淮入狱多年,变得有些偏激,听到杨荣反驳自己,感觉脸上挂不住,粗声道:“那你说怎么办?”
“兵权。”杨荣沉声说道:“陛下之所以忌惮将门,是因为他们手中的兵权,只要分掉他们的兵权,便可高枕无忧。”
“你那是远水解不了近渴,”黄淮不屑道:“咱们之前不就在做这件事吗?要是能一蹴而就,还用犯这个愁?”黄淮所言不虚,朱高炽针对勋贵武将的大范围调整,目标直指将门的兵权。但就像他说的,这件事只能徐徐图之,一旦操之过急,很可能会刺激将门铤而走险。
“我们自然没法一蹴而就,但不代表没有人能做到。”杨荣淡淡说道。
杨士奇看杨荣一眼,明白了他的意思。金幼孜等人也不笨,旋即便醒悟过来:“你说的是……王贤?”
朱高炽皱了皱眉头,但还是耐心听他说下去。
“不错,只要把他请回来,凭他的威望和能力,可以镇住那帮将门,让他们不敢轻举妄动。”杨荣沉声说道:“如果他肯再努努力,夺过他们的兵权也不是痴人说梦。”
“这样一来,他就跟勋贵们针锋相对了……”杨溥对王贤是有感情的,闻言迟疑道:“我想他正是不想看到这一幕,才会远走山东的。”
“但现在陛下需要他,召他回京他必须回来!”杨荣断然道:“一道旨意召不回来,就两道、三道,连发十二道金牌,就不信他能顶得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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