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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一早晨打了上课铃之后,一向要死不断气的肖老师,突然变得精神抖擞、声宏音亮:
“今天全天不讲课,上午先开忆苦会,再煮忆苦饭,中午吃忆苦饭,下午写开会吃饭的感想心得。”
肖老师讲完后,狗崽公公还没到,她就让我们把昨天学的那首歌唱几遍。“预备唱”一喊,大家便摇头晃脑地高吼起来:
“天上布满星,月亮亮晶晶,生产队里开大会,诉苦(啦)把冤伸……”
山里孩子说普通话总是带着浓浓的土腔,唱歌时也不例外,我觉得既新奇又有趣,便学着他们的腔调,兴致勃勃地大吼起来。大家唱了一遍又一遍,直唱得个个面红耳赤、声嘶力竭时,出门等人的肖老师才一跳一跳地跑回来:
“来了!来了!来了!大家用最最热烈的掌声,欢迎贫协主席狗崽公公同志给我们作忆苦思甜报告。”
伴着大家的掌声和笑声,狗崽公公一步跨进教室来,一向大大方方的他,今天却有些拘谨,跟肖老师谦让半天后,才在讲台前正襟危坐。狗崽公公今天的打扮很特别,虽然穿的依然是一身瑶服,却采用了瑶族人节日的打扮:他将衣服由长到短很有顺序地套在一起,把最长的外衣穿在最里面,把最短也是的内衣套在最外面,让你一眼就能看清他穿了多少件衣服。
大家嬉嬉哈哈的时侯,狗崽公公也放松下来,怪咳了几声后,又将那根奇特的烟杆提起来,颤颤抖抖地装烟、点烟、抽烟……
与我仅隔着一条过道的马X,将头伸过来告诉我:虽然野猪冲山高风寒,但这里的人从来不穿棉衣和毛衣,每到天寒地冻的时侯,就把单衣一件又一件地穿在身上,只留出一两件换洗的衣服。现在已是春末夏初,一般人只穿两件衣服,狗崽公公却把干净不干净的衣服全部穿来了!
大概是怕我不信,小贵也伸长头来对我说:“这是狗崽公公的全部家当,总共六件外衣两件内衣,最里面那件蓝色的中山装,还是牛牯老子借给他的。”
虽然牛牯的笑容证实了小贵的话,虽然那件少见的老女人衣服也出现了,但我心里的疑团非但没有消除,反而变得越来越大了。
我挠挠头道:“天这么热,他为什么反要多借一件衣服来穿?”
小贵嘴角一弯道:“死人下葬时才穿七层衣服,十岁就当了师公的狗崽公公,怎么会不注意这一点?”
我搔着头道:“他就不会少穿一件?”
最爱显示自己博学多识的马X,又伸过头来说:“那不是折本了?衣服越多才越富裕嘛!我们原先的张老师说了:他这种打扮是为了思甜,是为了显示自己的富足!”
富足?你不是开玩笑吧?你看看狗崽公公的衣角:有的露着补丁,有的留着破洞,有的拖着烂布条……如果脱掉他穿在最里面的从牛牯老子那里借来的中山装,再脱掉他穿在最外面的平常根本不舍得穿的“白”马甲,狗崽公公这身行头,比课文中《收租院》里画的农民强不到哪去!
不过狗崽公公可没有半点苦大仇深的神情,从进门那一刻起,他就一直咧着大嘴开心地笑,样子慈祥得象毛主席老人家。略显遗憾的是,狗崽公公的形象总是不太光辉:那皱纹密布的老脸就象刚犁过的土地,上面播满的都是艰辛和贫苦;那满嘴黑牙的大口就象山沟里的鼠洞,其中收藏的多是杂粮和野果。
狗崽公公抽完一斗烟后,先把烟斗里的烟渣磕出来,然后一边重新装烟,一边诉起苦来。狗崽公公讲话还是那么开门见山,一开口就是他跟我们这么大时所过的“牛马不如”的生活,可惜他一讲一讲就离题了:先从“葛麻藤子当腰带,巴蕉叶子作斗篷”,扯到了“老主人”逢年过节请喝酒,接着又从吃忆苦饭,说到了六O年过苦日子:
“我家那女人死了以后,我病了半个月才起床,因为也没什么好东西补养身子,走路都走不稳,放牛走到半路时,我一个踉跄就滚下山去了。喔嗬!老天爷真是开恩,我一滚滚了十几丈,最后只是划破了一点皮,定下神往四周一看,什么痛都没有了。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原来我身边长满了扑山豆(山里人爱吃的一种小红豆),扑山豆的藤子铺满了一大片山,我这辈子还没见过这种大一片豆子。”
双眼闪光的狗崽公公,吧叽吧叽地吸了两口烟后,又眉飞色舞地往下讲:
“我回村一问才知道,原来前年收豆子回家的路上,猴子老娘跌了一跤,把两斤豆子撒到坡下去了。老鼠吃剩的豆子去年都长了出来,因为没人采摘,今年的豆子长得更多更好,到我看来这片豆子时,它们已经把四五亩的山坡铺满了。当时村里人个个饿得两眼发绿,一听我的招呼,几十个人马上上山去摘豆子,少的摘了十几斤,多的摘了近百斤。嗨,这都是天意,如果早一点发现那些豆子,我家那女人也不会……”
狗崽公公抹了两把老泪后,又接着往下讲:“他们说那两年是自然灾害,我看完全是自己灾害!如果不是吃大锅饭弄得大家头昏脑热,如果不是大炼钢铁搞得没时间收苞谷番薯,这种风水的地方还饿得死人?”
坐在狗崽公公身边的肖老师,脸上突然一黑,马上截住了狗崽公公的话:
“吃大锅饭是毛主席提出的,大炼钢铁也是毛主席提出的,反对它就是讲反动话,就是右派!”
狗崽公公硬着脖子道:“毛主席是救苦救难的大菩萨,天底下哪里有菩萨让人饿死的道理?我们山里人只晓得讲好话、讲实话,不晓得讲什么反动话!再说了,我拿柴刀用左手,拿锄头用左手,拿筷子也用左手,我从小想右派还右派不来呢!”
小贵他们都知道右派与左撇子毫无瓜葛,我更知道城里那些右派的下场,所以听了狗崽公公的话之后,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肖老师仍板起一副苦瓜脸时,狗崽公公已经不管不顾地挥了挥手,带我们散会做起忆苦饭来。
野猪冲人管红薯叫番薯,阴历的四月正是种番薯的季节,将扦插用的薯苗割掉后,地里还留下育过秧的番薯种。狗崽公公大公无私,把家里育过秧的番薯种挖来给我们煮忆苦饭。
吃过几回忆苦饭的小贵告诉我:一过春天,放在地窖里保存的番薯都难免产生一种怪味,那些育过秧的番薯种更是连猪狗都不想吃。为了逼大家吃这种忆苦饭,狗崽公公从不许人吃饭时出去,所以等到把饭端出来时,我们再想跑就来不及了。
说着,说着,忆苦饭就开锅了,锅里果然传出一股极难闻的怪味,我正为这顿忆苦饭发愁时,已溜到教室门口的小贵便朝我招手了。我瞟了一眼正埋头做饭的肖老师和狗崽公公,一猫腰就跟着老丝瓜几个溜出了教室,前面的马X一边走,一边说笑:
“我们到小贵家里思甜去,忆苦饭就留给那些桶子吃吧!”
我们跑进小贵家之后,只见他家的大铁锅里蒸着一大锅番薯,见其它的人不管不顾,我也不再讲客气,拿起番薯就吃起来。虽然小贵家的番薯也有股怪味,但是明显比忆苦饭的气味好闻得多,担心下午饿肚子,我一直吃到半饱才停嘴。等大家都不想再吃的时侯,小贵让我们一一把嘴巴擦干净,然后带我们绕到茅房的方向,再装模作样地走回教室。
忆苦饭已经煮好了,用一个个大碗装着,每人桌上都摆了一碗。碗是狗崽公公从家里带来的,都是那种没上瓷的粗碗,大概是长年没洗干净,碗里留着一大层黑垢,这不是最糟糕的,更糟糕的是那些象烂屎一样的忆苦饭。
野巴蕉蔸的样子很象硕大的槟榔芋,去掉网状的粗皮后,白肉里略带些麻点,既不难看,也不难闻。名叫苦菜公的野菜,是一种多年生的草本植物,春天才发出的嫩叶,看上去象是不错的蔬菜,若不是名字中带了个“苦”字,我肯定第一个想尝尝它。但那都是未煮之前的事,当它们掺进番薯种做成忆苦饭之后,白色的巴蕉蔸、绿色的苦菜公、紫色的番薯种混合成糊状的东西,不但看样恶心,而且异味刺鼻。对着一大碗忆苦饭,我几乎想把刚吃的番薯全呕出来。小贵他们并不比我坚强,大家把装忆苦饭的碗放在桌上,一边皱着眉头去看,一边捏着鼻子去闻,然后左顾右盼的等着别人冲锋陷阵。
“冲”在最前面的是狗崽公公,他若无其事地把碗端起来,一埋头就把那黑不黑、白不白、稀不稀、稠不稠的忆苦饭往嘴里扒。也许是想挑起我们的食欲,狗崽公公一边大嚼大咽,一边吹气呵气,脑袋还时不时地点两下:
“要得!要得!盐放得蛮合适!盐放得蛮合适……”
在狗崽公公的感染下,肖老师也开始吃起来,忆苦饭一入嘴,她眉间的皱纹就加深了,本以为肖老师很快会放下筷子,不料她竟摆出一副革命到底的姿态,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扒。跟在肖老师身后,爱莲几个也端起了碗,一面东挑西拣地在碗中挑食,一边愁眉苦脸地往肚里吞咽。我们吃了番薯的人当然不会再吃,但又不能不装装样子,便一个个将头埋下去,一边鬼笑,一边咂嘴,动静比那些真吃的人还大。
“吃”了一阵后,猴子将他的碗朝我伸过来,示意我将碗里的饭倒一些给他,一看他碗里的饭一点没动,我马上猜出了他的用意。想到狗崽公公最后要搞检查,犹豫了片刻之后,我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自己的碗一起递给了猴子──那东西哪怕只吃一丁点,我也会呕吐出来的!
过了一小会,猴子便蹑手蹑脚地从教室外面溜了回来,一边还我空碗,一边小声说笑:“嘿嘿嘿,小贵讲的没错,那忆苦饭真是连狗都不想吃!”
老丝瓜轻声喝叱道:“桶子鬼!连猪都不肯吃的东西,狗还会吃?那狗鼻子……”
“你们在搞什么鬼?”肖老师将嘴里的饭硬生生地咽下去,放下筷子接着道:“吃忆苦饭是教育我们要不忘阶级苦,牢记血泪仇,所以大家一定要严肃,要认真,要多吃,吃得越多越进步,吃得越多越光荣,吃得越多越……”
话没落音,埋头吃饭的小桶突然干呕了一声,除了稳如泰山的狗崽公公,其它吃饭的人都停了下来。我们开始鬼笑时,肖老师似乎是想再一次带头,又将一小口饭慢慢细细地挑起来,迟迟疑疑地送到嘴边,正当她要张开小嘴时,建生又干呕了一声。在我们的大笑声中,肖老师将筷子一扔,偏过头对狗崽公公轻声道:
“狗崽公公同志,你看是不是吃得差不多了?这育过秧的番薯,吃多了可能会……”
余意未尽的狗崽公公半抬起头来,将一大口忆苦饭咽下去后,抬手指着我们几个道:
“你看看,他们还没怎么动口,怎么就吃得差不多了?这种饭你放心吃,卵毛事都没有──巴蕉蔸吃多了,也就是想屙屎又屙不出屎;番薯种吃多了,也就是想打屁又打不出屁。”
狗崽公公的一席话,反而把大家最后的一点勇气说没了,深锁着眉头的肖老师,一会看看我们,一会看看自己的碗,看着看着就发起呆来。我们再次鬼笑出声时,狗崽公公又把头抬起来,先看看肖老师,再看看我们,然后把目光转向身边的孙子:
“吹火筒,你不要只顾玩,来吃点饭,做个好榜样给哥哥姐姐看。就不吃了?吃!吃一口,公公就给你一块番薯干!”
野猪冲闭塞贫困,除非有富裕大方的亲戚朋友从山外来,小奶崽一年到头难吃上两次糖。山里的大人同样爱孩子,为了让家里小奶崽有吃的,他们每年冬天都要选些小番薯煮熟晒干,做成又甜又韧的番薯干,不时抓一把给小奶崽吃。
听了狗崽公公的话之后,吹火筒用手背在嘴鼻间一抹,脸上反而多出了一大片亮汪汪的鼻涕,吹火筒却不管不顾,马上将沾满鼻涕的手伸过去:
“你先拿番薯干来!”
狗崽公公翻开那一层又一层的衣服,从里面摸出几块番薯干,吹火筒接过来之后,将一块番薯干揉成一团塞进嘴里,再往没多大空隙的嘴里塞进少量的忆苦饭,然后叽嘎叽嘎猛嚼起来。狗崽公公对此却十分满意,满是皱纹的老脸,顿时笑得象裂了缝的磨菇:
“你们看,你们看,我家吹火筒还没读书,吃忆苦饭就吃得几多(多么)好!”
狗崽公公话刚落音,马X就不管不顾地站起来:“那是因为你们家现在还经常吃,这叫久经考验!”
做忆苦饭时,小贵几个就告诉我:刚解放那两年,分了田地的狗崽公公干劲冲天,自从搞生产队以后,他就不再出来干活了。起初人们都以为,他是因为自己种的一大片厚朴(一种较贵重的中药材)被生产队收上去伤了心,后来人们才觉查到另外一个原因:年长一辈的人当中,只有年纪最小的狗崽公公还能上山下田,如果到生产队做事,就得接爱晚辈老贵伯的指挥,就会伤害狗崽公公作为长辈的尊严。把面子看得比肚子更重要的狗崽公公,从此只在家里种种菜,放放牛,闲得没事时,正好可以摆弄他钟爱的药材。不幸的是,狗崽公公的儿媳是个痨病鬼,全家人单靠他儿子癞子脑壳一个人挣工分,独木难支的家庭便穷得时常要吃忆苦饭。
马X还在与狗崽公公争辩时,小桶又站起来:“吹火筒吃的不是忆苦饭,而是忆甜饭。满公,不信你给我一把番薯干,我还能再吃一大碗。”
狗崽公公一听,脸上的皱纹愈发丰富,马上从衣兜里掏出剩下的十几块番薯干,小桶接过番薯干的同时,也接过了肖老师盛来的一大碗忆苦饭。脑子不好使的小桶,左手往嘴里塞一块番薯干,右手再往嘴里扒一口忆苦饭,吃得我们个个摇脑袋、吞口水──山里最难吃的忆苦饭与山里最好吃的蕃薯干混在一起,真不知是什么怪味!
自己不再吃的肖老师,不仅跟着狗崽公公大声叫好,还让同学们为小桶鼓掌加油。喝采声中,小桶反而越吃越没劲,一边嚼饭,一边擦汗,把脖颈伸缩了无数个来回之后,终于把碗里那些狗屎一样的东西扒进了嘴里。扒完不等于吃完,此刻的小桶大概已吃到了十层饱,他长时间地把饭含在嘴里,几次作出要咽下去的样子,结果却一点都没咽。
在肖老师的严格监督下,在狗崽公公的热情鼓励下,在所有同学的高声欢呼中,被饭憋得出气不匀的小桶终于下定了决心,他闭着眼,偏着头,硬着颈,英勇顽强地把饭吞了下去……
狗崽公公满面微笑地离去后,肖老师敲响了用烂钢管做的钟。下午的课还是按原计划写一篇作文,写吃忆苦饭的感想,我们一年级还没有作文课,但这次也被逼着写,而且不许抄小贵他们的。这可难坏了我们几个躲过没吃的小家伙,我头痛了半天后,只好去向同样没吃的小贵请教。小贵也说不出什么方法来,便把他的作文拿给我看,原来他只是含含糊糊地写道:“虽然忆苦饭既难看又难闻,但我们还是英勇顽强地往下咽。”一想含糊有含糊的好处,我便只写听报告的经过,牛牯只写怎么做忆苦饭,猴子写不出就抄我的,马屁写不出就来抄牛牯的。老丝瓜写不出硬写,最后把小贵的原话照搬过去:“那东西连猪狗都不想吃!”
一连请了几次假去屙屎的小桶,写着写着就“嗯嗯”起来,肖老师走过去问他时,小桶呜呜咽咽地说自己肚子痛,到了茅房却什么屎也屙不出,说着说着便痛哭起来。建生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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