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雪林晚年闹穷。“余退休利息太少,卖文又不能常,而生活日高,实在支持不了,故未免变得贪心耳,亦可笑也。”()稿纸贵,邮资贵,稿酬低,她称写文章是“卖血”。特别是她的腿骨折后不良于行,一次跌倒在地爬不起来,半天后女工来打扫卫生才被扶起。报纸将此事披露后,社会各界大哗。有人以请她做顾问的名义送钱,“余对戴主任声明,不能接受。”“戴仍再三相强,余再三推让,后乃允顾问名义,接受实惠则不受。”台湾“文化工作委员会”某领导带一大群记者趋访,“云成大拟赠我名誉教授,余问有先例否?答倪超就是。又谓大陆拟争取我,对我种种尊敬,则台湾更应有所表示。余云台湾越尊敬我,则我虚名越大,那边越要争取矣。不如以平常心待我。彼以为无争取之价值,而放弃争取。”()苏雪林后来写信与顾保鹄神父,“告以我近年之所以大受尊崇者,并非实际才学有以致之,乃两岸*之结果耳。”()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岁月的书签——苏雪林日记中的七七八八(7)
苏雪林并非穷到活不下去,只是她宅心仁厚,省酒待客,把绝大部分钱都布施给在台的几位侄孙辈,以及周济在大陆的七姑八姨了。她虽穷,有时会穷大方。50年代初,她离法返台时,自己穷得叮当响,不时向友告贷,却把一只价值18000方的收音机赠给同宿舍的女友们作纪念(见);她是天主教徒,教会要捐款,爪哇国地震要捐款,新创的珞珈学校要捐款,穷困的师友过世要捐款……此类善事她必有份。朋友送她的也多,谢冰莹要把一剧本改编费6万元送她,她坚拒。方璧君从美国寄来500美金,她如数退回。方又寄来,说那就全买她的书送朋友,她这才接受。对他人惠赠“无以为报,甚为不安!余自身世畸零,但到了老年,竟为温暖之人情所包围。”旋又自责:“乃余仍常常怨天尤人,真是得福不知感,必及乎其身矣!以后宜将此种不正常之心理转变为感恩知德,庶乎其可!”()她感恩知报,往往将张三的赠物转给李四。日记中不乏人敬一尺她还一丈的记载。
而苏雪林的生活俭朴得令人鼻酸。她是徽人,有吃咸鱼腊肉的习惯。自其姐淑孟女士去世后,一人独居,只雇请一半天工。为节省、方便,腌品成主菜,每年都腌一大堆咸肉、香肠,送友人、自食。有时保管不好,或发霉,或生蛆。即令生蛆,她洗一洗,仍放冰箱冷冻,舍不得丢去;卖酒瓶换烟;用过期7年的肥皂粉洗头。据日记载,50年代初在法国,许多衣物都是老友凌叔华穿过后送她的,带回台湾,大改小,长改短,缝缝补补又一年。皮鞋多破烂不堪:“民进党仍在胡闹。看报,接鞋索,谁知贯不过鞋洞,弃之。另取一对鞋索,到书桌下层找黑鞋油,想擦鞋,(十二月赴台北领奖时擦过一次,今已过三个月矣!)百觅不得,当是北上后遗弃于来来大饭店。如此一双脏鞋,明天何以去做客?女工来,叫她去买一盒,有黑灰而无油,擦不亮,无可如何,总比不擦好。”()笔者提请读者注意,此时她已是93岁的老人了。她记了一辈子日记,日记本多为自制,一朋友从国外归来送她一本质地好的日记本,她用不习惯,送人了。常年用的是“百衲本”。“晨起较早,入书房寻出几本写过少许文字的直行册子,将空白页扯下,凑成日记本,到客厅用锥钻孔,白棉线缝之,居然有不甚厚的日记本二册了,可以记年余矣。”()此时的她已九十有七,年届百龄的人了。尽管她在日记中屡屡说,余已垂老,留钱何用?她仍不肯奢用半文。
苏雪林的过分节俭已近乎“啬”了,啬到这么一位鼎鼎大名的“国宝”,竟做拾荒者!80岁时,苏雪林有锻炼身体的习惯,早起“出散六圈,甩手三百”,坚持两年。一早外出,道途偶有废弃遗物,信手拾得。“今日上午又费了两个小时,始将那双从小竹屋中捡出之旧鞋修得像个样子,但穿上脚则并不甚合脚,因其太大也。”(1976,元旦)某日晨出散步,见环卫工人身边有两根被弃的竹竿,她与之相商,请“出让”。工人说送她,不要钱。她又忧心被路上行人撞见以为是顺手牵羊,遂请那工人帮送回家。到家后她酬以一包香烟,那人不要。()某次拾物回家被学生看见,在日记中愧悔不已,“可笑!可笑!可笑!可耻!可耻!可耻!”又,“天尚未全亮,走学生宿舍后面停车场狭道,将前二日所拾橡皮套子掷还。盖前日见套掷地上,以为弃物,拾归,为手杖下端套。自觉不该如此贪小,甚不安,今日送还以后,决志不再为拾弃之事。”()可事后又“犯”了一次。她见一八成新的毛巾,被车主擦车后丢弃,觉得这是台湾人生活水平提高后在暴殄天物,在犯罪。不忍,又拾起……这多少给人一种卑微、委琐不堪的印象了。笔者真不忍心写出苏先生皮袄下的这个“小”字,又觉这与她当年为抗战捐金,倒有一种相映成趣的回味。 。 想看书来
岁月的书签——苏雪林日记中的七七八八(8)
苏雪林喜欢小生命,最大的爱好是养猫。在400万字的日记中,写猫多达数百处,拼接起来足有三四万字。她养猫50年,收留流浪猫多时达十数只,为猫选巢,为病猫喂奶,与猫逗乐。日记中有许多生动有趣的描写,限于篇幅,割爱。只选日记一则,足见其怜爱之心:“余近来总是疲乏,想大限将到。若死于猫前,乃猫之不幸,若死在其后,则为猫福。”()也偶养过狗。侍花颇多,多为人送,精神好时,把门前小院打扮得花木扶疏。园内还种过木瓜,侍弄颇殷,因她自号“木瓜”。
我极少看到她真正休闲的日记。印象中只有那么一次,是某日她见昙花欲绽,静伫花前,观赏昙花一现的全过程。
苏雪林善对弈,当在大陆岁月,棋艺水平相当高。她喜酒,亦常微醉入梦成仙。嗜茶(不忍写她垂暮时泡茶倒不出陈茶叶时之悲状,更不忍心写她晚年“寿则辱”的种种惨景)。亦抽烟,不多,用于提神。八十高龄时想戒,但师友常礼赠,又复燃,直至百龄。
苏雪林说她倒霉一辈子,“一辈子被人骂死”。平时状如木瓜,笑脸少,但不乏幽默。给人印象深的是82岁时写的“人到我现在这样的年龄,固无日无时不准备阎魔老子拘票之到来。”她说错了,直到20年后的1999年4月21日她才缓垂下人生大幕,回归自然。
情感大世界
苏雪林的情感世界是丰富的、多元的。天空有阳光有阴霾,日记中的后50年更是如此。与师友的情感是她精神的支柱。友辈如当年留法和珞珈时代的故旧:潘玉良、方君璧、谢冰莹和凌叔华、袁昌英,他们都曾在经济上或心灵上给过她帮助和慰藉。相处时间最长、过从最密的是谢冰莹,情感最深的是袁昌英,袁在大陆过世后,苏雪林写悼文称其为“生平第一知己”,弘扬其德艺,还四处张罗为其在台出版遗著《孔雀东南飞及其他》,并把这种感情延续到袁的女儿杨静远身上。到台后结识的朋友中当属唐亦男,唐是苏氏日记中出现频率最多之人,有千次之多。唐氏50年代初是她在师大教的学生,后为同事,亦生亦同事亦友一辈子。唐待苏似老母,帮助买米打油,陪她谈心,侍她外出,为她张罗书籍的出版、校稿,出书后又帮其推销,成为其“拐杖”。实际上唐已成为苏晚年的监护人。唐突破重重阻力,斡旋奔走于两岸,于苏101岁时帮她圆了回乡探亲的梦;苏逝世后,唐张罗财团资助,主持召开两岸苏雪林学术研讨会,并扶灵葬骨于故里,为苏的百年人生画了圆满句号。
在与师辈的交往中,除胡适外,苏雪林与王雪艇(士杰)最贴心,“惟王先生对余甚厚”。王系苏武大时老校长。50年代,苏滞留法国欲回台,王为她安排工作、筹措川资。王接替胡适做“中研院”院长,对苏的屈赋研究给予支持。王去世,苏撰悼文《雪公与我》时在日记中说:“雪公乃大人物,从大处落墨,在我非常难,只有从小处写,然此文暴露自己学历缺乏,在武大第一年上课,念了别音,写了别字,被学生检举,实不光彩,殊不愿在报纸上公开。”()苏在自传中直言:执教武大岁月“年终系会考绩定去留,几个资深教授都投我反对票,……幸亏王世杰校长起立发言”挽局,予以“续聘”,“有恩于我”。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岁月的书签——苏雪林日记中的七七八八(9)
苏雪林一生为情所累,确切地说是为“亲情”所累。早年为尊父母之包办婚姻凄苦一生;到台后与姐淑孟组成姐妹家庭,事事唯姐为上;同时她自己俭朴近啬,苦得要命,却把钱全部施舍给在台的建业、经书等几个侄辈。这些侄辈每每出现,十九都是冲钱而来。她恼恨他们“太贪”,是“用钱大王”,又恪于亲情,沉于溺爱,有求必应。日记中俯拾皆是,仅摘一二:“经书来。他今日和颜悦色,未以余未津贴机车费而不乐,余再三筹思,他每日两次来去送子赴幼稚园各四十五分钟,未免太辛苦,年纪也究竟大了,我已老,在世之日无多,留钱给谁用?……就帮他吧!”()“经书又云购一大冰箱,……此人是用钱大王,装电话一万数千元,此次又购大冰箱,又为一万三千数百元,余悔本月给他买食物费一千,买手表钱一千五百元,以后一文也不给了。”()“余自九月十七日面交建业万元,迄今为三个月搭几天,本想再熬一个月,到旧历年前再汇,但建业昨日来信已透露窘态,想到币值日贬……不如做个好人,将钱给他算了。”()
1978年元月,苏雪林跌一大跤住院,“生命吉凶实未卜”,把黄鱼及存款数目复印3份,将在台的3位子侄叫来,“并告以积蓄数目,万一有不测,三家平分。”……与大陆的亲属联络上之后,七姑八姨、八竿子也打不到的亲友,蜂拥而至吃“唐僧肉”。给钱也罢,索钱者相互之间还吃醋,戳蹩脚,弄得苏雪林左右不是。更有一些“混球辈”的太平苏氏族人,竟以她的名义向海内外募捐整修“苏氏宗祠”,她很不理解。苏雪林太爱她的族人了,1973年在成大退休,她考虑自己年事已高,遂一次性提取退休金,用利息养老,以便将来说不定哪天有个三长两短,可以留点积蓄给后人。“那时台币二十万还像个数目,身后分给侄辈,岂不更好,便一次领了。”追溯以往,当初她与张宝龄的矛盾,苏在经济上全力呵护族人也是导致家庭裂痕的重要原因之一。总之,亲情带给她的欢乐太少,麻烦和苦恼却终其一生。
苏雪林对他们那一代人的婚姻很感兴趣并时有感慨。她读《蒋碧薇*》,联想到自己时写道:“此事怪徐悲鸿乎?怪蒋乎?两人皆不可怪,两人亦皆须负责,是所谓孽缘也。余幸而一生兢业自持,从无恋爱纠纷传流人口,既保清白之名,亦免许多烦恼,比较起来,尚算值得。”()是耶,非耶?苏雪林与张宝龄的婚姻是她人生册页中最凄苦的一章。在后50年的日记中提及张宝龄仅三四处,还是为写自传而涉,寥寥数语,淡、冷。张宝龄毕业于美国麻省理工学院,是苏雪林父母馈赠给她的礼物。她别无选择。苏雪林衰年追忆时写道:“苏州天赐庄一年岁月尚算美满,但以后便是维持夫妇名义而已。”()张宝龄大丈夫气重,理性,较冷漠。婚后,他们在苏州筑巢。他是学造船的,盖的房子也是船形。中秋时分,苏雪林说外面的月亮好圆,张宝龄答,再圆也没有我用圆规画的圆。话难投机,少情趣。婚后又长期分居,感情更趋淡。加之苏雪林在经济上对族人竭力周济,也引起他的不快。以致在时局动荡之际,各奔东西。苏在写自传时说:“我打算将张的事完全隐去不说,盖我已立志不言彼过,婚姻不如意就不如意,算了!世尚多不婚者,遇人不淑者,我有文学学术*,何必婚姻!”()但写自传,婚姻是一道绕不过去的坎,她还是写了:“下午写*,将张宝龄真事一一叙出,不再写注耳,盖等别人乱猜乱写,不如自己写。”()她称这是“一世孽缘”。不过在《浮生九四》中不乏自责:“……(我)又何能做他半女仆、半妻子的伴侣!况我偏向母家,协助姐嫂,更令他嫉妒得像心头有火燃烧,一刻也不能容忍。夫妻感情之坏,以此为之根源。”又反思道:“以为既如此的不美满,何不干脆离婚别寻良偶呢?以为我有旧脑筋,抱存有‘从一而终’的观点。其实也不是。我曾在一篇文章中辩过。我是一方面为一种教条所拘束,一方面为我天生甚为浓厚的洁癖所限制。我总觉得离婚二字对于女人而言,总是不雅,况那时我已薄有文名……但我因这些原因,叫张宝龄孤凄一世,不能享他理想中的家庭幸福,也是实觉对不住他!”在苏雪林的花季,即1922年赴法留学时,一个“要在荆棘丛中摘取玫瑰花的梦想者”疯狂地追求过她。苏雪林也曾怦然心动,但恪于已与张有婚约在前,她毅然决然地与其断绝了关系。之后,当然紧闭心扉。有趣的是花甲之年,竟有人叩她锈蚀的心锁:“今日获苗栗某部队秦鸿仁寄来长信一封,满纸疯话,殆想老婆不得而成疯者,今日军中此类人甚多。”()不容置疑,此信阅后一定去了它该去的地方。令人惊诧的是,在苏雪林心灵深处,还有一星爱的火种,当然那是属于“另类”的爱。“今日中央日报未到,余有工夫写文……此文写我民国八年升学北平女高师,暗暗倾慕吴贻芳,而偷窥其动静,实为可笑。此为余少年热情之表现,若在今日决不为也。闻吴贻芳尚未死,其住南京抑在美国则不知。据经传来信言,其南京居处之舒适、美丽,则尚在南京,当命经传转之。”()苏雪林还“希望吴贻芳那篇亦早日刊出,则可寄经传命她寄……趁她未死见此文,亦我之大愿也!”()遗憾,此信、文不知何故遭“台北五万信箱”两次退回。后,她还饶有兴致地将写吴贻芳稿影印一份,寄给当年女高师同学毛彦文,回味“私慕吴贻芳可笑举动”。
苏雪林一生充满矛盾,双重人格现象严重,包括评判他人和检讨自己,甚而,对宗教的态度也是如此。1924年,在恋爱困惑时,笃信天主教,在法国里昂大教堂接受洗礼,一时做弥撒甚殷,后渐淡之,但丝缕未绝。98岁时吴某拜访,“询余信仰天主教事,提出三个问题,我实告自己是挂名教友,立身行事一如世俗人,并不受教规约束,譬如星期五照样吃肉,星期日照样工作,惟不美满之婚姻,尚能照教规不仳离而已,但此节我未言。”()后当教友们畅谈教徒生活之幸福,她在日记中写道:“许平姐来,写纸条十余张,劝我快乐,我生平唯有忧郁,不知快乐是何滋味?而天主教朋友,每以快乐为言,不知我为宗教信仰,受过绝大之精神痛苦,有何快乐可言?故怫然请她勿再言。”()
如何评价苏雪林的一生?苏氏在《浮生九四》的自序中说:“我是一个自卑感相当重的人,不重视自己的为人及自己的作品”,“庸碌卑微”,又说:“乃是一个弱者,一个充满矛盾性的人物,没什么价值。”不过笔者以为这或是她自卑中夹以自谦之词吧。
苏雪林毕竟是一个人物,是一个耐人咀嚼的人物。
征引及参考书目:
苏雪林:《苏雪林作品集·日记卷》(1—15卷),台湾成功大学,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