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开点心店。”
“您要经营什么?”
“经营什么嘛……是这一位的事。”
雅子含糊其辞,连同伴也用“这一位”一带而过。
不动产商头一回正面看着道夫,可是因为他缄口不语,又慌忙转过脸来对着雅
子。
“这房子按现在的状况不管经营什么都能用,这样的房子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哇。
不瞒您说吧,在同类交易中不少人来问价呢。……怎么样?”
不动产商向雅子敬烟,等雅子拿了一支后,又把烟盒递到道夫面前说:“您看
怎么样?”那样子像是在刺探两位顾客之间的关系。
脸色苍白的女办事员送上两杯不冷不热的茶水,两眼露骨地透出探究的神态。
雅子睬也不睬,只顾抽着烟。
不动产商和雅子开始洽谈价格。雅子提出要在5000万日元以下,坚持了近一个
小时;不动产商则声称那是办不到的。雅子装作不感兴趣的样子;不动产商则表示
出强硬的态度。经过一番讨价还价,彼此都有了底,双方互不相让。
道夫像事不关己似地听着,有时百无聊赖他左顾右盼。外面的窗玻璃上贴满了
写有物品介绍的广告,透过广告之间狭窄的缝隙能够看到街上的行人。他的目光只
集中在过路的女人身上。
还是表现出漫不关心的样子为好.波多野雅子终究是要买下来的。由于被保护
者没有任何要求,保护心理反而过剩,于是会益发关心自己。就这样一直沉默下去,
她到底打的什么主意慢慢就会知道的。
因为,这个问题的一切责任全在波多野雅子身上,万一今后她同丈夫之间发生
龃龌,自己也不会被牵连进去,可以还口说,是太太自己定的,我没提过任何要求。
雅子同不动产商的洽谈还在继续。她不断地还价,碟喋不休地吹毛求疵,说什
么地点偏僻啦,经营什么都要亏损几年啦,等等。不动产商慢条斯理地—一反驳。
道夫想,雅子是怎样对不动产商介绍她自己的呢?不动产商只称她“太太”,
那口气似乎还不了解她的身份。雅子大概没报出真名实姓,可能要尽量隐瞒到最后
吧。生意谈成后怎么办?她害怕公开自己的名字,希望一切都在暧昧中进行……
正谈着,雅子忽然拿起提包站了起来。不动产商好像是以为洽谈破裂了,慌忙
抬头一看,她走到那个脸色不好的女办事员面前去了。女办事员带着她往里面的厕
所间走去,雅子扭动着宽大的屁股跟在后面。不动产商眼睛里现出高兴的神情,又
拿起了烟盒。
年近40岁的雅子毫不掩饰;而27岁的枝村幸子则有些忸怩作态,以显示自己是
个年轻而富有知识的女性。这些方面幸子表现得比一般人都明显,可是在这种场合,
那要比波多野雅子的庸俗强多了。她又是一种味道。
同枝村幸子的约会是傍晚6点。在这之前还必须巧妙地摆脱雅子的纠缠。
“您想在那里经营什么生意呀?”不动产商对道夫说。他想顺便刺探一下已猜
出几分的他同那位胖太太之间的关系。
第四节 妇女杂志的女编辑
5点30分,道夫走进了银座R堂的点心部。枝村幸子是个一喜欢高雅气氛的女人。
登上带有中世纪风格的白色栏杆和铺有绿色地毯的螺旋状楼梯,是一间装饰奢华的
客厅。在那里,客人们轻声地交谈着,就像淡黄色的台布上饰着花纹一样,客人们
的言谈举止也好像绣上了饰物。
客人几乎都是生活稳定的中年人阶层,看上去个个显得从容老练。室内充满了
进口化妆品似的高雅气氛,年轻的客人习惯不了,很少涉足。
枝村幸子坐在窗户旁边的座上看书。咖啡还剩下一点。听到道夫的声音,她把
那本红色封面的小书放到桌子上。书本上印着烫金的英文字母。
“来得挺早嘛!”枝村幸子微笑着说。
这不是发自内心的微笑,好像是肌肉的一种变化。与其说是冷静,不如说是近
乎冷淡,眼睛好像带答不理的。
“嘿,我急急忙忙地把事办了。”
“都出汗了。”
“是啊。”
道夫掏出了手帕。他在同波多野雅子分手后来这里的途中,特意买了一块新的。
“谁叫你这么急着往这儿跑的?”
“啥可是……”
“我没关系,我带著书呐。”
“嘿”
“要点什么?”
道夫瞅了瞅幸子面前的饮料。
“也来这个?”
幸子朝正在那边桌子旁忙碌的侍者慢慢转过脸去,下巴下静脉血管胀得发青。
她本来可能是鸭蛋脸,现在瘦得又尖又长,因为颧骨有点凸出,脸不圆润,显
得瘦骨嶙峋。可是,那也不乏动人之处。
她发际稍短。以前是短发型,自到村濑美容室让道夫做发型后,就留成普通发
型。为她做发型时,他力求保持以前的男微短发型的风格,使之增加新鲜感,颇使
她满意。
她一向注重自己的服饰,尤其长于色调的搭配,一般都统一成单一色彩,只在
某一处配上不同的颜色,以突出重点。道夫接待了这位顾客之后,时常贴在她耳边
夸奖她那高雅的审美观。
枝村幸子是妇女杂志《女性回廊》的女编辑。这家杂志以知识和修养为特色,
可是由于主要面向20岁左右的读者,知识寓于蔷薇色,修养寓于浪漫性之中。最近
一个时期,也出现了一些貌似高雅的色情内容,于是使得文艺界大倒胃口。
枝村幸子是这个杂志艺术方面的责任编辑。据她本人说,她以前负责文艺方面,
为了培养新人, 两年前更换了。她参加工作已经6年。《女性回廊》是个富有传统
的杂志,发行量虽不算大,但看来在读书界颇有权威,参与编辑的枝村幸子本人态
度上就充满了自负。
这女人出于何种心情把美容师邀来匆匆相会,一般令人费解。自命清高的女人
是看不起那些“手艺人”的,这种女人的脾气也变化无常。
所谓变化无常,三言两语也解释不清。一些交际“高级”的女人有时会为了一
时散散心,半有风趣地接近低阶层的人,其本人觉得是换换空气。木确切地说,那
种心理或许就是想从修养不高的男人那里感受朴实的趣味,并从反面验证自己的修
养。
然而,这些解释可能未必充分,因为女人同男人的相互关系这一点被忽略了。
虽然看不起对方的地位,但是那一半的兴趣则是缘于女人这个因素,一种说不定什
么时候就会滑入有意识的无戒备中去的因素。这个例子也许过于夸张未必恰当,平
安朝贵族的妻子与下人私通,就错在相互关系太随便上。在这个意义上,自我意识
强的女人性格变化无常往往是危险的。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在外面会面,这是第三次。第一次和第二次都是在银座的
其它点心店,时间也都在道夫的假日和吃过午饭之后,两次都是一小时左右。就是
说,她同道夫会面只不过是为了消除午饭后的一时的无聊。这句“只不过是”说明
技村幸子的心情——不是心理——同她的意识分流是两码事。
她很赏识道夫的才干,然而那只是“手艺人”的才干,而不是别的。在这个限
度里,她的心情就好比是有修养的人鼓励一个有才干的手艺人,她要利用自己职业
上的有利条件帮助他。
身为杂志编辑的枝村幸子认识许多名人。听她的口气,其中有好友,也有“巴
结”她的人。她好像拥有某种权势,似乎她一句话就能使往山道夫闻名天下。
枝村幸子同佐山道夫存在于不同职业的世界里。她认为自己的职业属于上流,
心中十分满足,有时也冒出一些令人厌恶的话语,但根据不同的理解,也可以认为
那是一种虚荣。所谓虚荣,是指给一个没有名气的美容师出名的机会,让他瞧一瞧
自己的世界,从而欣赏一下他那惊叹的神态。虚荣中也包含着一种优越感,因为那
样一来他在美容室里对待她就会比其他顾客更加殷勤的。
“刚才我在Y·K那儿,是带编辑部一个新编辑去的。”技村幸子扬起脸喷着烟
雾说道。Y氏是流行作家。
“编辑部去人请他写篇小说他不答应,我是去说说他的。Y·K以前同我有联系,
我什么话都能拉下脸来说,我讽刺他几句,我说,你现在了不起啦!于是他连忙道
歉说,真是对不起你!我叫他马上就写。最近新来的那个男编辑可真是个窝囊废!”
她被烟熏得眯着眼睛,一脸高傲的神气。
“这么说,那位编辑感谢您了吧?”道夫满怀敬意地说。对她轻而易举地制服
了有名的小说家让他写稿这种实力,他表现出由衷的敬佩。
“那当然啦,不过,那是我的工作。”
在工作上,枝村幸子似乎颇有手腕。
“对Y·K说那些没关系,他最近很忙,心情不错。同我联系那会儿并没有这么
忙,那时候他很热心,对我真是一副低姿态。最近他红起来了。回想起以前的他,
真觉得好笑呢,稿件给我看的时候都提心吊胆的,我让他重写了好几回。所以,在
我面前他可不敢翘尾巴。”
枝村幸子的话语里时常出现让某某写书,让某某如何之类的使役动词。所谓某
某都是名字时常见诸杂志的名流,当然并不都是作家,也有评论家、大学教授、随
笔作家等。现在她负责的范围里有电视、电影、戏剧的著名男女演员、歌星、评论
家。所谓“让”,就是让这些人在富有权威的杂志上露面。让与不让似乎都在于她
的权限之内。
“R·M打电话来说,今天晚上要见见我,我没心思就拒绝
枝树幸子转变了话题。R·M是个有影响的电视女演员。
“她是想叫我介绍她自己,我知道她的心思才不愿见她的。上月的杂志上刊登
了她的竞争对手A·I的话,她恼火了。”
A、I也是一位电视演员。
她的谈吐简直就像把这些名人放在身边一样,同道夫确实像置身两个世界。
她提到的两个女演员,都是妇女周刊杂志和艺术杂志捧起来的,一般人难以接
近。美容院里为等候人烘缸的顾客准备了不少这类杂志,道夫也很熟悉。对面前这
个瞪大眼睛听她说话的单纯的男子,枝村幸子不禁有一种满足感。
枝村幸子提出来说,要是能为女演员或歌星做发型就好了。她劝他说,现在是
宣传时代,要想迅速扩大影响,这是最好的办法。这话是第一次会面闲谈时说的。
道夫嘴上说自己水平还不够,可心里却牢牢记住了她的话。他谦虚一番之后说,
如果有这种可能,一定好好做。他是以年轻人的热情说出这番话的。
枝村幸子轻轻应允说:行啊。有机会就说说着。
第二次会面时没说起这件事。但她并没有遗忘脑后,谈话中提到哪些人在为名
演员和名歌星做发型。那些人全都是美容界老师级的美容师。
没有直接提起道夫上次说的事,证明她已把他的事记在心上。道夫认为,如果
是不负责任逢场作戏的允诺,那么第二次她也一定会说些好听话,因为她在认真地
考虑,所以才慎重对待,不随便乱说。
因此,他不愿再次提出自己的愿望。他倒不是顾虑那样做未免强加于人,而是
在等待着她自发的帮助。他胸有成竹。
枝村幸子一再向他炫耀自己的能耐,自然有责任向他显示一些实际成绩。
如果她后悔不该吹那些大话,那么她就再也不会到村濑美容室去了。可是她依
然上门,而且给她梳整发型时,还趁他贴在耳边说话的当儿,悄悄地往他手里塞了
一个约定今天会面的纸团。
正在吃饭的时刻,从点心店去餐馆是当然的路线,在这种时候,枝村幸子邀他
也绝非不自然。从年龄、职业、收入、修养、地位来看,她请客是理所当然的。
枝村幸子还是个“美食家”。她进的都是赤坂、电视台附近的餐馆,从经理到
侍者都熟识。这里也很幽静、高雅。
她向道夫介绍了这家餐馆的首席厨师,又向他介绍了其它几家餐馆的特色。那
些店名道夫都是初次耳闻,对她的知识不禁叹服不已。
道夫想,她对岁还没有结婚,也许还没有谈恋爱吧?她好像就是为了弥补没有
恋爱才吃遍各家餐馆的。她选择比较高级的餐馆,好像也是为了在豪华的气氛中排
遣子然一身的寂寞。因为没有恋爱,所以用不着花钱,这样一来,她把钱花在服饰
上就不难理解了。
首先,有了情人就没有现在这样空闲,那岂不太浪费时间了。如果是消遣,她
就只会喝喝茶,不会理睬自己的。她把自己邀到这里,与其说是消遣,不如说是内
心空虚。
虽然心里这样想,仍不可大意,说不定技村幸子背地里进行得非常巧妙也未可
知,在这方面她好像也很精明。
她要了啤酒。她很能喝,菜才吃了一点儿,一人就喝了三瓶。其间,她大谈工
作中接触到的名人秘闻。
她不太露骨地说,艺术周刊杂志上刊登了某某人同某某人的关系,那不是事实,
某某人同某某人之间还有尚未发表过的关系,等等。所谓不太露骨,是因为她在叙
谈时都选用一些文明的词语。她好像醉了。
“哎,道夫君,”她突然转变话题,“经常去找你的那个胖女人,她是谁?”
一听就知,她说的是波多野雅子。
“说啊,是谁呀!”
“嘿,她常穿着不怎么样的和服去找你,是个年近40岁的胖乎乎的太太,我觉
得她在纠缠着你呢!”
“我没有那样的感觉,所以不知道……”
“别隐瞒啦!”
“我不是这个意思,你说在纠缠我,我可受不了。”
“就是那个姓波多野的呀。”
枝村幸子的瞳孔从发红的眼睑下盯着他的脸。她头一次说起波多野雅子,连姓
都知道。
“噢,波多野的太太吗……”
“刚才你就知道了,故意装糊涂的吧?”
“那是我的顾客,不能乱说。”
“你是她的宠儿吧?”
“哪里,她只是因为喜欢我做的发型,才指名要我接待的,没有别的意思。”
“她的态度可是有相当的粘性啊,大概是个游手好闲的太太吧,她瞧你的时候
那副眼神真叫人讨厌极了。”
她说得有点夸张。她虽不认识却观察得如此细致。
“而且,她对我的态度有点儿反常。”
“怎么了?”
“我也不明白,她好像对我有些不正常。在你们店里同你在一起时,我觉得她
在瞪着我,那是怀有敌意的神态。”
枝村幸子冷笑与激动交织在一起。
“记不清是什么时候,有一次我让你做发型的时候,她从店门往里瞅了瞅就走
了。她不想让我知道,可是我从镜子里看到了。她在嫉妒我吗?”
波多野雅子在店门口回去的事幸子也发现了。
“嫉妒我?她不够格!……她怎能与我站在同一条水平线上!”
枝村幸子竟出人意外地贪杯。她说在这家餐馆不能开怀畅饮,就把佐山道夫带
走了。酒钱自然是从幸子的手提包里出。
赤坂一木大街的商店街正是灯火辉煌的时刻,车也很多。幸子摇摇晃晃。
“危险哪,枝村小姐。”
道夫自然而然地从一旁扶住幸子,作出保护她的样子。
“没关系,别担心。”
幸子伸出袖子的手腕部分不时地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