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众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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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国众神-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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岑诺伯格坐在长椅上,面对天皇机器人。他的手指轻轻敲打着音乐的拍子。笛音嘈杂,钟钹刺耳。

星期三在他身边坐下,影子决定自己还是继续站着比较好。岑诺伯格伸出左手,先和星期三握手,然后和影子握手。“很高兴和你们会面。”说完,他坐回去继续倾听,看样子相当欣赏这段音乐。

《死亡舞蹈》到了狂风暴雨般的高潮,在一片不和谐的音符声中走向尾声。所有乐器都严重走调,更增添了冥世的感觉。之后,一首新曲子开始了。

“你的银行抢劫干得怎么样了?”岑诺伯格问,“进行得不错吧?”他站起来,有点不情愿地离开“日本天皇”房间和里面轰鸣的难听音乐。

“和钻进黄油桶里的蛇一样,流畅自如。”星期三说。

“我在屠宰场有份养老金,”史泽诺伯格说,“我没什么过分的要求。”

“养老金维持不了多久,”星期三说,“没有什么是永恒的。”

他们穿过更多的走廊,经过更多的自动音乐机器。影子开始意识到他们并没有按照规定的游客参观路线前进,而是似乎按照星期三自己的计划走了另外一条参观路线。他们走下一条斜坡,影子开始迷惑起来,因为这条路似乎曾经走过。

岑诺伯格突然抓住影子的胳膊。“快点,来这儿。”他说着,把他拖到墙边一个巨大的玻璃柜子前。里面是一套立体模型,一个流浪汉躺在教堂门前的教堂墓地里。“醉鬼的噩梦”,标签上写着说明,解释说这是一个19世纪的投币观看的机器,最初摆放在英国的某个火车站里。投币口经过改装,适合投入带有山崖石屋图像的黄铜硬币。

“把钱放进去。”岑诺伯格催促说。

“为什么?”影子迷惑不解。

“听我的,你非看看这个不可。”

影子塞进硬币。躺在墓地里的醉鬼开始举起酒瓶,喝了一口。一块墓碑弹了起来,出现一个伸出双手的僵尸。又一块墓石翻开,墓碑前的鲜花变成微笑的骷髅头。一个鬼魂出现在教堂右侧,教堂左侧则浮现出一个长着尖角和令人不安的鸟脸的东西,一转眼就不见了。一个灰白的影子,只有噩梦中才会出现的幽灵,从墓碑石悄悄移到阴影中,然后消失。就在这时,教堂的门突然打开,神父走了出来。幽灵、鬼魂和僵尸瞬间全部消失不见,墓地上只剩下神甫和醉鬼。神甫轻蔑地低头看了一眼酒鬼,然后回到房间里,他背后的门关上了。现在只剩下酒鬼一个人。

这个靠发条运转所讲述的故事让人极其不舒服。太不舒服了,影子想,发条启动的故事没有权力让人这样不舒服。

“知道我为什么给你看这个吗?”岑诺伯格问。

“不知道。”

“这才是世界,真实的世界。就在那儿,那个柜子里。”

他们穿过一间血红色的房间,里面塞满老戏院里用的管风琴和硕大的风琴管子,看起来像是从酿酒厂搬来的巨大的黄铜酿酒桶。

“我们要去哪里?”影子问。

“旋转木马室。”岑诺伯格说。

“通向旋转木马室的路标早就过了,走过好多次了。”

“他们走他们的路,我们是绕着走。有时候,绕远路其实来得最快。”

影子的脚走得开始疼起来,对岑诺伯格的话大不以为然。

楼上一个房间里,一台自动机器正在演奏“章鱼花园”。房间中央是一头巨大的黑色鲸鱼一样的动物的复制品,那张巨大的玻璃纤维嘴巴里还有一艘船的模型,和真正的船一样大。他们从旁边绕过,走到“旅行大厅”。那里有用瓷砖做的车子,还有鲁宾·戈德堡 设计的小鸡模型,墙上贴着发黄的缅甸剃须刀的广告。

生活充满艰辛,

辛苦操劳一生,

保持下巴整洁,

没有胡须烦恼。

缅甸剃须刀。

还有一则广告词:

他勇敢承担压力,

险途也在他面前屈服,

只有同样敢于承担责任者,

才是他真正的朋友。

缅甸剃须刀

他们来到一条坡道底部,前面有一个卖冰淇淋的小店。冰淇淋店还没关门,里面正在擦洗桌面的女孩脸上却挂着一副“已经关门”的表情,所以他们只好去旁边的比萨咖啡店。咖啡店空荡荡的,里面只有一个上了年纪的黑人,他穿着一件亮色的格子花纹套装,戴着淡金色的手套。老人个子很瘦小,就是那种看起来仿佛被流逝的时间缩小了的小老头。他在吃一个巨大的、堆了很多雪球的圣代冰淇淋,喝一杯超大杯的咖啡。他面前的烟灰缸里,还有一只正在燃烧的黑色小雪茄。

“三杯咖啡。”星期三吩咐影子去买咖啡,自己进了洗手间。

影子买了咖啡,回到岑诺伯格身边。岑诺伯格已经坐到老黑人身旁,偷偷摸摸地抽着香烟,好像怕被人抓住似的。老黑人则开心地拨弄着自己的圣代冰淇淋,几乎忘记了他的小雪茄。不过等影子一出现,他立刻拿起雪茄,用力猛吸一口,然后吐出两个烟圈。第一个烟圈大一点,另一个小些,正好从第一个烟圈里穿过去。然后他笑起来,自鸣得意到极点。

“影子,这位是南西先生。”岑诺伯格介绍说。

老人站起来,伸出戴着淡金色手套的右手。“很高兴认识你,”他的笑容很开朗,“我知道你一定就是那个人。你给那个独眼老混蛋做事,是不是?”他说话带着一点轻微的鼻音,可能是西印度群岛的口音。

“我为星期三先生工作,”影子说,“请坐。”

岑诺伯格继续吸烟。

“我认为,”他终于开口说话,声音中透着沮丧,“我们这类人之所以这么迷恋香烟,不过是因为香烟让我们回忆起他们曾经为我们焚烧的祭品。过去,只要他们希望求得我们的赞同、求得我们的欢心,烟雾就会袅袅升起。”

“他们从来没给过我那种东西。”南西先生说,“最多不过是一堆新鲜水果,或者是咖喱羊肉、冰凉的饮料,加上个大奶子女人给我作伴。”他微笑时露出一口白牙,还冲影子挤了挤眼。

“现在全没了,”岑诺伯格接着说下去,还是那么沮丧,“什么也没有。”

“这个嘛,我现在能弄到的水果跟过去完全没法比,”南西先生说,他的眼睛闪烁着,炯炯有神,“但只要有钱,大奶子女人还是搞得到的。没有什么比大奶子女人更棒的了。有的人会说,用钱买到的女人没什么好东西。可我告诉你,在寒冷的早晨,只有大奶子才能把我这台机器发动起来。”南西大笑起来,是那种呼哧呼哧、连咳带喘的笑法,但笑得非常开心。从理智上说,影子应该讨厌这个人,却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喜欢上了这个老头。

星期三从洗手间出来,和南西握手。“影子,你想吃点什么吗?来块比萨,还是来个三文治?”

“我不饿。”影子说。

“让我教你点事吧。”南西先生说,“两餐中间可能会相隔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有人提供食物给你,一定记得说要。我不再年轻了,但我可以告诉你这个:永远不要对上厕所、吃东西,或者闭上眼睛打半小时瞌睡的机会说‘不’。明白我的意思吗?”

“我明白,可我现在真的不饿。”

“你是个大高个儿,”南西说着,一双红褐色的老眼凝视着影子浅灰色的眼睛,“一个大块头。但我得告诉你,你看上去不太聪明。我从前有个儿子,要说他那股傻气儿之足,简直跟买一送二愚蠢大甩卖时他买了一大批囤着似的。你让我想起他来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就把你的话当作恭维来听了。”影子客气地说。

“老天爷给大伙儿发脑子时,你睡觉睡过了头,没赶上。我说你傻,你居然当作恭维?”

“当作恭维,是因为你拿我跟你的家里人相比。”

南西先生掐灭雪茄,拍打干净手套上并不存在的烟灰。“这么说来,你也许不是老独眼作出的最差的选择。”他抬起头看着星期三,“今晚有多少我们的人会来,你知道个大概吗?”

“我给每一个我能找到的人都发了信。”星期三说,“很明显,不可能所有人都能赶来。还有一些,”他盯了岑诺伯格一眼,“也许根本不愿来。不过我认为我们可以确信至少有几十人会到场。见面以后谈的事会通过他们传出去。”

他们'继续前行,经过一套展示的盔甲(“维多利亚时代的赝品。”从装在玻璃柜中的盔甲旁走过时,星期三说,“假货,17世纪复制的12世纪的头盔,15世纪的护臂……”)星期三推开出口的门,领着他们在建筑外面兜圈子。(“真受不了这些出出进进的门,”南西先生抱怨说,“我不像过去那么年轻了,我可是从热带地区来的。”)他们沿着一条上面有雨棚的走道,走进另一个房门。他们来到了旋转木马室。

汽笛风琴正在演奏音乐,是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曲调轻松活泼,偶尔会冒出一两个走调的音符。他们进来的那面墙上悬挂着样式古旧的木马,足足有几百只,有些需要重新油漆,有些需要好好擦洗去污。木马上方是几十个长着翅膀的天使,样子和商店橱窗里的假人差不多,有些赤裸着她们让人分辨不出性别的胸部,有些假发已经不见了,在黑暗中呆滞无神地俯视着下方。

然后,他们看到了那一座旋转木马。

一块标志牌上说,这是世界上规模最大的旋转木马:总重量是多少,在哥特式的树枝形装饰灯上悬挂了多少个灯泡(几千个),禁止任何人爬上旋转木马的基座,禁止骑上旋转木马上的动物。

那是多么希奇古怪的动物呀!影子目瞪口呆地看着,不禁被吸引住了。几百只真实大小的动物,正在旋转木马的转盘上转动着。有真实世界中存在的动物,也有只出现在幻想中的动物,还有两者相结合的动物。每一只动物都与众不同。他看到了女美人鱼和男人鱼,半人马和独角兽,大象(一只大的,还有一只小象),斗牛狗、青蛙和凤凰,还有斑马、老虎、人头狮身龙尾兽和蛇怪,拉着马车的天鹅、白色的公牛、狐狸、双胞胎海象,甚至还有海蛇。所有的动物都色彩鲜艳,看上去和真的一样。每当一支华尔兹舞曲结束,另一支舞曲又立刻演奏起来,旋转木马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连速度都没有减慢下来。

“这个是干什么用的?”影子问,“我是说,好吧,这个是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有几百种动物,几千个灯泡,永不停息地旋转着,而且还没有人骑上去过。既然不让骑,它是干什么用的?”

“它可不是随便骑的,不是给人类骑的。”星期三解释说,“它在这里,是为了让人赞美它、崇拜它。它拥有魔力。”

“这就好比一个转经轮,不停地转呀转呀,”南西先生补充说,“用来积聚力量。”

“那么,我们在什么地方会见其他人?”影子接着问,“我记得你说过在这里可以碰见他们的。可现在这儿是空的。”

星期三又露出他那种吓人的微笑。“影子,”他警告说,“你的问题太多了。我给你工钱可不是让你来提问的。”

“抱歉。”

“好了,站过去,扶我们上去。”星期三说着,走到旋转木马基座一侧,旁边就是旋转木马的说明牌和严禁登上木马的警告标志。

影子本想说些什么,但还是扶着他们一个一个地登上木马基座边缘。星期三的动作笨重极了,岑诺伯格是自己爬上去的,只扶了一下影子的肩膀保持身体平衡,而南西先生轻得仿佛没有任何重量。三个老人都爬上木马边缘,往前走一步,单脚一跳,跳上了旋转木马的转盘。

“喂!”星期三冲他叫喊,“你怎么还不上来?”

影子犹豫了一下,他匆忙瞥了外面一眼,看是否有山崖石屋的工作人员注意到他们,然后才用手在基盘上轻轻一撑,登上了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的台阶。影子感到很愉快,还有一点迷惑,因为他意识到自己根本不在乎打破禁令登上木马,就和下午帮助星期三打劫银行的感觉一样。

每个老人都挑选了一只怪兽。星期三骑到一头金色的狼背上,岑诺伯格骑上一匹穿着盔甲的半人马,它的脸隐藏在金属头盔后面。南西咯咯笑着,跨上一头巨大的、正准备跃起的狮子背上,雕刻师把狮子塑造成咆哮的姿态。他拍拍狮子的身体。施特劳斯的华尔兹舞曲带着他们庄严地旋转起来。

星期三在微笑,南西开心地哈哈大笑,是那种老人的开怀笑声,连总是阴沉着脸的岑诺伯格看上去也相当开心。影子觉得仿佛突然间放下了一副重担。三个老头骑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玩得很开心。可要是他们被人从这里赶出去呢?这么做到底值不值得?为了能骑上世界最大的旋转木马,在这些宏伟漂亮的怪兽中穿行,值得为此付出代价吗?哪怕只是很小一点代价?

影子看了看一只斗牛狗、一个人鱼怪物和一头背着金色象轿的大象。最后,他爬上一只鹰头、虎身的怪物背上,紧紧抓住它。

“蓝色多瑙河”的华尔兹舞曲在他脑海中回荡着,枝形吊灯上数千盏灯一同照耀着,灯光互相折射,令人目眩神迷。在一次心跳的短短一瞬间,影子再次变回一个孩子,只要能骑上旋转木马就万分开心了。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骑着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感觉自己就在世界的中央,整个世界都在围绕着他旋转。

影子听到自己在放声大笑,笑声盖过了音乐。他感到很快活。仿佛过去的36个小时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过去的三年从来没有发生过,仿佛他的一生都消失在一个小孩子的白日梦里。他仿佛骑在旧金山金门公园的旋转木马上,那还是他第一次出门旅行、刚回到美国的时候,之前是一场马拉松式的长途跋涉,汽车、轮船,换了无数交通工具。他的妈妈站在他身边,骄傲地看着他,而他吮吸着快要融化的冰棒,紧紧抓着木马,希望音乐永远不要停下来,旋转木马永远不要慢下来,旅程永远不要结束。就这样转呀转呀转呀……

然后,灯光突然间全部熄灭,影子看见了众神。

第六章

我们的门无人看守敞开着,

野蛮混杂的人群穿过大门,

来自伏尔加河的人与鞑靼人走了进来,

还有来自黄河两岸面孔扁平的人,

马来人,塞西亚人,条顿人,凯尔特人和斯拉夫人,

他们带来旧世界的贫穷与藐视;

一起带来的还有他们无人知晓的神与习俗,

这些猛虎一样的人们张牙舞爪,

大街小巷都能听到奇怪的语言,

我们的耳中充满威胁的腔调,

那是只有传说中的巴别塔才存在过的语言。

——托马斯·巴雷·阿德里奇《无人看守的门》,1882年

一瞬间之前,影子还骑在世界上最大的旋转木马上,紧紧抓住他的鹰头虎身有翼兽。可突然间,旋转木马上红白相间的灯光闪烁一下之后全部熄灭。他从一片星光的海洋中向下坠落,机器演奏的华尔兹舞曲也变成沉重而有节奏的隆隆声,仿佛从遥远的大海对面传来的铙钹或者海浪的声音。

唯一的光源来自星星,冷冷的星光照亮一切。在他身下,他的怪兽渐渐变成活生生的动物,伸展开它的四肢。他的左手可以触摸到它身上温暖的皮毛,右手则抚摸着它颈上的羽毛。

“这趟旅程真不错,是不是?”他背后传来一个声音,同时回荡在他耳中和脑海中。

影子慢慢转过身去。移动的时候,他的动作变成一格格的慢放影像,一连串几分之一秒的定格,每一个细微动作仿佛都被无限地延长拉大。通过眼睛传送到大脑的图像稀奇古怪,仿佛他是透过蜻蜓的多菱形复眼看着这个世界,但复眼的每一个棱面所看到的事物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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