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我的存在;我相信存在一个没有神灵的空的宇宙,里面充满由某种原因引起的混沌,到处是噪音和白噪音,充满了好运气;我相信说性爱的价值被高估的人从来没有真正品味到性的欢愉;我相信那些宣称自个儿什么都知道的人总会在小事情上撒谎;我相信绝对诚实,也不排斥善意的谎言;我相信女人应该拥有选择的权利,婴儿拥有活下去的权利,如果你能毫无保留地绝对信任司法系统,死刑制度就是正确的,所有人也都会珍惜生命、恐惧死刑,但实际上只有傻瓜才会信任司法系统;我相信人生就是一场游戏,相信人生就是一个残酷的笑话,也相信躺下静享人生的生活态度。”她终于停了下来,累得上气不接下气。
影子差点放开方向盘,双手为她鼓掌了。但他只说了一句:“好吧。这么说,如果我把我知道的事告诉你,你不会把我当疯子?”
“也许。”她说,“试试看。”
“那么,你相不相信,人类从古到今想象出来的大大小小的神灵,直到今天,仍然生活在我们中间?”
“……也许吧。”
“还有新诞生出来的神,计算机之神、电话之神,诸如此类的。他们认定这个世界没有那么多空间,双方不可能共存。某种形式的战争似乎就要来临了。你相不相信?”
“是那些神杀了那两个人?”
“不是,杀那些人的是我妻子。”
“我记得你说过你妻子已经死了。”
“她是死了。”
“那么,她是在死前杀了他们?”
“是死后。别再问了。”
她伸出手,拨开额头上的一缕头发。
他们转进主干道,然后在巴克酒吧前停下。酒吧窗户上挂着招牌,上面是一只体型巨大、用后腿站立起来的雄鹿,它正端着一杯啤酒。影子抓起那个盛书的袋子,下了车。
“为什么他们要开战?”萨姆追问道,“似乎没这个必要嘛。赢了之后又怎样?”
“我也不知道。”影子说。
“还是相信外星人的存在更容易点。”萨姆说,“也许城先生和那个不知名先生就是《黑衣人》里的角色,是里面的外星人。”
两个人站在巴克酒吧外面的人行道上,萨姆突然停下脚步。她抬起头看着影子,呼吸在夜空中凝成淡淡的白雾。“你只要告诉我你是好人就行了。”
“我做不到。”影子说,“我希望我是,但我会尽力做个好人的。”
她抬头仰视他,咬着下唇,然后用力点点头。“那就很好。”她说,“我不会出卖你的。你可以给我买杯啤酒。”
影子为她推开门,立刻迎面扑来一阵爆炸般的热浪和音乐。他们走进酒吧。
萨姆冲几个朋友挥手打招呼,影子也冲几张熟悉的面孔点头示意。他已经不记得他们的名字了,都是在搜索艾丽森?麦克加文那天认识的,还有在玛贝尔的店中吃早餐时见过的。查德?穆里根站在吧台旁,搂着一位个子娇小的红发女人的肩膀——影子估计就是那位可以亲吻的表妹。他挺想知道她到底长什么样,可惜她一直背对着他。查德看见了影子,抬手开玩笑地敬了个礼,影子也笑着冲他挥挥手。他四处寻找赫因泽曼恩,可那位老人今晚似乎不在这儿。他在酒吧后面发现一张空桌,开始向那边走过去。
就在这时,有人尖叫起来。
是那种异常恐怖的尖叫,扯着脖子全力嘶喊的尖叫,仿佛见鬼了似的。顿时,所有人都停止交谈,安静下来。影子环顾周围,还以为有人被谋杀了,然后才意识到酒吧里所有人的脸都转向他自己。就连那只黑猫,它白天总是躺在窗台上睡觉的,也从自动电唱机上站了起来,尾巴高高竖立着,背上的毛也立起来,瞪着影子。
时间仿佛一下子凝滞了。
“抓住他!”那个女人的声音在叫,已经濒临歇斯底里了,“看在上帝份上,得有人阻止他!不要让他跑掉!求你们了!”他终于辨出了那个声音。
没有人动弹,他们只是盯着影子看。他也回视他们的目光。
查德?穆里根穿过人群走过来。那个跟在他后面的娇小女人仍旧小心翼翼,万分警惕,她的眼睛睁得很大,仿佛随时准备再次尖叫。影子认识她,他当然知道她是谁。
查德还端着他的啤酒,他随手把它放在旁边的桌子上。“嗨,迈克。”他打招呼说。
“你好,查德。”
奥黛丽?伯顿抓住查德的袖子,脸色苍白,眼睛里还含着眼泪。“影子!”她说,“你这个混蛋,你这个变态杀人的恶魔混蛋!”
“你确定你认识这个人吗,亲爱的?”查德问,他看上去有些不太自在。
奥黛丽?伯顿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你疯了吗?他给罗比工作了好几年。他那位荡妇妻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正在被通缉,因为谋杀。联邦特工问过我。他还是个在逃的罪犯!”她都快爆炸了,哭诉着,声音颤抖着,好不容易才没有歇斯底里大发作。真像个准备夺取艾美奖的电视剧女演员。可以亲吻的表妹,影子淡淡地想。
酒吧里没人说话。查德?穆里根看着影子:“这恐怕是个误会。我肯定我们可以把真相查清楚。”然后,他转身对酒吧里的所有人说:“好了,没事了。没什么可担心的。我们很快就能解决。一切正常。”接着他对影子说:“我们出去说话,迈克。”他有一种让人平静下来的能力,影子对他控制局面的本事深感佩服。
“当然可以。”影子说。
他感到有人在碰他的手,一转身,看到萨姆正凝视着他。他低头冲她笑了笑,尽可能让她放心。
萨姆看着影子,又扫视着酒吧里那些盯着他们看的面孔。她对奥黛丽?伯顿说:“我不知道你究竟是谁。但—你—是—个—臭—婊—子!”说完,她踮起脚尖,把影子的头拉低,在他的嘴唇上用力亲吻。她的嘴唇压在他的唇上,影子感觉仿佛过了好几分钟,但实际上可能只有短短5秒钟。
影子觉得这是非常奇怪的一个吻。当她的嘴唇压在他唇上时,他感到这个吻并不是送给他的,而是给酒吧里其他人看的,好让他们知道她已经选择支持哪一方了。这是表示旗帜指向的一个吻。即使在她亲吻他的时候,他也确信她甚至还没有喜欢上他——好吧,喜欢,但不是那种对爱人的喜欢!
很久之前,还是个孩子的时候,他读过一个故事。故事说一个旅行者从悬崖上滑了下来,一只吃人的老虎站在悬崖上面,而悬崖下面是致命的瀑布,他努力想止住从山坡上下滑的趋势,想抓住什么东西来保住性命。他身边有一丛草莓,上面和下面都是死路一条。问题是:他该怎么做?
而答案居然是:吃草莓。
还是孩子时,他觉得这个答案完全没道理。但现在,他终于明白其中的意义了。所以他闭上眼睛,让自己全情投入这个吻。除了萨姆的嘴唇和她偎在他身上的柔软肌肤外,什么都不想。他仿佛在品尝一枚鲜嫩的草莓。
“快点,迈克。”查德?穆里根语气坚定地催促说,“请你出来,我们到外面去解决。”
萨姆退了回去。她舔了舔嘴唇,微笑起来,笑意浮现在她眼睛中。“不坏。”她说,“对你这么个小毛孩来说,你的接吻技巧真不错。好了,出去玩吧。”然后,她转身面对奥黛丽?伯顿。“但是你,”她冷冷地说,“仍旧是个臭婊子。”
影子把他的车钥匙抛给萨姆,她轻巧地单手接住。他跟在查德?穆里根后面,穿过酒吧走到外面。外面下起了小雪,雪花在酒吧的霓虹灯招牌前旋转着落下。“想谈谈这件事吗?” 查德问他。
奥黛丽?伯顿跟着他们出来,来到人行道上。脸上一副准备再次尖叫的表情。“他杀了两个人,查德!联邦调查局的人到我家来了,他是个变态杀人狂!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可以跟你一起去警察局。”
“你惹的麻烦已经够多的了,太太。”影子说。即使在他自己听来,他的声音也显得疲惫不堪。“请你走开。”
“查德?你听见没有?他在威胁我!”奥黛丽?伯顿说。
“回里面待着,奥黛丽。”查德?穆里根说。她似乎还想争吵,然后紧紧闭上嘴巴,连嘴唇都压青了。她一转身,进了酒吧。
“她说的话,你愿意辩解吗?”查德?穆里根问。
“我什么人都没杀过。”影子说。
查德点点头。“我相信你。”他说,“我敢肯定,这一切很容易澄清。你不会给我添麻烦吧,是不是,迈克?”
“我不会惹麻烦的。”影子说,“这是个误会。”
“确实。”查德说,“我想我们应该去我的办公室,在那里把事情搞清楚,如何?”
“我已经被捕了吗?”影子问。
“没有。”查德说,“除非你想被捕。在我看来,你跟我去警察局是出于市民的责任,而我们则会很快解决这件事。”
查德搜了影子的身,没有发现武器,然后他们上了查德的警车。这一次,影子坐在后座,关在金属隔栏后面。他想:SOS,遇难,救命。他想用他的意志去影响穆里根,他在芝加哥对一个警察就这么做过。这位是你的老朋友迈克?安塞尔,你曾经救过他的命。你不知道这么做有多傻吗?这件事你就让它过去吧。
“我觉得应该把你从那儿带出来。”查德解释说,“只要有一个大嗓门叫唤一声,说你就是杀害艾丽森?麦克加文的凶手,到时候,我们恐怕就得应付一大群准备对你处以私刑的暴徒了。”
“我明白。”
开车回湖畔镇警察局的一路上,两个人都没再说话。直到停在警察局门口,查德才开口告诉他,说这里实际上是县治安官的部门,当地警察局在这儿只有几间办公室。很快县里会建一栋更加现代化的办公大楼,但眼下他们只好先在这儿将就着。
他们俩走进大楼。
“我可以请律师吗?”影子问。
“又没有指控你犯了什么罪,” 穆里根说,“你自己决定好了。”他们穿过几扇旋转门。“在那边的椅子上坐一会儿。”
影子在木头椅子上坐下来,椅子边上有一块被香烟烧焦的痕迹。他觉得脑子发木,呆头呆脑的。公告栏上“禁止吸烟”标志下面,贴着一小张寻人启事,上面写着:“失踪——判断危险”,照片上是艾丽森?麦克加文。
座位旁边的木头桌子上是一叠过期的《体育画报》和《新闻周刊》,房间里的灯光很暗,墙上的油漆是黄色的,不过估计原来曾经是白色。
十分钟后,查德给他拿来一纸杯从自动贩卖机上买来的热巧克力。“袋子里面是什么东西?”他问。直到这时,影子才意识到他仍然拿着那个装着《湖畔镇市议会备忘录》的塑料袋。
“一本老书。”影子说,“上面有你祖父的照片,也许是你曾祖父。”
“真的?”
影子翻动书页,找到了市镇议会的合影照片,指给他看那个叫穆里根的男人。查德吃吃地笑起来。“我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说。
时间一分钟一分钟过去,他待在那个房间里已经几个小时。影子看完了两本《体育画报》,正开始翻看《新闻周刊》。查德不时会出来看看他,一次是问影子是否想去洗手间,一次是给他一个火腿卷和一小袋薯片。
“谢谢。”影子接过食物,“我被拘留了吗?”
查德吸了口气,空气在他牙齿缝里嘶嘶作响。“哦,”他说,“还没有。看来你使用迈克?安塞尔这个名字并不合法。不过换个角度讲,在本州内,只要不是用于欺诈目的,你随便怎么称呼自己都可以。你别紧张。”
“我可以打个电话吗?”
“是本地电话吗?”
“是长途。”
“用我的电话打可以省点钱。否则你就得用大厅里的公用电话,15分钟10块。”
得了吧,影子想,你只不过想知道我拨的电话号码,还可以用分机偷听。
“太好了!”影子同意说。他们走进一间空办公室,影子把要拨打的电话号码告诉查德,是伊利诺斯州开罗市一家殡仪馆的号码。查德拨好号码,把电话听筒交给影子。“我把你单独留在这里。”他出去了。
电话铃响了几次,有人拿起听筒。
“杰奎尔和艾比斯殡仪馆。请问有什么事?”
“嗨,艾比斯先生,我是迈克?安塞尔。我曾经在圣诞节前在你那里帮过几天忙。”
一阵迟疑之后,对方回答道:“我记得,迈克。你怎么样?”
“不太好,艾比斯先生。惹了点麻烦,我被拘留了。希望你能见到我叔叔,或者帮我带个口信给他。”
“我当然可以帮你打听一下他在哪儿。等一下,迈克,我这里有人想和你说句话。”
电话转到其他人手中,然后,一个缠绵的女人声音道:“嗨,亲爱的,我很想你。”
他敢肯定自己从来没听过这个声音。但他认识这个女人,他肯定自己认识她……
忘记吧,脑海中飘过一个若有若无的声音,忘记一切不快。
“和你接吻的那女孩是谁,亲爱的?你想让我吃醋吗?”
“我们只是普通朋友。”影子回答说,“我想她只是想证明她的立场。对了,你怎么知道她吻我了?”
“有我族人走动的地方,我就有眼线。”她说,“你要小心,亲爱的……”听筒里突然一阵寂静,然后又是艾比斯先生,“迈克,你在吗?”
“我在。”
“一时找不到你叔叔,看来他被什么事情缠住脱不开身了。不过我会继续和他联系,再带个口信给你的南西阿姨。祝你好运。”说完,电话挂断了。
影子坐下,希望查德快点回来。他坐在空荡荡的办公室里,希望有什么东西可以分分心。他不太情愿地再次拿起那本《备忘录》,翻到书的中间,开始看起来。
1876年12月,市议会颁布了一条法令,从早晨8点到下午4点,严禁在人行道上和公共建筑内的地板上吐痰,并且严禁将任何形式的烟草产品丢到地面上。
1876年12月13日,12岁大的莱米?霍塔拉,“估计因突然出现的精神错乱而走失”。“搜索工作立刻展开,但因暴风雪阻住去路,不得不停止。”议会全体一致通过,对霍塔拉一家致以哀悼。
接下来的一周,奥尔森家马房起火后被迅速扑灭,人和马匹都没有受伤或死亡。
影子翻看紧挨着的一章,发现里面再没有提到莱米?霍塔拉的事。
然后,他一时兴起,将书页一直翻到1877年冬天的记录。影子发现1月份有一条备注记录:杰茜?拉瓦特(没有提到她的年龄),“一个黑人孩子”,于12月28日晚失踪。人们相信她可能“被流动商贩所诱拐”。议会并没有对拉瓦特一家致以哀悼。
影子正准备翻看1878年的备忘录,查德?穆里根敲门进来。他一脸羞怯,像个把一张糟透了的成绩单带回家的孩子。
“安塞尔先生,”他说,“迈克,我真的很抱歉。私底下说,我很喜欢你这个人。可惜那并不能改变什么,你明白吗?”
影子说他明白。
“在这件事上,我无法选择,”查德说,“只能以违反假释条例的罪名逮捕你。”接下来,穆里根为影子宣读他的权利,签署几张文件,再让影子在上面按下手指印,然后带他顺着走廊走到位于这栋大楼另一侧的县拘留所。
拘留所房间的一侧有一张很长的看守台,旁边还有好几道门,有两扇玻璃门是通向牢房的,对面的一扇门则是出口。其中一间牢房里关着人——有个男人正盖着薄毯子,睡在水泥台子的床上。另一间空着。
看守台后面坐着一个穿褐色制服、看上去昏昏欲睡的女警官,她正在看一台很小的黑白电视机上播放的电视系列剧《傻瓜尼罗》。她接过查德的文件,签名接收影子。查德徘徊着没有离开,继续签署几份文件。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