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木屐,弯身拾起这枚松子。
再度抬首之时,眼中有精芒闪烁,而他则似有所得。
将那松子捏在手中,朝着头顶苍松一拱手,向着梨树一个深揖手,对着室中一个遥揖,放声道:“君子喻以义,小人喻以利。君子通义而明理,以理而制利。小人则不然,以利而致理,皆因不知义。君子怀松,累而生子;子落而发声,声播于内外。上究玄理于苍穹,下索至妙于九幽。虽孤芳而不自赏,著书立说,代圣人行道;身正浑梁,明兮其义。刘浓虽幼,亦愿毕生效仿先贤,岂可自鸣于山间焉。”
一语落地,似冰坠飞渣。
可怜了那些女婢和健仆,一个个又伏了地,心中暗急:“这小郎君,长得如此好看,玲珑剔透,怎地就不会服软呀。”
卫夫人第一次皱眉,眼光正正的放在了他的身上。心道:这小郎君倒是真如叔宝所说,聪慧绝伦,有急才。一枚松子落地,便引得他有了这般言语。如此意境,到正好与郭象的独化论相悖。虽是言词稚嫩,但深含至理;细细推敲,亦都入经玄。若是假以时日,再摸索出了章统……
章统!
谁能得成章统,先秦时期的诸子百家暂且不说。自汉以降,名士大家辈出,儒道经玄鼎盛。可除了那马融、郑玄借圣人之言而成章统,谁还敢言章统!便如那郭象之辈,亦未成得章统,这个小小郎君,哪有章统可言。
过矣,应是小孩子胡言乱语!
她始终认为卫玠之病,与刘浓脱不了干系。又先入为主,认定他是个投机取巧之辈,对其成见颇深。微微一声冷哼,双手按膝,身子由温放转为竖立。细长的眼睛斜斜一眯,心中已有计较,定要逼得这小郎君显形不可。
别来了,再来,我就真得露相了。
刘浓见她微振身子,暗中叫苦,却无可奈何,只得打起十倍精神,防她再次出言。拇指、食指不断点扣。
院外传来一声唤:“娘子,郎君不好了!”
卫夫人大惊,身还未起,声已作急,喝道:“休得胡言乱语,叔宝怎地了?”
刘浓暗暗松了一口气,却转瞬思得卫世叔正是亡在这个秋天,莫不是……。心中猛地一痛,眼前一黑,只觉一阵天眩地转,险些便站不住脚,差点与从室中疾步而下的卫夫人撞上。经得这些时日以来,他对卫玠早已佩服在心。若是卫玠亡在此时,他深知自己脱不了干系,倒不是怕这卫夫人记恨,而是良心欠安。
女婢跪伏在地,颤声道:“郎君在室中等候刘小郎君,久等不至,便想起身。婢子们拦不住,郎君一个不小心,摔了一跤,便,便……”
卫夫人怒道:“便怎么了?”
女婢泣道:“便晕过去了!”
“汝等没有照顾好叔宝,若叔宝有恙,哼!”
又是一声冷哼,卫夫人提步便走。
刘浓心中胆忧之极,直觉浑身上下都在颤抖,死死掐着自己的腰,紧紧的跟随在她的身后。卫夫人有所觉察,唰的一下回转身,凝视着他。见他脸色苍白,眼中渗着泪水满眶欲滴未滴,心中怒气稍减,便不再言语,疾行。
蓝丝履点得飞快,惹得一身的琅环玉佩叮咚作响。院落本就不大,只得一会,她们便行到正院廊中。
廊上廊下,正有一群卫氏子弟围着,窃窃私语。
卫夫人顿时大怒,喝道:“叔宝为家族劳心劳力,交瘁染病在床,皆为尔等以谋。汝等不为其幸劳而愧心,却反在此喧哗,岂是名门子弟所为?速速与我散了,各回其室,将道经抄写百遍,为叔宝祈福。我会逐一核查,若是有人敢行之敷衍。家法从事!”
“诺!”
一干卫氏子弟赶紧低头,惊若寒蝉。
卫夫人把身后的刘浓一扫,更觉得这些子弟不成器,心中一阵荒凉,拔步便走。行到门前,转身道:“你,候在门外!”
言罢,也不待他答话,跨步进屋,急急的转过屏风,奔到卫玠床边,一撩帷幔。幔中之人,正斜倚在高枕上,朝着她笑。
“娘子……”屋中两个贴身女婢趴在地上,声音颤抖。卫玠没事,一切都是他的主意。他久候不至,知道阿姑肯定在为难刘浓,便求了婢女,骗得阿姑和刘浓前来。
卫夫人抚着胸口,嘴角却弯了起来,伸出手替他捏了捏被角,转身朝着身下的女婢,说道:“你们,好大的胆子。”
女婢不敢答话,只是拼命的伏着首。
卫玠笑道:“阿姑,莫恼。也莫要怪她们,是侄儿强逼着她们,不然,就是借她们三个胆,她们也不敢骗阿姑的。”
卫夫人愣了愣,把那两个贴身女婢再一看,叹道:“我,就那么可怕吗?”
听得这话,两个女婢更怕了,整个人都摇成了泼浪鼓。卫夫人细长的眉,越来越挑,渐渐的就要挑出怒火。
卫玠赶紧笑道:“阿姑怎会可怕,阿姑是侄儿最亲的人,亦是最好的阿姑。好阿姑,你就让我和刘浓,说一会话吧。”
唉!
卫夫人暗中叹了一口气,抚着他苍白而极瘦的手,心中痛意钻心,脸上却带着笑:“叔宝,你的身子重要。等,他日再谈也不迟。”
“好阿姑,就一会,一炷香!”卫玠知道她是在骗自己,再等他日,就错过南山雅集了,求道。
卫夫人看着他,那眉那眼,依稀与刘浓有些相似。知道这最疼爱的侄儿,是想让那刘浓承他之志,犹豫的道:“好吧,那就一炷香!”
刘浓在外将他们二人的对话,听得清清楚楚。到得此时,卫玠还在满心的念着他。一颗心堵着在喉里,这是,何其幸矣,何其悲矣。
卫夫人踏步而出门,低着俯视着小小的郎君,轻声道:“不可显悲于外,多行宽慰。”
刘浓默然垂首,抬头之时,泪水已收入眼底深处。长长的吐出一口气,理了理葛袍下摆,正了正顶上青冠,踏入室中。
屋内极暗,有一股浓浓的药味盘旋。卫玠以枕支撑着身子,朝着他招手,惨白的脸上带着笑意。
跪伏在地:“刘浓,见过卫世叔!”
“过来些,到床边来!”卫玠轻声的唤着。
一缕深幔从挂钩滑落,将卫玠的身影拢在了其中,再也辩不清晰。刘浓再也忍不住,泪水夺眶而出,重重的扣首在地,唤道:“世叔……”
卫玠喝道:“起来,过来。”
刘浓怕他着急,赶紧抹了泪水,踏上了木榻,坐在床边,替他将那沙幔拿开。他在幔中喘着粗气,良久方平。
矮案上熏着香,一品沉香。香烟轻绕,似魂而悠。
“北地晋室,不日将亡。江东之地,可安家置志。琅琊王氏,文武已制。王敦兵陈豫章,狼心虎视,不可相投;王导掌控建邺,内儒外雄,不可轻信;司马睿有德有才,可为王氏兄弟左右,不可依凭;江东大族,顾、陆、张、朱,视北地士族为北怆,行事需得谨慎;若一心山水,可远中枢,而亲贤人;若胸有雄志,需步步为营,酌情侍定;”
“中原乱势,此时若望,言之过早。”
“静观,养望……”
“虎头。虎头……”
卫玠缓声的说着,嘱咐着他。
他默默的掐着自己的手心,将手心都钉出血来,却把世叔的都记在了心中。世叔啊世叔,你事事都料于心中,乃人中龙凤之姿,奈何上天,为你打开了心门,却关上了生门。也叔啊世叔,你豁达生死,超脱于冥轮,奈何这世间,非生即死。世叔啊世叔,你自小便习梦而食,如今真的要随梦而归了吗……
刘浓出屋之时,卫玠困乏已入梦。院外天变,天阴似乌,有蒙蒙细雨飘洒。卫夫人静立在门外,昂头望着苍天。
刘浓再次正冠,朝着屋内,深拜在地,一刻不起。卫夫人的声音随着冷雨而落:“明日一早,随我一同前赴南山。”
不言,稽首。
跨下台阶,木屐踏着湿湿的青石,任徐行。一伸手,雨润如丝,雨凉浸魂。迷焉。
廊上人不语,廊下人微寒,一任秋雨晒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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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新亭画柳
竖日,一夜微雨放晴,晨露吻着芭蕉尖欲落未落。秋风徐徐,激得柳絮飘漫,撩起衣冠皱展冉冉。
“哞……”
青牛憨啼,牛车从竹林溪边驶出,车夫一声吆喝,惊得林中夜栖之鸟丛飞。
建邺之南,出城十二里,突有山峰奇秀,骤起于平展四阔的江南田垅。山势由低至高,呈三环而叠围,就若一道天然屏障,护着烟雨初歇的城郭。
王导欲于今日南赴新亭,登高而望远。
一大早,等待已久的世家子弟们,纷纷束发结冠、整衣飘带。三三两两的坐着牛车,行出各大森门府第,前往新亭。
其中又以北地南渡的世家居多,江东本地的顾氏与贺氏,在顾毗和贺循的带领下,遥行而往。诸如陆氏、张氏则不见,朱氏亦只有寥寥前往。陆玩自称抱病不予前行,更叮嘱自家子弟不得前往。北地之伧,汹涌而来,我江东陆氏岂可于其同栖于林。
夜雨润无声,青草泛浅香。牛鸣皱皮湿道,人行蒙蒙薄雾。
有人挥着宽袍大袖,弃车而步行,一身昂昂;有人在牛车上开了天窗,置身于其中,琴鸣萧萧;更有人敞胸露肚,与左右嬉笑无忌,自诩洋洋;还有一个,居然躺在羊车中打呼噜,有苍蝇扑鼻而来,大怒而起,拔剑斩之。
如此种种,有美有瑕,不一而足。
红日初升,挂在东角,投下道道彩虹衔着新亭翠峰。山道多柳,柳夹青石宛转而呈上,随路漫延的尽是风度翩翩之辈。
“吁……”
牛车嘎然而止,从车中跳出一个乌衣俊颜,指着那道旁一株腊梅,笑道:“快快与我拿得笔墨纸砚,我要就此腊梅作诗四首。”
随从奇道:“郎君,王公还未至,为何此时便要作诗?”
“哦!”
乌衣俊颜正是朱焘,他听得此言,眉头一皱,随后挥袍而行,边行边道:“我兴已至,乃天地之赐,岂待王公至焉!”
逐目其上,山巅有水潭一方,微风徐拂,碧绿盎盎渗幽。有人早行此地,吩咐随从置案而画秋柳映潭图。每每勾勒出妙笔,身旁的俊美郎君便摇头称赞:“景纯兄,此笔极妙!”
作画之人不语,浅笑。提笔一勾,笔下飞出一只秋燕。
俊美郎君眉锋拔挑,再赞:“此举,魂似曹不兴!没想到景纯兄不仅擅诗赋、卜算,更有此神来笔锋啊。”
作画之人叫郭璞,字景纯。郭璞好古奇,精天文、历算,极擅赋诗。最擅占卜,曾于王导占得一卦,为雷。说王导要被雷劈,需得西行十里,找株柏树,截取合身长短,放在枕头之侧。王导听从,果然,不出几日,那株柏树便被雷劈了,一时名声极隆。
称赞之人叫庾亮,字元规,建威将军庾琛之子,南渡江东刚满两个月。因郭璞为他占卜,说他有福气笼身,日后定有一场极贵,他便与郭璞交好。今日天还未亮,他们便已来到这山颠,摆案作画,以待王公。
郭璞被王导僻为参军,庾亮则在镇东将军府任职,而他的老爹正在谋取会稽太守。
这时,有一队牛车行至山下,挑帘而出几个人,一名浑身素白的美妇遥领于前,踩着蓝丝履,拾青石而上。
朱焘正在腊梅前,几翻摇头苦思而无果,猛地一个转眼,看见了美妇身后的一个小郎君,神色一愣,随后大喜。
倚着梅树,大声唤道:“虎头……”
素白美妇眉间微疑,朝身后的小郎君微一歪头,问道:“你认识?”
刘浓已把朱焘认出,笑着答道:“他是石头城的朱府君,对刘浓多有帮携。尊长还请缓行,待小子前去见过,便来相寻。”
“嗯!自去山顶。”
石头城、朱府君,江东朱氏。卫夫人眉宇不作色,细长的眼随着刘浓小小的身子行得一阵,收回了目光,引着身后两名卫氏子弟继续前行。
刘浓快步踏着山间青草,行至朱焘面前。在那腊梅下,有一方矮案,案上置着文房四宝,而朱焘手中亦提着笔,但左伯纸上却洁白如雪,未落一笔。揖手笑道:“刘浓,见过朱府君。府君,在作诗还是作画?”
朱焘也不羞窘,哈哈一笑,把手中的狼豪一搁,笑道:“兴起之时,觅得几许,落笔之时,却悠然忘返。罢罢罢,我不是作诗的料。来来来,你来做上一首,就以此腊梅为题,可好?”
刘浓退后一步,答道:“府君,小子不会作诗!”
朱焘浓眉竖拧,佯怒道:“上次郗公说你作得好诗,如今你却说不会。怎地,莫不是看不起我朱焘?”
刘浓无奈,只得深深作揖,言:若作得不好,府君别怪。随后抬目而视腊梅,半晌,又垂首,踏步曰:“冰雪林中著此身……”
朱焘眉头一跳,拍掌大赞:“妙哉,第一句便如此夺魂,愿闻下文!”
刘浓大窘,箭在弦上,亦不得不发,只好昂首疾咏:“冰雪林中著此身,不与桃李混芳尘;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
“妙哉!”
朱焘随着诗句的节奏,掌拍腊梅,一赞再赞。最后提起狼豪奋笔而书,将这一首七言绝句透于纸背。
将笔一扔,牵着刘浓的手,笑道:“如此佳才,岂可湮湮于人海。走吧,咱们山上,让那些浊浊之子,都识得你的风彩!”
朱焘的随从问道:“郎君,你不是说咱们今日不上山,只在这山下作诗几首,便要离去的吗?”
朱焘笑道:“彼已非此,彼时,我只为附王公殷切之心而至。此时,虎头妙才深得我心,怎可不随他一同上山乎。”
妙赏,这便是妙赏了。赏其妙,而携其人,晋时名士,大都爱好此等行为。
相携上山,一路都有人在山中盘旋,白袍铺满青绿,乌衣深飞林间。将将行到山颠,还没来得及展目望远,便听见有人在远处的潭边互辩。
声音颇熟,是卫氏子弟。刘浓心中微奇,朝着那碧潭一瞅,只见卫夫人正端立于潭边,唇间带着冷笑,不言不语。而辩论之人,一个年约二十有许,面目俊美,双眼有神。另一人,则是卫氏子弟卫协。
那俊美的郎君手里捏着一柄白毛麈,挥来挥去,侃侃而言。居于他面前的卫协则红着脸,欲辩无言,显然是言辞不及。刘浓对这卫协极有好感,他便是日前在卫府,赞刘浓的那人。卫协擅画,师随曹不兴,一路而来之时,两人已有些相熟。
刘浓探着身子行向水潭,朱焘亦是一个晒脱好辩之人,自是含笑而往。
辩难因画而起,郭璞画作刚成,庾亮便大声称赞,一再拿这幅《秋柳映潭图》与曹不兴的《山溪雨霁图》相比。更笑言,其中那映潭之燕,有曹不兴误笔成蝇之妙。卫协师承曹不兴,听见有人这样比较,当然惊奇。上前一观,画的确实不错,画中有孤燕投潭,似欲栖潭中之柳,而忘岸上真柳。可若说能比曹师,那可不敢恭维,此画妙虽妙矣,但形神转换之间,总着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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