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碰!”
脆声猛然炸响,火星四溅,鹅卵石却丝毫无损。
“咦!!”谢奕捡起鹅卵石,置于月光下左瞅右瞅,问道:“瞻箦,何故一再砸石?”
刘浓慢腾腾地坐下,扫了扫袍摆,从身下草丛中再摸起一块棱石,笑道:“此石,栖身于林下丛叶中,日光难照,风雨不浸,看似坚硬无比,棱角亦足可伤人,实则脆如凝沙。”说着,将棱石扔入水中,顺手接过谢奕手中鹅卵石,又道:“此石为何浑圆如一,无奕可知?”
静水缓流,中有圆石互磨,谢奕注视良久,沉声答道:“石入潭中,随水而流,三千溺水击身,万众同类擦角,天长日久,棱角尽去,故而浑圆。”
“然也,便是此理!”
刘浓一下下的抛着鹅卵石,笑道:“江湖之大,你我皆是其中浮石,水击棱角而隐,相互磨砺而敛。并非棱角不在,实乃暗存于内。其固,足以言韧,其坚,足以比锋。故而,无奕何需忧虑,非是本心退却,而属本意内敛尔,不必挂怀,行取舍之道便可。有朝一日,无奕定可行道于江湖,弄潮于上。”
心中却感叹道:‘谢奕年方十七便身居高位,且有一腔意气,愈是如此,便越容易陷入迷局。是以,他才会暗觉自己被束缚了手脚,行事处处不顺遂,从而谋生恼意与退意,此乃,人之常情啊……而这样一劝,以他的才智,定可领会其中意味。’
半炷香后。
刘浓悠然静坐,谢奕无声思索。
少倾,谢奕一拍大腿,叫道:“然也,既投身于江湖,便需无畏江湖之浩瀚,浩浩之水,不过为我洗身矣!”言罢,胸中豁然大开,目光星亮灼人,劈手夺过刘浓手中鹅卵石,笑道:“此物,归我!”
“理当归君。”
“多谢,此物极珍!”谢奕呵呵笑着。
近日,谢奕心绪极其烦燥,竟然谋生辞任归隐之意,此时繁重桎梏一去,暗觉浑身上下轻爽无比,当即便把那块鹅卵石好生放入袖囊中。
看其模样,好似那圆石珍贵无比。
刘浓淡然一笑,心中也着实替他高兴。
“梆梆梆!”
这时,院内传出三下清脆的报更声,刘浓这才发现,已入丑时三刻,再不休息便将天亮,遂邀谢奕回院安憩。两人边走边闲聊,突然,谢奕眼睛一亮,把刘浓的衣袖一扯,指着远处,轻声道:“瞻箦,孔明灯。”
刘浓顺眼一看,一盏孔明灯穿过竹林之梢,杳杳升向夜空,而在那孔明灯下,一个娇小的身影正拍着手欢呼,正是曲静娈,嫣醉也在一旁仰望。
孔明灯越升越高,刘浓微笑仰头。
“安弟!”
谢奕一声惊呼,不知看到甚,目瞪口呆。
刘浓被其声音一惊,心中捉奇,视线离开孔明灯,顺着他的目光一瞅,竟也忍不住一呆。但见在那皓皎冷月下,竹林深处,小谢安手里正捉着一柄小刀片,东一晃、西一剁,竟也舞得有模有样,嘴里还喃喃有辞:“挥楚戈兮,披越甲,顶苍穹兮,沐冷华……”
此乃小谢安乎,淡定儒雅的小谢安……
“瞻箦,莫非乃我眼花乎?”谢奕揉了揉眼睛,委实不相信。
刘浓大汗,当即快步上前,趁着小谢安舞得正起劲,没注意到他,一把夺过那晃晃悠悠的小刀片,小谢安楚戈为人所夺,顿时大怒,喝道:“来者何人,报上名来!”
“安石,此乃利刃,不可亵玩……”刘浓捉着刀片,眼光却看向嫣醉。
嫣醉眉梢一扬,格格笑道:“小谢郎君自个要练,与嫣醉无干。”
小静娈补道:“然也,他偷师学艺,与静娈也无干。”
谢奕走过来,把场中情景一看,眉头一皱,深怕小谢安伤着,仔细一阵打量,问道:“可有伤着?”
当此际,场中所有人的目光都凝视着小谢安,眼光各异,特别是小静娈下巴抬得老高,对他不屑一顾,而嫣醉那微翘的嘴唇,古怪的笑容,让他极为难堪。
小谢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怒道:“谢安已非三岁螟童,汝等,汝等不可轻视!”说着,用力在地上一掂,竟然崩得老高,一把抢过刘浓手中的刀片,弹了一弹刀锋,又用袍袖拂得干干净净,这才走向小静娈,把刀递给她,而后,背负着手,仰着头,淡声道:“改日,谢安再来。”言罢,转身欲走。
小静娈突然轻声道:“汝非三岁,实乃五岁!”
“啊?!”
小谢安一口气没憋住,肩头一抖,端着的神态顿时一挎,转头看向刘浓,垂头丧气的撇嘴道:“美鹤,汝家女子,皆不足以言‘道’也!然,牙尖嘴利矣!”
小静娈还嘴道:“汝之道,乃何也,分明便是掩面偷师。非利不动,非得不用,非危不战。主不可以怒兴军,将不可以愠用战;合乎利而用,不合而止。汝具有三,其一:见我与嫣醉阿姐练习武技,心痒而难耐,窃我刀偷演,此乃因利而动,尚可。其二:力不及而武,武不成却自喜,此乃危战于军,实不可取。其三:为人撞破不知自省,反而强辩言他,而此,并非不合而止,实属,实属螟童顽劣!”
小女娃捉着刀站于月光下,神色凛然,一语长长,惊得人半天回不过神来。
谢奕与刘浓面面相窥,谢奕瞪大着眼睛,瞅了瞅小静娈,再看了看满脸通红的小谢安,哈哈笑道:“瞻箦,家学渊厚矣!安弟,始今应知天地乾坤之大也!”
“我,我……”小谢安胸膛急剧起伏,直勾勾的看着小静娈,说不出话来。
刘浓恐小谢安面上挂不住,蹲下身来,牵着他的两只手,正色道:“安石,君子以何为大?”
小谢安鼻子红红的,嘟嚷道:“以无大为大。”
刘浓委实喜欢他,稍稍加力捏了捏他的手,笑道:“然也,无大为大,何需在意别人之眼,何需在意一时有失。若问心无愧,便是千万人相阻,亦往!若心存暗疚,当改之,亦可增益已所强。”说着,便牵着他走向庄内,又朝着谢奕歉然一笑。
谢奕见小谢安未受伤,自然不会把些许小事放心上,却对曲静娈极是好奇,不时的回头看向小静娈,想问刘浓个究竟,却见刘浓有意不提,也只得作罢。
走着,走着,小谢安突然飞快的溜了身后一眼,而后抬头看向刘浓,正色道:“美鹤,日后你前往北豫州了,谢安还可来华亭吗?”
刘浓心中一奇,继而笑道:“哦,可是贪食此间鲈鱼?”
“非,然也,然也,鲈鱼鲜美,谢安喜食,别地再无如此好鱼。”小谢安刚一摇头,忽然回过神来,猛力的点头,而后眼巴巴的看着阿兄。
谢奕想了一想,笑道:“此事不难,每年夏秋踏游之时,顺道而来便可。”
“谢过,阿兄。谢过,美鹤。”
小谢安大喜,朝着谢奕一揖,又对着刘浓一揖,而后眼睛一转,**的转向身后,朝着那仰头撅嘴的曲静娈一揖:“谢过,谢过……”
“曲静娈!”小静娈飞快的扬了扬手中的小刀片。
“哈哈……”
“格格……”
刘浓与谢奕大笑,嫣醉莞尔。
夜色如水,洒落一地婉约。
值此浓夜,谢奕十七,刘浓十六,小静娈八岁,小谢安五岁……
……
后续两日,陆陆续续的宾客来到华亭刘氏。
娄县祖氏、祖彦来了,带来祖盛捎给刘浓的礼物,刘浓揭开一看,嘴角默然而裂,陶侃兵锋横扫广、交二州,祖盛以文学掾身份参军,初任都伯,经得一载历练,屡立战功,现下已被陶侃擢升为百人将,更令人惊奇的是,祖盛竟是陶侃为数不多的骑军将令。而祖盛带来的礼物也极是怪异,乃是一截马尾,据祖盛信上所言,此马尾乃是匪首温浩之马,其人被他一刀斩于马下。
刘浓把马尾递给碎湖,命其好生保管,心中暗笑:以茂荫的本事,怕是一刀有假,多半乃两刀、三刀……
余杭丁氏来了,丁晦与丁青矜亲至,所携之礼极厚,足足装了五辆牛车。丁青矜依然一身男装,看见刘浓也只是淡然一揖。
丁晦向刘浓打听谢奕等人,刘浓并未相瞒据实相告,丁晦看了一眼女儿,颤抖着眉毛满脸的不可思议,一路上,他还在担心刘浓因北上之事而声名受损,如今却不得不感叹:华亭刘氏已若高山,危然而难撼矣。
桥氏来人了,仅有一人,乃是晴焉,而桥游思却未至,刘浓摸了摸鼻子,一阵怅然。巧思一见晴焉便喜,拉着晴焉便往里走,晴焉走到一半回过头,匆匆奔向刘浓,万福道:“刘郎君,我家娘子有言:因事繁忙,故而不能前来,多有失礼之处,望君莫怪。”
“唉……”
刘浓一声长叹。
纪瞻遣人来了,由建康而至,礼物乃是一块牌匾,上书八字:其美其华,独享江左。
刘浓命人将牌匾挂在大厅上方,王羲之挑了挑卧蚕眉,打趣道:“瞻箦,为何我书之案,君置之于野墙,而纪尚书之牌匾,君却挂之明堂也?”
刘浓道:“逸少,你我比心便可,而纪尚书乃刘浓尊长,尊长也,当敬而为上!”
陈郡殷氏来人了,殷浩未至,礼物却不菲,乃是一只翡翠鹤;东海也有人来,而来人竟是东海一痴,王述依旧眼肿如桃,以袖遮面,遥遥一揖,揖完便走。
刘浓朝着王述的背影,缓缓还礼。
王羲之眉头一紧,冷声道:“我识得此人,目中无人。”
刘浓心中一奇,面上却依旧淡然,慢声道:“逸少,且以心眼观之,或将开朗。”暗中却道:史书记载,王羲之与王述不和,看来果真如此。
“刘郎君,小人奉我家娘子之命,有一言相赠……”
“嗯……”
刘浓徐徐回过头,只见面前有一人躬身行礼,人来人往太多,也不知来者是谁,却不得不揖道:“敢问,汝乃何家……”
那人未抬头,嗡声道:“我家小娘子言,望刘郎君及冠而成礼,习礼而知仪,知仪不负诺。若,若是再行负诺,当,当食言而自肥,其肥,当如是……”
言罢,那人硬着头皮直起身,讪然面对刘浓,用双手虚虚的画了个大大的圈圈。而后,伸出一根手指头,对着那虚无的圆圈一戳。
来福瞅了瞅小郎君,浓眉直抖,拼命忍住笑。
“唉!”
刘浓愣了半晌,终是一声长叹,无它,定是袁女正无疑。
“咚!”
便在此时,一声钟响,时辰已至。
扬州大中正陆晔,阔步走入大厅,而他将为刘浓主持冠礼。
公元320年,正月十三,刘浓及冠。(未完待续。)
第两百一十九章 故人亡矣
江南至江北,渡口众多,十之**为大将军掌控。
欲入北豫州上蔡县,最佳途径莫过于庐江乌纱渡,但刘浓却并未走庐江古渡,即便他身具朝庭征僻文书,以及车骑将军、太子府通关牒文,也不愿与王敦有任何交集。况且,虽然他是由朝庭征僻至北豫州份属朝请之身,但既入北豫州,理当至淮南拜见祖逖。
曲平带着一百五十匹马先行,乘萧氏商船而入北,若无萧氏之助,这些马想要到达上蔡实属天方夜谭,怕是尚未渡过大江,便被江中大将军的游舟给截了。
刘浓、来福、北宫、唐利潇、郭璞领着五百余人与辎重粮草,后发一日。
此番入北非同踏游,由淮南至上蔡足有千里,刘浓草草估计至少也需一个月时间,而此尚是一路顺遂。故而,虽然仅有五百余人,粮草辎重车辆却绵延近有里许。
回头望了望那一眼看不到头的粮草车辆,刘浓忍不住的感叹,千里奔赴任职,怕是古来今来第一人了。而他之所以能将华亭部曲尽数带上,则多赖纪瞻与司马绍,若非俩人一力斡旋,刘隗那厮定不会松口。
萧然本欲再借三艘商船,却被刘浓宛拒,马匹需借萧氏之名入北,兵甲则无需借名,王敦还没那么疯狂,区区五百余人也不在他眼中。况且刘浓早有准备,年前便致信袁耽,从丹阳借了袁氏兵船,将乘兵船而渡。千里行军非易事,谋定而后动……
白袍徐如林,阵列枫林渡。
前来送饯者极众,漫林遍野都是簇拥的吴人,在吴人的心中,华亭美鹤当属吴人士族,而美鹤此番入北则等同伐北。
有人捋着胡须,叹道:“北怆无能也,竟使美鹤啼北……”
有人立马接口道:“然也,美鹤乃我吴人士族,而今却挺甲往北,羞死那群北怆……”
“宁不愧煞乎……”
巨大的兵船静静的卧于渡口,五百白袍、青袍鱼贯而入,刘浓辞别陆纳等人,踏上了往北之途。
“美鹤,且回望吴土也!!!”突然,一声大吼在岸上响起。
吴土,经此一别,不知几时再归。
风潇潇兮,柳絮残。
刘浓未着宽袍,浑身乌墨甲,肩披白袍,按着楚殇,站在船头展眼四望。但见岸上的人群自发走出柳丛,紧临着吴水,男子作揖,女子扬手。
江水悠悠往东流,早春之风吹得刘浓半眯着眼,环视岸上良久,而后,按着剑,单膝跪地,朝着岸上阖首。身后,来福、北宫、唐利潇、郭璞,四人拱卫跪首。
“酒!”
陆纳一挥手,健随抬出坛坛美酒,分列于渡口。
打破酒坛,美酒倾泄入江。
酒融于水,刘浓按剑而起,朝着江岸用力一拱手,朗声道:“刘浓戎甲在身,不便行礼,尚请见谅!吴人之土养育刘浓之身,吴人之水灌涤刘浓之魂。而今刘浓离土往北,非为它故,皆在北地亦属华夏之土。”说着,目视绵荡江水,放声道:“愿此江水,覆灭北地狼烟!”言罢,再不多言,转身欲入舟室。
“美鹤,何不留琴于吴土也?”
“美鹤,愿闻琴尔。”
声声娇呼催促不休,刘浓摇了摇头,大步跨入舟室。
陆纳高声道:“美鹤之琴,早归乡闾。且待他日,定当再鸣于吴土吴水。”
“原是如此,美鹤既已留琴,且闻我吴人之音。”一顿,那声音唱道:“操吴戈兮披犀甲,车错毂兮短兵接……”
娇声漫唱,乃是吴语。
随即,整个岸上响起铺天盖地的吴语:“带长剑兮挟秦弓,首身离兮心不惩。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吴语软浓,但万众合唱之下,却由然而生一种苍凉。
此苍凉,古朴而雄壮,带着百死而不旋踵的绝决。在此绝决的歌声中,巨大的兵船起锚,载着五百江东儿郎,驶出了枫林渡。
途经瓜州渡,兵船未停,再经广陵渡,仍未停。这时,有两艘战船至广陵军港奔出,拦截问询,来福出示征僻文书与通关牒文,战船放行。
顺水而下,绕过建康,直指历阳。
历阳有废弃军港,王庾驻军两百于此,袁耽到了历阳之后,第一件事便是代表袁氏与王庾商议,想由袁氏接管军港,王庾一番盘算绸缪后,暗忖军港破败不堪,而大江之中又有王氏战船,便卖了袁氏一个顺水人情,撤出历阳。袁耽当即重建军港,而今勉强可以接纳小型兵船。
船入历阳水,刘浓换下铁甲,穿着一身箭袍走出舟室。
红筱跟在身后,杨少柳遣她来服侍刘浓起居,刘浓本欲拒绝,但思及红筱非同普通女子,一身本领高强,勿需他人照顾,而自己独自束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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