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得此地,雨势渐小,唯余细丝。一阵清凉的末夏之风漫漫卷来,荡起裙纱薄透,细抚发丝微悠。丁青矜紧了紧手中镫,提着裙摆,踩着小木凳,下了车。
徐徐清香扑鼻而来,侧首一看,道旁两侧,艳桃已夭,落红伴雨眠。正眼一观,水雾绕白墙,一半**一半烟。两根高达七丈的浑白阀阅,挺立于庄门左右,彰显着此间主人尊贵的身份。
沿着夹道桃林而行,将将行至庄门前,尚未通禀,便见巨大的庄门缓缓绞开,从内中走一群女子,为首者与别人装束不同,梳着堕马髻,两翼各插一支明珠步摇。上身袭着淡紫滚荷襦裳,下身月色长裙垂至脚踝,浅露小巧水蓝绣鞋。未见奢华,却处处显着典雅。
碎湖掌着雨镫,迎向丁青矜,待至近前,浅浅一个万福,嫣然道:“碎湖,见过丁小娘子。”
“大管事,何需多礼。”
丁青矜正欲揽手作揖,转念想起自己现在穿着一身女装,面上蓦然一红,尴尬的撑着镫,葱白尾指轻颤。
碎湖嘴角一弯,引着丁青矜走向庄中,柔声道:“眼见时日将至,碎湖本欲今日前往吴县,因雨暂隔未能成行,不然,便与丁小娘子错身而过了。”说着,掠了一眼身后的车队,微笑道:“丁小娘子走的是水道?”
丁青矜提着裙摆,绕过一个小水坑,摇了摇头,笑道:“水路多雨,恐绸布受潮,青矜便走的是陆路。的确绕了些路,但既至华亭,青矜理当前来拜见刘伯母与杨小娘子!”
原是如此,怪道她要绕路,碎湖脚步微微一顿,细声道:“丁小娘子有心了,却是不巧,近日主母一直在吴县,未归华亭。而杨小娘子也前往建康了,是以……”
“大管事,丁小娘子!”
便在此时,胡煜披着蓑衣迎面而来,见了丁青矜行了一礼,他在历阳经营刘氏商事,与丁青矜多有照面,是以并不生疏。在他身后不远处,数十名随从抬着长长木箱,正在冒雨装车,箱中物事极沉,压得车轮深陷泥土中。
丁青矜秀眉一颦,心知车中定非酒与琉璃,不愿探知,看了看天,见雨势已渐歇,便笑道:“大管事且自忙,青矜正好入院瞧瞧绿萝去。稍后,若欲起行吴县,命人来唤一声青矜便可。”半年来,因刘丁两家通宜,时有走动,她与绿萝一见如故,俩人颇是相投。
“嗯……如此亦好,稍后,若是雨歇见虹,咱们便去吴县,丁小娘子勿需忧心绸布受损,碎湖备了雨麻。”
碎湖伸手试了试雨,微凉润掌,断断续续,想必稍后即晴,当即便命雪雁与莺歌领着丁青矜去寻绿萝。
待那一群桐油镫浮进院中,碎湖与胡煜走向牛车。碎湖撑着镫,歪着脑袋打量车中,淡声道:“千里往北极是不易,切不容失,万不可漏。小郎君,想必亦正等待呢。”
胡煜沉声道:“大管事但且宽心,胡煜已然细点,共计横刀五百柄,良弓两百,精甲两百套,巨盾一百面,具装马甲二十。”稍稍一顿,瞅了瞅左右,又压低声音道:“一百匹马,日前已抵吴县,经袁氏之舟而往历阳。”
碎湖点了点头,见雨已歇,便把镫一收,轻声道:“虽说有刘訚兄长开拓此道,理当一路无忧。但物事贵重,不可轻怠,我已命宽弟带两百护卫随同,罗首领可有择好人选?”
胡煜道:“大管事放心,方才胡煜见过罗首领,人选早定,皆乃捍勇之卒。况且,刘訚兄长曾言,历阳郡经得袁郎君整治后,已无四窜流民。而庐江郡,自有刘訚兄长率队护卫。至于淮南至上蔡,现今无人不知小郎君威名,何人敢行拦截?”
碎湖道:“谨慎为上,若是此番行路顺畅,日后便可安心往来!煜弟,幸苦了!”说着,朝着胡煜微微欠身,他将与李宽一道,护送辎重前往上蔡。
“大管事,切莫如此,胡煜阖家皆乃华亭刘氏之人,岂敢言辛苦!”
胡煜赶紧侧身避过,不敢当她的礼,而今,整个华亭刘氏能当她一礼者,便只有主母、杨小娘子与小郎君,即便其父胡华也当不得碎湖之礼。
“大管事,大管事!!”
这时,山岗上突然奔来一骑,边奔边呼,待至近前,唰地翻身下马,来不及抹去满脸的雨水,沉声道:“回禀大管事,奉主母之命,请大管事即刻前往吴县!”
碎湖细眉一皱,心中咯噔一跳,问道:“何事?如此着急!莫非主母身子欠安?可有延医?”
一语多问,又急又惊,来人却摇头道:“主母身子安康,大管事勿惊。”
那是为何?碎湖心思疾转,忽然想起一事,皱眉道:“主母现在何处?”
来人想了一想,回道:“小人走时,主母在桥氏庄中,命巧思遣小人速请大管事前往。”
“桥氏庄园……桥小娘子……”
碎湖面色蓦地一变,手中的桐油镫没抓牢,“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数息后,眨着眼睛,回过神来,也未捡镫,快步走向院中,边走边吩咐胡煜:“速速套牛,携上部曲,待我与丁小娘子出来,即刻前往吴县!”
“是,大管事。”
胡煜沉着脸往后便奔,却又被碎湖叫住:“不可耽搁!”
“是。”
雨已歇,一轮弧虹斜挂庄院上方,斑斓的色彩极其醉人。碎湖端着手,碎步穿行于院中,不过数百步的距离,心神便渐渐稳下来,走到二楼,抬首看向雨虹,眯了下眼,幽幽叹了口气,转入绿萝室中。
将将进室,便嗅得暖香阵阵透怀,那是绿萝的味道,她已坐怀半载有余,再过两三月,华亭刘氏将添小主人。
“丁小娘子,若是绿萝能与你一般,化身为男儿,四处游走,便好了。”
“游往何处?上蔡乎?格……莫乱动,小心孩儿。”
“格格……”
又软又糯的欢笑声传来,碎湖在外室除却绣鞋,再次稳了稳面色,端手走入室中。
室中,绿萝歪身坐在绣榻边,面色红润,小腹高翘。丁青矜依着矮案,正用手轻抚绿萝的小腹。兴许是有些痒,绿萝软软的笑着,两只粉蓝相间的绣鞋一踢一踢。
两人见得碎湖进来,神色各异,丁青矜撤开手,端在腰间,文静的笑着;绿萝却嘟了嘟嘴巴,纤细的小脚踢得越来越欢。
碎湖朝着丁青矜福了一福,走到绿萝身侧,漫不经心的避过她乱踢的脚,把她扶到床上,接过雪雁递来的软枕,枕在她的腰上,轻轻扯过绣被,捏了捏四角,这才柔声道:“好生歇着,莫乱动。”又回头吩咐绿萝的四个小婢:“我将去吴县,你们不可偷赖,需仔细服侍,万不容失。”
“是,碎湖阿姐。”
碎湖的声音虽细,却令四个小婢齐齐色变,纷纷敛眉垂首,盯着自己的脚尖。
绿萝起身欲言。
碎湖转过身,按着着她躺下,柔声道:“好妹妹,且细心将养,莫教小郎君挂牵!”言罢,深深的看了四婢一眼,而后,面对丁青矜,浅声道:“丁小娘子,咱们现下便起程,可否?”(未完待续。)
第两百五十九章 游思入北
丁青矜自无不可,当即与绿萝作别。
绿萝可怜兮兮的看着丁青矜,依依不舍,却无可奈何。
碎湖心中有事,未敢再作滞留,与丁青矜一道急急赶往吴县。
一路上,碎湖都在凝思,秀长的眉紧紧皱着,桥小娘子身子弱,自小郎君走后,已几度反复,延请了不少名医,却治而无果。若是桥小娘子有个散失,待小郎君归时,必然心殇……
唉!
碎湖吐出一口气,长长一叹,挑开边帘,暗觉眉心微酸,伸出拇指与食指捏了捏。半年多来,华亭刘氏共建别庄两处,一应大事,皆需由她与杨少柳裁定,杨少柳现今坐镇建康,吴郡佐近之事便多赖她一人,四个庄子,两千多号人,处处皆需留意,也着实难为她。
次日辰时,一行人抵达吴县刘氏庄园。碎湖入内未见主母,便又疾疾赶向桥氏。牛车将临桥氏庄园时,细雨又起,轻轻扑帘,碎湖从帘角伸出手,掌心微寒。
……
清冷的季节,雍容的桂道,飘漫的雨丝,雾蒙的庄园,青翠的荷塘,恰似一画。
画中的晴焉却无心风景,掌着雨镫,快步穿过荷塘。眉头锁得死紧,裙摆被雨斜湿,眼眶盈着泪雾。踏入月洞,揭开湘妃帘,轻步走入室中。方一进室,暖暖的热气扑面而来。在外室站得数息,待身上的寒气去了,才叠手叠脚的走进内室,轻声道:“刘主母,碎湖来了。”
室中芥香缓浮,莺红燕绿一片,巧思与研画侍在两侧,兰奴与妙戈也在。
刘氏坐在床边,以丝巾暗暗的抹眼角。待听见碎湖来了,回过头来,神情稍稍见喜,问道:“碎湖,人在何处?”
“刚至庄中,婢子命人领入兰归院。”
刘氏奇问:“为何不来此地?”
研画瞥了一眼雪白的帷幄,柔声道:“主母,桥小娘子体弱,不宜伤神惊扰,莫若咱们先去见碎湖,待桥小娘子醒了,再来?”
“是,是,不宜伤神惊扰!”
刘氏一叠连声的应着,回头瞅了一眼床上的小人儿,心中愈发酸楚,眼泪便又欲盈眶而出。研画与巧思对了下眼神,深怕她太过伤神,当即便一左一右的扶起她,缓缓向室外走去。
刘氏一步三回头,万分不舍。
待人尽去了,晴焉把窗关上,闭紧湘妃帘,走到矮案边,把香炉中的积灰倒了,燃起新香,用手扇了扇,淡淡的香气似有还无。
捧起案上小暖炉,轻手轻脚走入雪纱帷幄中,把小暖炉塞在布衾角落里,用手轻轻触了触小娘子小巧的玉足,入手微暖,不寒。晴焉舒出一口气,伏在床边,深深的凝视着安睡的小娘子,心中祈祷着:‘三官大帝,少司命……晴焉恳请诸位天神,让我家小娘子快些醒来吧,她已睡了三日了,不可再睡了……’
这时,兴许是诸神听见了她的祈祷,桥游思睫毛颤了一颤。
“小娘子醒了?”
晴焉一声轻唤,而后,眨了眨眼,又用手揉了揉,确定小娘子未醒,是她看花眼了。小娘子的脸好小,雪一样白,定是冷了,眉头也微微皱着。想着,晴焉走到壁炉边,往里面添了些碳,转念又想:刘郎君说过的,加碳要开窗……
“晴焉……”
将将走到窗边,身后传来微弱呼唤,晴焉颤了颤眼睑,未回首,掂着脚尖推窗。
“晴焉……”
又是一声,晴焉这下听清了,猛地回过身子,只见小娘子坐在床边,歪着脑袋看她。那一瞬间,晴焉的嘴角寸寸绽开,眼睛却愈来愈红。
“小娘子!!”
一声轻呼,晴焉奔到床边,跪下来,捧着小娘子的手,喃道:“小娘子,小娘子,晴焉在,晴焉在,婢子是晴焉……”语不成声,她知道,每当小娘子醒来,都会懵懵懂懂的,而最近,小娘子病重,甚至偶尔会忘记她是晴焉。
“晴焉……”
良久,良久,桥游思眼底茫然层层褪却,眸子清澈如水,微微一笑,走下床,行至窗前,深深吸了一口窗外清新的空气,望着丝丝飞雨,轻声道:“我睡了几日?”
晴焉拿出食盒,将一碟碟精致的吃食摆在案上,边摆边道:“三日了,小娘子定饿了,晴焉备了好多吃的,都是小娘子喜欢的。”
“哦,相较昔日,多了一日……”
“咕噜噜……”
一阵轻微响声乍起,桥游思香肩一颤,雪白的小脸蓦然悄红,捧着小腹转过身来,神情略显尴尬。而此时的她,美到极致,浑身如雪,乌发如墨,宛若雪之精灵,既娇丽又脆弱。
……
兰归院中。
碎湖与刘氏等人簇坐于室,矮案上置放着一叠纸卷,洁白的左伯纸中密布着绢秀簪花小楷,其间内容杂乱,或是一首小诗,或是一句短语,更有一些,乃是一幅幅简画。
碎湖凝视着画中人,虽未着色,也未细致描神,但她一眼便辩出,这是小郎君。而那些诗句,也都与小郎君有关。
刘氏之所以命她速速前来,便是希望她能拿个主意。桥小娘子病情越来越重,沉睡的日子一日胜过一日,她们都知道,怕是难以久长。
室中寂静,无人出声。
刘氏红着眼睛,巴巴的看着碎湖,她自己的一颗心早已混乱不堪。
碎湖暗吸一口气,把案上的纸卷起来,稍作沉吟,轻声问道:“主母,桥小娘子现下几日一醒?醒来时,气色可好?”
“这,时醒时眠,眠时多过醒时……”刘氏迷迷糊糊的,又惊又伤之下,哪里计过时日。
研画细心,想了一想,答道:“每隔十来日,便会沉睡一回。时尔一日、两日,这次已有三日。醒时,气色倒好,只是身子却弱,经不得寒。”
巧思瞥了瞥案角纸卷,皱眉道:“病由心生,桥小娘子此病,怕是因思念小郎君太过而致。前番,鲍仙姑来时也有言:‘若是宽心叙怀,应无大碍。然,若是抑郁反复,恐将危矣。’我与主母商议过,往日乃因北道不通,此次,何不让桥小娘子一同前往上蔡?待至上蔡,见了小郎君,兴许,兴许便宽心叙怀了。”
上蔡……
碎湖挑眉看了她一眼,朝着刘氏万福道:“主母,上蔡距此足有千里,行程至少也需月旬,桥小娘子身子弱,能否成行?此为其一。其二,毕竟桥小娘子与小郎君,尚未,尚未正式文聘。此举,有失礼节!其三……桥小娘子愿否?况且,此事,桥郎君知否?尚且,少主母若知此事,又当何如?”
“这……”
刘氏神情突地一怔,捧着茶碗的手也随即一抖。她原本便是个欠缺主张的人,被巧思暗中一揣恿,便觉理应把桥游思送至上蔡,兴许会有所好转。可如今,听得碎湖的缜密剖悉,晃觉干系竟如此之多,当即更没了主意。
想到桥游思那张雪白的小脸蛋,柔弱如柳絮的身子,刘氏的眼泪便朴簌簌直掉,嘴里乱喃:“这可如何是好?昔日虎头走时,曾再三叮嘱,游思身子弱,要好生将养。若,若待虎头归来,未见着人,岂不悲伤……唉,我的儿……虎头……游思……嘤呜……”
“主母,主母勿伤!”
“主母,勿伤,兴许桥小娘子过几日便好……”
“主母,小心身子……”
她这么胡乱一阵哭,室中再没人敢挺直身子,巧思、研画、兰奴、妙戈齐齐跪了一圈,劝的劝,哄的哄,可就是哄不止她的眼泪。反倒使刘氏愈来愈悲,在她的心中,最疼爱的是儿子,次之,便是这自幼失母的桥游思。
巧思瞪了一眼碎湖,嗔道:“碎湖,阿姐,大管事!而今桥小娘子性命垂危,何故横生恁多礼节?况乎,小郎君与桥小娘子之事,桥氏自知,咱们刘氏上下也知,怎地就不合礼了?莫非,欲使桥小娘子人殁了,再,再礼乎?若是如此,小郎君归来,大管事将以何颜面对?!”
“碎湖阿姐,桥小娘子,耽搁,不得。”兰奴深深的看着碎湖,一顿一顿。
刘氏也拉着碎湖的手,悲声道:“碎湖,别人我不知,但,但你自幼跟随虎头,应知虎头之心。虎头待游思与人不同!与人不同……你聪慧伶俐,且想个诸事齐美的法子,可否?你,你莫要有他心,日,日后……”
“主母!!”
闻听此言,碎湖如遭雷击,匍匐在地,双肩颤抖不休,死死忍着,不让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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