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浓懒得理她,将她从肩上拔下来,笑道:“且放纸莺。”言罢,步伐一转,走向东院。
闾柔愣了一愣,璇即,朝着刘浓的背影,扬着纸莺,娇声唤道:“雀巴,山有莫兮,莫有纸,西悦君兮,君不纸……”
刘浓身子一个趔趄,徐徐回首,皱眉看了她一眼,摇了摇头,卷袖闪入月洞。
桥大美人正于桂树下教导小绮月《毛诗》,亦乃《越人歌》,待见华亭侯走进来,大美人眸子一颤,故作未见,小美人却扑扇着大眼睛,嘟嘴道:“义父,闾柔阿姐夺了绮月的纸莺……”
“绮月需好生习诗书,何需纸莺。”刘浓淡然说着,来到桂树下,跪坐于苇席中,凑近桥大美人,附耳低语几句。
桥大美人手中细笔轻颤,滴墨入纸,继而,转过身子不理他。
刘浓喃道:“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游思,天地知……”
“休得胡言!”
桥游思羞红了脸,敌不过刘浓厮缠,只得命晴焉领着小绮月去城外放纸莺。
待晴焉于小绮月离去,华亭侯默然一笑,将桥大美人打横抱起,大步若流星,钻入湘妃帘。桥游思身子软软的,脸蛋依着他的胸膛,嗔道:“君若登徒子,欺游思不知……”
“然也……”
是夜,刘浓召集诸吏于帐,令郭璞传檄汝南诸县,令诸坞陈部曲于上蔡……(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章 观已观人
襄阳始置于周,得名于西汉,南援三州,北集京都,上控陇坻,下接江湖,故,自秦汉以降即为荆州重镇,兵家必争之要地,军事之要冲。
因其紧毗汉水,逐水朔流而四通八达。若欲往东北,履新野走南阳即可至颖川,若欲至西北,跋房陵涉上庸即可抵长安,若欲往西,或走宜都、或经巴东,即可入蜀腹,若欲赴江南,仅需一叶蓬舟,即可携得千里清风,汇入大江。
故而,自永嘉之乱伊始,南逃之民共计两条路,其一,经豫州南下,渡江入南;其二,即入荆州,散落各郡。王敦军府建于豫章,为防胡人南下,十余万精锐布控荆州。诸如刘浓,军帐居上蔡,军势直抵颖川。
复因十载南流,江东各郡已然人满为患,大将军锁江据守,南渡之衣冠别无二择,仅能携族入荆州,故而,豫章军府世家云集、英才济济。
而此,荆州各郡因纳雍、冀、豫、司、益等州之民,一时间,繁华而兴盛,然,有其利必有其弊,本地士族与北来士族之争愈演愈烈。颖川士族南渡之后,大多居于襄阳,而襄阳即为争端之首,大将军置若罔闻,任其争斗,暗乐于其中。
颖川自古多俊杰,有识之士窥破大将军意图,不甘任其把弄于股掌间,是以便趁着豫州渐安,而祖逖将亡,大将军意图兵行建康之际,欲复返颖川一探究竟。如若不然,大将军岂会容士族北归。
意欲北返士族以荀氏、陈氏为首,于六月底乘荀氏巨舟北上,履十余日风尘,终至颖川。
“鹰,鹰……”
苍鹰杳然于空,低低掠过一望无际的草海,待至一处境地,猛地一头扎下,自草丛深处抓起一条长虫,螺旋腾空,直斩苍穹。
“皇天之不纯命兮,何百姓之震愆;民离散而相失兮,方仲春而东迁;去故乡而就远兮,遵江夏以流亡;出国门而轸怀兮,甲之朝吾以行……”
悲怆的《哀郢》响起于荒原,其声雄浑,漫卷黄沙。少倾,滚滚官道中,一条长龙匍匐蜿蜒由南而来,内中极杂,既有铁甲骑士,亦有高冠宽袍者,牛车复马车,男女或老少,尽皆凄然。
“心婵媛而伤怀兮,眇不知其所蹠;顺风波以从流兮,焉洋洋而为客……”声音越来越悲,令人闻之肝肠寸断,有人挑开车帘,怯怯一眼,只见漫漫草海,百里无人烟,默然而泪坠。
“鸟飞反故乡兮,狐死必首丘;信非吾罪而弃逐兮,何日夜而忘之!颖川也颖川……”
高歌者乃是一名宽袍老者,其人并未坐车,骑着一匹大黄马,年约五十有许,相貌堂堂,眉若柳尾,作花白色;眼若卧凤,顾盼生威;鼻似悬胆,唇若弧锋。
其人乃颖川陈氏家主陈眕,与潘岳、刘琨等人并称为“金谷二十四友”,待途经一株老柳,枝叶眷冠,絮叶迷眼,陈眕神情蓦然一怔,下意识地伸手一揽,捉了满把柳叶于手,细细一嗅,紧皱的长眉徐徐放开。
继而,颤颤危危的翻身落马,面对着茫茫草海,目光迷离,神情极怅,嘴唇开阖不闻声,慢慢跪了下来,跪匍于黄沙道,挽袖于眉上,深深三稽,璇即,抓了两把泥沙,高高扬起,纵声悲啸:“颖川也颖川,陈眕归来也……”
“颖川也,阿父也,钟雅归来矣……”
“禹土也,狐死必首丘,落叶犹眷根,娘亲,娘亲,孩儿已入颖川矣……”
霎那间,络绎不绝的跪地声,此起彼伏的呼喊声,不绝于耳,莫论男女老少,莫论骑马、坐车亦或步行者,尽皆跪伏于滚烟黄沙,南匍面北,长稽。神情庄重,眼神悲凄而沉恸,令人心悸。
稍徐。
陈眕按着膝,坐直了身子,徐徐抬起双手,正了正顶上之冠,系了系颔下丝巾,扫了扫袍摆黄沙,神情危然肃目,扫了一眼佐近之人,朗声道:“国破家离,背族弃乡,其责其任,在我辈之肩矣!陈眕已然老朽,然,颖川乃九州之冠盖,会天下英杰于夏土,我辈虽不肖亦无能,却不容作妇人长涕矣!且来,随我入许昌!”言罢,挥开伸手欲扶的随从,挺身而起,拽着马缰,翻上马背,打马直走。
“许昌,入许昌……”
“许昌旧李,十载未闻,曾记荀羡乎……”
蹒跚人群前行,荀羡纵马窜至小山坡,瞭望远方,哪里可见古李,唯余一片苍茫,默然一叹,拍马至牛车畔,轻声问道:“阿娘,此乃何地?为何孩儿已然忘却?”
闻言,婢女卷帘,内坐一名中年妇人,长得极俊,眉目依稀与荀灌娘相似,颤抖着眼睑,瞥了一眼漫野,叹道:“此乃父城境,为娘故族世世代代绵承于此。往前七里,有涓涓清溪,两岸俱是桃林。若逢花期,飘香十里,为娘……”
待至七里,不见桃林与清溪,荀羡指着一片枯枝与干涸的草垅,皱眉叹道:“阿娘,乃是此乎?”
“然,然也……”
妇人乃郭氏,默默掏出丝巾,悄悄抹了抹眼角的泪,转念想起一地,细眉若展云,嘴角挑笑,欣然道:“往东十里,有碧波莲潭,游鱼堆鳞逐香莲,乃是父城一绝,为娘与汝父即是于此相识,曾记昔载,恰逢上巳节,衣冠娥眉簇云来……”
复东十里,荀羡抓了一把草籽,撒入浑浊的腐水潭,须臾间,冒着臭气的潭面汹涌搅动,硕大的游鱼腾空而起,张着獠牙大口,竞相争夺厮杀。更有甚者,向岸边扑来。
荀羡神情大惊,猛然后退,却恁不地瞅见潭边腐草处显露一截乌黑尸骨,手骨犹自撑向天空,荀羡惊赫欲死,“唰”的一下,面色惨然若土,拼命抽马,窜至牛车畔,惊声道:“阿娘,阿娘……”
“唉,我儿莫惊,为娘见也……”郭氏慢慢闭下帘,背抵着车壁,泪水滚落,止也止不住,赫得婢女垂首敛眉,不敢言。
荀羡年方十三,极其好动,不多时已然忘却惊惧,于人群中穿梭来去,奔至一株老李下,抬头仰望,此时正值时季,树上挂果累累,伸手拽了几颗,打马而回。
陈眕勒马一横,拦住荀羡去路,捋着长须,笑道:“令则,为何择李而不食?”
颖川士族极其眷内,荀羡知晓陈世伯是在考究自己,当即便沉沉一礼,揖道:“回禀世伯,道旁之李,无人路折,必苦。故而不食。”
“哦……”陈眕长眉一挑,淡然一笑,将手一摊,笑道:“且将果于我,吾且食食,试尝甘苦。”
荀羡摸了摸脑袋,犹豫道:“世伯,侄儿岂可献苦李于尊长。世伯若欲知甘苦,侄儿理当代尝。”说着,塞了一枚李子入口,皱着眉头,胡乱一阵嚼,焉知却非苦涩,甘甜入味。
陈眕笑道:“何如?”
荀羡嚼着果子,神情极其不解,继而,眼晴一亮,挑出最大的一枚,奉呈予陈眕,恭声道:“此李不苦,味呈甘甜,世伯且食。”
陈眕接过果子,抛了抛,定定的看着荀羡,赞道:“令则知礼,体身于礼,不可多得矣!”顿了一顿,转动着手中李果,笑问:“令则可知,道旁之李,为何不苦?”
荀羡瞅了一眼不远处高大的李树,复看了看荒芜的草海,答道:“回禀世伯,乡野无人,故而,挂果于树,逢阳自熟,遇秋复落,其味甘甜。”
“然也!”
陈眕欣慰一笑,置果于唇,轻轻一啃,咀嚼着其中甘味,半眯着眼,凝视荀羡,慢声道:“令则摘果,共得其三,其一自食尝苦,其二奉呈老朽,其三,想必奉于汝母。令则知礼而守礼,乃君子矣!然,纵论天下九合,浩然君子何其孤矣!”
说着,举着果子环环一邀,嘴角一歪,冷笑:“人相忘于道术,鱼相忘于江湖,湖海之阔,君子驰道于术。若以术而论,此果,若逢其会,足可杀心、倾国,亦可平天下而牧万民。令则,可知为何?”
“杀心倾国,平天下,牧万民……”
荀羡瞅了瞅掌中果,眉头紧锁,细细一阵沉吟,思海翻滚,混乱如麻,良久,揽袖于肩,肃然一揖:“侄儿不知,恳请世伯教诲。”
“固所愿尔,何当请也!”
陈眕朗朗一笑,慢食李果,信马由缰,边走边教导:“名、利、性、命也,天下之万物,道之垂于术,皆难逃其四字。令则且思之,此果若植于危崖……此果,若雍容于华堂……此果,若置于伯仲……此果,若不俱脯,仅余核……”
一路往东,老者谈笑自若,挥斥方酋,将名利性命逐一抽剥,直指人性本心。年少者时而沉思,倏而大悟,面泛红潮,显然有所得。待得老者将诸般谋算纳川融海,年少者将其融会贯通之时,许昌已然在望。
“阿娘,阿娘……”
荀羡踏蹬而起,搭眉眺望许昌,但见大道两旁人群如海,嘴角一裂,策马风回,奔至牛车边,笑道:“阿娘,许昌将至,孩儿已见阿兄矣……”
郭氏挑开帘,探首望了一眼远方,恬静笑道:“近几日,我儿从习于陈家世伯,可有所获?”
荀羡眉宇一正,从怀中掏出仅余那枚李子,毕恭毕敬的递给娘亲,垂首道:“君子居上善,洞万物若观火,观已观人制于人,牧野于从容……”良久,方毕,揖道:“娘亲,然否?”
“然也!”
郭氏将果子以丝巾包起来,小心翼翼的揣入袖囊中,看着英秀非凡的儿子,轻声道:“我儿,需得牢记,我颖川士族,非他郡可比,即在此:观已观人制于人。”
“诺。”
荀羡眉飞色扬,挽着袖子深揖,见阿娘未食李,即笑道:“阿娘,此李甚甜,为何不食?”
郭氏笑道:“且留于汝阿姐。”(未完待续。)
第三百五十一章 异日齐风
残阳如血,层铺于颍河,一半瑟瑟一半红。
许昌城外,荀蕤领着颍川诸坞背临颍河,夹道相迎,颍川非同别郡,诸坞十之**乃祖逖复豫州后,侨居襄阳之颍川旧族所派遣,故而,得闻本宗前来,尽皆扛案抱酒,恭迎于道口。
席连席,案接案,中置坛坛老酒,各色吃食。
官道中,衣冠簇拥,莫论老少,尽皆翘首以待,虽冠带依旧褴褛,然神彩奕奕。
罗坞主入颍川已然六载,得闻本宗主母将至,终宵未曾阖眼,一大早便守侯于柳道边缘,而今日将落,终日滴水未沾,却不觉饥饿疲累,待见西面荡起一道绵延黑线,神情蓦然一怔,璇即,豁然大喜,一把拽住长子的手臂,颤声道:“主母,主母来也,快,快……”
“是,阿父。”
长子与次子瞬间会意,当即扶着年老的父亲奔向西面,罗坞主被儿子架着,近乎足不点地,神情激动不已,待眯着眼辨清了荀氏牛车上的暗纹,老泪滚了满脸,“扑通”一声,跪伏于地,胡乱抹了把脸,稳了稳心神,正了正冠,匍匐长稽,朗声道:“荀福,见过主母,主母身子可好?家主身子可好?”说着,悄悄抬眼,辨了辨荀羡的模样,嘴唇一阵乱抖,朝着荀羡重揖:“荀福,见过二郎君!”
荀羡赫了一跳,勒马避在一旁。
“荀福……荀福?!”
素手卷帘,郭氏看了一眼老态隆钟的罗坞主,眯着眼想了一想,继而,眉眼尽开,笑道:“原是荀福,勿需多礼,快快起来。”
“哎!”罗坞主脆声而应,蓦地一抬头,瞥见儿子们并肩伫立,当即勃然大怒,竖眉喝道:“主母当面,安敢直视也?速速见礼!”
“诺。”
几个儿子朴啦啦跪了一地,你看看我,我瞅瞅你,却不知该如何自称,只得硬着头皮,齐声道:“见过,主母。”
“混帐!”罗坞主猛地一拍额头,老脸涨得通红,既羞且恼,怒不可遏,便欲执拐教训。
“罢了,罢了!”
郭氏温婉笑着,摆了摆手,瞥了眼柳道,见众人皆已下车步行而往,拘了十来日,也有些困乏,便搭着婢女的手臂,款款下车。
罗坞主拄着拐杖,神情恭敬,落后半步。其乃荀氏老人,郭氏也不生疏,当即便问些琐碎的事。罗坞主毕恭毕敬的答着,蓦地想起一事,裂嘴笑道:“主母,大郎君于许昌,甚得祖豫州看中,多委以重任。自华亭侯执掌颖川以来,亦多有帮扶。”
“华亭侯……”郭氏顿了一顿,眉头微微一皱,不作声色地道:“可是那华亭美鹤……刘氏,刘郎君?”
罗坞主满脸洋笑,答道:“然也,华亭侯马踏洛阳,横锋陈留,战胡于野,逢战必胜,威名播于豫州,南北千里,无人不知。主母,小娘子现为……”
闻听此言,荀羡两眼发光,眉飞色舞,搓着手,插口道:“阿姐何在?”
罗坞主笑意更甚,捋了捋须,朗声道:“小娘子身为汝南典臣,掌华亭侯骑军主帅,曾于虎牢关前,咆阵破关,阵斩石勒十八骑,更与洛阳一役,逐刘胡镇东将军呼延谟于野,横尸百里……”
“妙哉!阿姐了得!!”
荀羡击掌大赞,恨不得身逢其会,却恁不地一眼瞅见娘亲满脸冰霜,当即挑了挑眉,轻声道:“阿娘,阿姐自幼即喜弓马,巾帼不让须眉,确乃了得!”
此时,罗坞主也会过意来,瞥了一眼主母的神色,心中蓦然一动,陪笑道:“主母勿忧,而今之北地,各郡皆传小娘子美名,华亭侯待小娘子……”
“唉,罢了。”郭氏默然一叹,愁眉堆云,心道:‘美名徒奈何,身为世家女郎,年已十八,理当奉针捉绣,岂可终日与人持剑争胜!纵观千年,前所未有矣……’
荀羡心知娘亲之意,耸了耸肩,恰见其兄阔步迎来,当下纵马向前,高声叫道:“阿兄,阿兄……”
荀蕤也有两载未见娘亲与阿弟,神情极喜,瞥了一眼马背上的阿弟,笑道:“二弟,何为大也?”
荀羡眉梢一扬,翻身落马,答道:“乾居上,坤处下,人行于其中,乃大矣!”
荀蕤一边走向娘亲,一边随口道:“人行于乾坤,天地反复,顷刻即亡,何故为大?”
荀羡道:“体天道于自然,履自然于江湖,博浪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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