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蠕道:“没,没什么,真的没什么……”剩下的一半,好羞人呀!
“呱呱!”
一只大白鹅一跳一跳的蹦上二楼,摇头晃脑的行来。它瞅了瞅刘浓和碎湖,扑扇了两下翅膀,传出一股臭味,然后大摇大摆的向南楼行去。
它比谁都准时,该吃晚餐了!
今夜的晚餐非常丰盛,余氏大展手艺,宽阔的正室外厅摆了四桌席。刘氏、刘浓、杨少柳一席;碎湖、嫣醉她们人多,两桌席;李越、来福、罗环一席。开席之前,刘浓将会稽访朱焘一事说了个大概,杨少柳听见朱焘欲引军往北,眉尖轻挑。
吃饭时,刘浓有意无意的瞄着杨少柳,她从未在人前露过颜面;就连吃饭,也只是把丝巾往上搁了搁系在耳边,只露出小巧的嘴,细嚼慢咽。刘浓大是失望,心里则在腹诽,这得多麻烦,亏得她能习惯。一个不小心低笑了一声,被杨少柳觉察,用筷子轻扣了下碗口,吓了他一跳。
刘氏浅笑,笑的美极。
人一多,哪怕食不言,亦是其乐融融。特别是那八个女婢的两桌,碎湖和嫣醉只要待在一块,那定是你来我往厮杀不休;巧思在瞪来福,吓得来福差点摔了杯子;夜拂悄悄偷笑,眼角却在瞄一个人,那人是罗环。
白将军来回穿梭,这个给它一块,那个给它一块,吃得不亦乐乎。
饭后,刘浓回到自己的屋子,碎湖轻步跟随其身后,问道:“小郎君,今夜,还要去练剑吗?”
“嗯,不可荒辍!”
刘浓点了点头,他每日皆有晚练,上半场练剑,下半场练字。
碎湖捧出一套月色箭袍替他换上,扯平了衣角,然后眯着眼打量,看合不合身。此时,灯光微漾,映得眼前的郎君俊秀不可言;箭袍上窄下宽,自后腰处一水两分,宽有三指的玉带将腰身杀得死死的;极是贴身,英气逼人!
真好看!
碎湖瞅着他嘴角的笑,溺在那笑里出不来,心道:小郎君长得好俊啊,比小时候更好看,特别是笑着的时候,怎地,怎地就那么迷人呢……主母说,小郎君大了,该懂得一些人事了,懂什么呢……
想着想着,她觉得自己快被羞涩化成水了。
刘浓没有留意到她的神态,伸了伸胳膊,袍子很合身,取了剑架上的阔剑,笑道:“我去习练一个时辰,你不用跟着,亦不要等我,早点歇着吧!”
“嗯!”
碎湖慌乱的避开他的眼睛,低头喃道:“我,我再看会账……”
李催去了由拳,那里亦有刘氏的酒肆需得人照看。因碎湖识字亦会记账,刘氏便做主,让碎湖掌管庄中的钱财进出。刘氏心中有数,碎湖定是不愿外嫁的,让她掌管亦是让她提前熟悉庄中事务,待日后刘浓娶了正妻,亦可帮衬一二。
月色正中,夜幕若毯,缀满星辰。
一道月白色的身影在院中来回腾挪,时见雪光乱洒,倏现寒星激射。突地,那月色身影疾窜,长剑乱舞成影,扫得四侧的柳树,叶落纷纷。刘浓的剑术传承自李越,经得六年磨砺苦练,等闲三五个人,休想近得他身。
“呵!”
一剑疾出,正中院中竖木,震得竖木一阵急晃。
徐徐敛气,缓缓收剑!
人立月下。
“小郎君,擦擦汗吧。”一个声音甜甜的响在背后。
微笑着持剑回首,身后盈盈侍立个女婢,笑得极糯、长得极甜,肤色若玉中点莹,仿似剥了壳的鸡蛋。她是刘氏的三个贴身女婢之一:绿萝。
刘浓接过丝帕随意一抹,一股甜香直直钻鼻,暖暖的甜!嗯,这不像是熏香,这,这是,一看之下便凝住了眼。
“呀,拿错了!”
绿萝羞窘之极,她拿错了,把自己的汗巾拿去给小郎君擦脸了,嘴里乱乱的喃着:“小郎君,小郎君,我错了……”
“没事!”
刘浓洒然一笑,将丝帕还给她,提剑而回,一会尚要临钟繇的书帖。
将将行至楼上,夜拂已在回廊转角处等候,手里提着一盏貂蝉拜月灯,浅浅弯身万福,轻声道:“小郎君,小娘子有请!”
第三十二章 对坐言志
沉香卷浮,画屏生影。
杨少柳与刘浓对坐,婢女们皆被摒退,静守在屋外。案上置着竹简,半展半卷,她低敛着眉,长长的睫毛随着手指缓移。
她有个习惯,看简之时,喜欢用手指比着,逐字逐句的默读。
“嗯!”
刘浓轻咳一声。
他已经来了一会,可杨少柳只顾着看简,仿似根本就没注意他,只得低声道:“阿姐,不知唤我何事?”
杨少柳微微抬眼一掠,素手卷简,将简搁在案角,然后撤手叠在膝上,这才慢慢的说道:“我听娘亲曾言,你想让刘訚赴建康建酒肆,可有此事?”
六年来,庄中事务,刘浓但有不决之时,多会请教于她,本就不打算相瞒,便笑道:“确有此事,近年来,竹叶青名风日甚,建康世家却多闻名而不知酒。是以,刘訚便提议稍加产量,在建康设酒肆总栈。原酒仍自太滆出,走水路直达建康,再售各地!”
杨少柳淡然道:“嗯,在建康设酒肆是好事,不过,为何是刘訚去,而不是李催?”
她这一问,刘浓倒是听得微怔,没有接话。
一时无语。
半响,杨少柳又道:“虽说商贾乃世事之末,若无士族依靠,亦极易遭人谋夺。可你需知:患生于欲,而人心难测也!刘訚虽然精通商事,但李催一家俱在庄中,论亲议厚,皆要强过刘訚。”
刘浓知她是在为自己谋划,不过他自认信得过刘訚,便笑道:“谢过阿姐,诚然,患生于欲而人心难测;不过,知人方可善任,我自问知他,当任而不疑!”
杨少柳斜了他一眼,见他满脸正色,知他已拿定主意,劝其不得,微一沉吟,说道:“也罢,我也不与你争,我让革绯一同前往,你莫要再辞!”
“这……”
闻言,刘浓神色一顿,心中有些恼,可转念一想:虽说用人之时,切不可疑;但亦不可过纵,过之则是滋心养欲。法之所在,非是为罚,而是为不罚。如若让人久居于崖,终有一日会坠入深渊!让革绯去也好,只要不拘了刘訚的手脚,多个人亦能多几分保障。不将钥匙至于一地!此法,才是真正的稳妥之法!
稽首道:“谢过阿姐,便依阿姐之言!”
“你心里不愿,为何要谢我?”
杨少柳又把书简展开,细声细气的说着,未待刘浓接话,又道:“你年已十四了,亦该行正道而生志了,你且与我说说,你的志向在何?”
志向在何!
刘浓微眯着眼,身子亦跟着往后略仰。细细一思,只觉她今夜所言,字字句句皆似言外有指,也着实拿捏不准她心中到底在想些什么。而自己的志向?自从来到这个世间,他谋士族、建庄园、读诗书、蓄武曲,一日亦不敢懈怠。
这一切所为何来?
洛阳,洛阳!
沉香熏人,卷起烟雾寮魂,刘浓的思绪亦随其蔓延。
若说他没有志向,那是假的!可他的志向,不可明言;就连他自己只要每一想起,亦会遍体生寒!上苍给了这次机会,岂容轻负;若真要问志,那便是:修身、养性、齐家、治国、平天下!如此,方不负大好之身!如此,方不愧所承之志!
他手指轻扣,眼神亦深深。
杨少柳只得一眼,便将他的模样落进,暗中嘴角轻弯,有些不屑:一想事便会扣指,还以为别人不知道似的,李越说的对,就是个小滑头。
她漫声道:“按晋律僻官职:应由中正乡评,再经由吏部以核家世,最终予以定职。你是次等士族,乡评最高可至四品,四品乡评对应五品以下官职。官职又有清浊之分,浊吏一生亦难登大雅,而清职只需数载便可晋身。如今之江东,门阀林立,朝堂之上尽为世家大族把持。你若想有所成就,此时还不立志以备,更待何时?”
说到这里,她顿了顿,看着刘浓,轻问:“莫非,你的志向,便只是想做个富家翁不成?!”
不用看,她此时定是眉目轻挑。
刘浓按膝直身,拂了拂箭袍下摆,然后重重一个稽首,沉声道:“回禀阿姐,刘浓想……所行,即是所愿!”
所行,即是所愿?!
“啪!”
竹卷坠地!
好大口气,大的简直就是敷衍!
杨少柳顿住,小嘴微张,睫毛眨了两眨,缓缓地吸了口气,再慢慢的顺着心中的恼意。良久良久,才把胸中的气恼给顺得无迹,说道:“也罢,我姑且视作你志向高远!既是如此,便不可将身心荒废。即日起,需得闲游山川赴雅集,四处访友求学,多作文章诗书。两年内,江东之地,须闻得你的名望,而不是你幼时的什么珠联生辉!待冠礼后,或可得到四品乡评,从而谋取清职……”
杨少柳一语深长,刘浓听得慎重,俱是牢牢记心:唉,离成冠至多两年了,如她所言,我须得四方拜友,求学名师,多行雅事;最好,再著一些文章和诗书,以期能得中正青眼看中,给以好评。然后,才有一展志向的机会啊。还好,如今我已是士族,比那四十多岁还在搬砖以明志的陶侃强多了。
陶侃,西晋末、东晋初的大名士,大将军。一生极为坎坷:幼时负志,聪慧过人!奈何身为寒门,前三十年皆为浊吏,郁郁不得志,熬到六十岁方才因战王敦而成名,最后晋升大司马,建立陶氏士族,陶渊明便是他的曾孙。如此,亦是东晋寒门第一人矣,士族门阀等级森森!没有士族身份,想要出头,谈何容易矣!
自西楼出来,月色如玉辉。
夜拂挑着灯碎步行于前,刘浓满腹心事随在后。
杨少柳真让人捉摸不透,她像是真把刘浓和刘氏当作亲人,所行所言皆是在为华亭刘氏着想。可刘浓就是觉得,她有目的!或许,这便是先入为主的成见吧!谁让她成天蒙着一张脸呢!有时候,他真想一把揪下她的面纱以辩真容!可倒底不敢,杨少柳是个柔弱女郎,嫣醉她们可不是!
转过回廊,夜拂于转角处止步,低声道:“小郎君,早点安歇!”
刘浓似未听见,还在想事。
夜拂挥了挥手中的灯,再唤:“小郎君!!”
刘浓被灯光一灼,回过神来,歉然一笑与夜拂作别。
归家至门口,门虚掩着,透出半截柔柔的灯光,碎湖多半仍在等他。叫她早点歇着也不听,定是正在磨墨,等着他临帖练字。
红袖添香夜读书!
“吱呀!”
刘浓轻轻推门,室中弥漫着一股幽香,嗅了嗅,淡淡的,若有若无。奇怪!碎湖怎地不迎出来?往日她都会守在外厅的,莫非真的睡了?
刘浓摇着头笑了笑,脱鞋入内。
静而无声。
转过外厅,进入内室,一眼撇去,侍榻上没有人,被子叠得整整齐齐的,床下有一双蔟新的蓝色绣鞋,小小巧巧。
往里走,书室亦无人!
再走,香味渐浓,帷幔上映着个宛约的影子。影子以手撑头,侧身躺在床上,曲线玲珑曼妙。最是那腿和腰,长长的倦着,美美的伏着,妖娆到极致!
嗵,嗵!
心跳声,莫名的,他的心跳加疾,突然想起一句词:夜色有些缭人!
轻轻唤了一声:“碎湖……”
“嗯……”
有人在帷幔里低吟,声音懵懵的,像是没睡醒。刘浓想再唤一声,可嗓子是哑的,唤不出来;心中则是狂乱无比,有个小人跳来跳去。
强压住心跳,迈前一步,正欲挑幔,手中的剑触倒了香炉。
“碰!碰,碰!”
香炉重重坠地,撞上了矮案,一路乱滚,顿时打破了静静的腻。
“谁?”
帷幔中的人彻底醒了,随后,一只素白如玉的手疾疾挑开帷幔,粉色的中衣顺着手腕一路下滑至胳膊,露出嫩嫩的雪藕。
“是,我!”刘浓吞了一口口水,声音沙沙的。
“呀!”
一声惊呼,紧接着,一阵银环相触的声音响起,然后是悉悉索索的穿衣声。
“啪!”
簪子掉地上了,一头青丝乱洒,帷幔中的人更急,乱乱的嚷着:“小郎君,等等,我……”
越慌越乱,越乱越不顺。
半晌,她突然回过神来,眨了眨眼睛,心道:我干嘛要穿,我干嘛要怕?主母说了,咱们刘氏人丁单薄,要,要让小郎君,早点懂人事,懂……
其实人事,她亦不懂,特地跑去问娘亲余氏。余氏笑眯眯的给她烧了热水,在浴桶里晒满了花瓣,然后说了一些羞死人的事。
“咕噜噜!”
外面有声音,她侧耳倾听,问道:“小郎君,你,你在干嘛?”
刘浓正在大口的喝茶,凉茶顺着喉咙灌进去,把胸中的火热压尽,喘出一口气,笑道:“没事,我,镇镇神!”
说着,他走向书室,将剑架好,自书架中取了钟繇的《宣示表》来至案前。
跪坐!
案上铺着左伯纸,梅花墨中盛着五分汁,狼毫搁在双龙衔尾笔架中。碎湖真的很细心,案下的苇席是刚换的,落膝位置绣着两束白蔷薇,软软的,跪着不累;笔尖亦是才浸泡过的,既不干涩,亦不失软;就连案左的香炉,燃的亦是他最喜的芥香,而不是一品香。
沉神,静气!
提笔在梅花墨的边角略略匀墨,纵腕徐书。
其所求者,不可不许;许之而反,不必可与;求之而不许,势必自绝;许而不与,其曲在己……
将将临了几句,刘浓掠眼一观,不论是气亦或是神皆有不足。非是因为别的,而是他此时难以静心,心不静则气乱,气不顺则笔滞。
有香从身侧漫来。
稍一回头,碎湖披着长发,跪坐在他的身侧,低首敛眉,想看又不敢看他,两只手互扣着,手指勾来勾去。
此时,她的心里乱极,一会怕小郎君不喜,一会又想着主母的殷殷言语,只觉得今夜好生难熬啊。
刘浓笑道:“若是困了,就早点去歇着!”
“小郎君……”碎湖身子猛地一颤,眼底酸酸的,眼泪就快掉下来,暗道:小郎君不喜欢我,赶我走呢,我走不走?
这时,一滴墨溅下,在洁白的纸上晕开,恰似一朵墨梅。
“小郎君,我,我给你换纸。”
碎湖急急的过来抽纸,却愣不地抓住了刘浓的手。两相一触,小郎君的手温滑如暖玉,她的脸更红,火辣辣的烫,悄悄的缩回手。
一边换着纸,一边暗道:小郎君刚才没避开,那,那是不是就不讨厌我……
刘浓的心亦在怦怦跳,碎湖的脸红得极透,像熟透了的苹果一般,极是诱人。隔得近,女孩儿特有的体香味,暖暖的钻人。她适才着衣太急,宽领没有系牢,刘浓一不小心就看到了一团,白白的,赶紧把眼光调开。因为调得急,手里的笔又没提稳,刚铺好的纸再次染上墨。
“小郎君,要再换吗?”
碎湖咬着嘴无声的笑,方才借着换纸的机会,把小郎君偷看了个遍,他的慌乱失措全都落进了她的眼里,心里跟吃了蜜一般甜。
“嗯啊!”
刘浓重重的放了声嗓子,不能再让她换了,再换今夜就练不成字了,看着那枚浓墨,突地灵光一闪,笑道:“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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