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早已决定,此生只会是尉迟秀的妻子。
五日后——
锣鼓喧天,鞭炮声不绝于耳,沈府前热闹非凡,江宁两大织布世家结亲,非同小可,沈家嫁女,虽是嫁给陈家当妾室,但两府还是办得如同迎娶正妻一样。
陈、沈两家席开百桌,从东城门一路宴请到西城门,城中的百姓欢天喜地的参加这场婚宴,瞪着吃一顿佳肴。
陈雅看了看天色,时辰已到,催促着陈雄前去迎亲,迎进他们陈家未来五十年的大财神。
迎亲队伍一路敲锣打鼓的来到沈家门口,看见坐在马上的新郎倌,让人不由得同情起即将要嫁给他的女人,长得不但横眉竖目,一脸凶相,看那体型,都快要比他胯下的马还重……
城中的百姓本来就带着看好戏的心情,如今瞧见新郎倌是这么痴肥的一个人,全都掩着唇偷笑。
坐在马上的新郎倌还不知道别人是在笑他,还以为大伙都很热情,甚至还举起一只手向四方挥舞招呼。当他的目光转到何方,那里就能听见欢声雷动,令他更加开心地笑眯了原本就只剩下两条缝的眼。
这陈雄在江宁是出了名的好色,无人不知陈家长子是个见色心喜的大色鬼,靠着家中恒产在江宁作威作福,平日又爱上花坊青楼。说好听点,沈家的闺女是嫁过去当妾,难听点,不如说是家妓!因为陈雄的妻妾,早就多到连屋子都快塞不下。
依照习俗,现在正是新嫁娘拜别父母的时候,之后喜娘才会背她到门口,再让新郎倌迎上花轿。
“不——”谁知此时沈府敞开的厅堂上,竟是传来凄厉的哀喊。
“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
宾客们纷纷探头往沈府中望去,只见原本应该跪在地上拜别父母的新嫁娘,怎么也不肯下跪,身边甚至于还有两个大汉压着她,连红巾都没有覆在凤冠上。
见状,百姓们也了解了。看样子,这沈家的闺女也不是自愿嫁出去的。
就说嘛,谁肯嫁给陈雄这种人啊?
沈耧荳头上戴着沉重的凤冠,两手被人架了起来,站在她右边的男子毫不怜香惜玉,举脚踢向她后膝,逼得她跪下。
“我不嫁!我不要……娘!”她悲伤的哭叫着,动弹不得的让人硬是将她的头往地上压,足足磕了三个响头。
“老爷!老爷!你放过女儿吧!”沈夫人扯住丈夫的衣袖,流着眼泪苦苦哀求着。她的女儿这样嫁出去,一定会死的!
沈东青怒不可遏地举手当中甩了沈夫人一个耳光,怒喝道:“放手!你还嫌不够丢脸是吗?”丢人都丢到家了,可以想见外头的宾客会怎么看待这场婚礼。
一旁的身价人全都冷眼旁观,没人上前去帮沈耧荳一把,沈育然甚至还将头转到一边,看都不看母亲与妹妹一眼。
这个耳光不轻,沈夫人被打得摔倒在地,但她不肯放弃,爬向前抓住丈夫的裤子,“老爷!我求你!我求求你,不要把耧荳嫁给那种人……”
“那种人”在门口听到了,脸色一沉,笑脸都没了,不满意地瞪向厅里。
“住嘴!”沈东青一瞧见陈雄难看的脸色,抬脚就踹了妻子一脚。笨女人!不会帮他还来坏他的好事,回头再让她好看!
“娘——”沈耧荳看着娘亲,身体就像一个布娃娃似的任人摆弄,硬是将她往门口拉过去。
“还不快点带小姐上花轿!误了时辰你们担待得起吗?”沈东青怒斥着,一旁的喜娘这才拖拖拉拉地上前。
喜娘一脸同情地看着沈耧荳。她当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喜娘,就这一次让她特别难受,这跟要她将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推入火坑去卖,有什么不同。要早知道这桩婚事这么难办,她就不来了。
“沈小姐,上来吧。”喜娘背对着她矮下身,等着她趴上来。
沈耧荳用尽全身力气挣扎着,但她一个姑娘家,怎么赢得了左右两个男人的力气,硬是被推上了喜娘的背后。
“我不要,我不要……秀哥!秀哥,救救我……”无力的趴在喜娘背后,她痛哭流涕,哭得整个人都在发抖。
喜娘原本正要往门口走了,但实在忍受不住背后传来的那声声悲泣,再看看外头围观的群众,多数都为沈小姐的命运流露出同情的目光。
“喜娘,你动作还不快点?要钱就快点办事!”看喜娘站在原地动也不动,沈东青气急败坏地冲到她身边大吼,还伸手推了她一把。
喜娘被他吓了一跳,也被推得不高兴了,“沈老爷,急什么嘛!卖女求荣有什么好急的啊?”她酸了他一句。
“你胡说什么?”他一张脸气得红起来,有些狼狈的看着门外围观的人。
“唷!我说错了吗?谁不知道你把女儿卖给陈家为的是什么,这不就是卖女求荣吗?”喜娘气上心头。了不起她不领这笔钱,要是她真拿了这些臭钱,还嫌脏了手咧!
“你!”沈东青抬起手,连她都想打。
喜娘瞪大眼,站直身子让背上的塑料袋下地,双手擦腰,一副“要打来啊”的架式。“有种你碰老娘一下试试!”
举起的手僵在半空许久,一甩袖,他转过头对着一旁的丫鬟大吼,“还不快点把小姐带出去!把喜娘给我赶出去!”
“是!”丫鬟们吓得心惊胆跳,七手八脚的分成两批人,一批拉着喜娘往外走,另一批则是扯着沈耧荳走向大门。
丫鬟们虽然也很同情小姐,但是却也无能为力,吵吵闹闹中,她们架着她快到大门边了。
“不要——我不要!放开我!”沈耧荳拼命的摇头,当她看见离她越来越近的陈雄之后,一股从心底窜出的恐惧让她害怕得脚下一软,若不是丫鬟扶着她,她早就摔倒在地上了。
第8章(2)
“住手!”
就在此时,一道苍老的声音响起,众人纷纷转头循声望去——
沈老爷子在奴仆跟沈夫人的扶持之下,缓慢地走了出来。
“爷爷……”睁着泪眼,沈耧荳抽泣不止,没想到爷爷居然会出现。
“爹?”沈东青也很是错愕。
沈家人对于沈老爷子病重许久,如今却能站着出现在厅堂上非常吃惊,更令人讶异的是,他的气色红润,看起来就像是个没病的人一样……这是怎么回事?
沈老爷子沉痛地看着孙女凄惨的模样,心疼得不得了。
原本他是躺在床上动都动不了没错,但媳妇突然冲进他房里,跪在地上求他去救救耧荳,当他听到儿子居然硬要逼耧荳嫁给陈家的混帐时,一股不知道从哪来的力气突然冒了出来,让他颤抖着衰败的身子下了床,颤巍巍地随着媳妇来到大厅。
“爹!这事您别管!您还病着,快点回去休息!”沈东青急忙说道。
沈老爷子看了儿子一眼,悲伤地流下泪,“孽子!还不快放开耧荳!”可悲啊可悲,他这大儿子居然这么像他,对自己的子女这么残酷,就如当年把女儿赶出府里的他一样。报应!这一切都是报应啊……
被父亲的泪震慑而语塞,他一时之间手足无措,不知道该不该继续下去。
沈育然见情况不对,站了出来,“爹!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对父亲使个颜色,要他看看站在门口脸色已经黑了一半的陈雄。
哼!他都已经娶了陈家那个丑女当妾室,耧荳不嫁也不成!
沈东青心一惊,看一眼老父的泪,再想到将女儿嫁出去后,沈家能够获得的利益,将会赚进多少钱财……他一发狠,转过头不再理会老父,“将小姐压出去!”
“孽子!咳……”沈老爷子气得举起手中的拐杖欲打他,怒极攻心之下,一口气差点喘不上来。
“爷爷!”沈耧荳看着爷爷,眼神与声音充满着悲伤。
沈老爷子心一沉。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孙女被这样嫁出去!他抛下拐杖,顾不得一切,冲上去将丫鬟们全都推开来。
丫鬟们松开了手,谁也不敢对沈老爷子动手动脚,更遑论是推开他将小姐带出去,再来,她们也非绝情人,能够不动,自是不会在做帮凶。
沈老爷子颤抖地牵起孙女的手,一口气喘呀喘的,突然之间,整个人就无法呼吸了!他脚步一颠,无力的摔倒在地上。
“爷爷!”她惊呼一声。
“爹!”沈夫人也吓了一跳。
沈耧荳跪下来,伸手抱起躺在地上喘气的爷爷,红肿的双眼看着他渐渐流失血色的双颊,泪水一滴滴的落在他脸上,“爷爷……”她果然没有想错,爷爷方才那红润的气色,恐怕正是所谓的回光返照了。
沈老爷子许是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到了尽头,他喘着气,瞪大眼,抬起一手抖呀抖的抚上孙女的脸,“楼、耧荳……”他可怜的孙女,老天爷帮帮她吧……
“爷爷,你不要丢下我一个人……”她已经什么都没有了,爷爷甚至还没见到姑姑最后一面……不可以,不能就这么带走他老人家,他什么话都还没对姑姑说呢!
站在门口当门神许久的陈雄,终于忍不住发飙了,他气冲冲的冲到沈耧荳旁边,抓起她的手,“够了吧?戏演够了,该走了!”
他的碰触就像一只恶心的蛤蟆放在她的手臂上,她甩着手,另一只手仍紧紧抓着爷爷的手,不肯随他离开。
“不要!”要她嫁给他,她宁可一死。
沈耧荳喊完,蓦地低下头,用力地咬住他的手背——
陈雄吃痛地缩回手,低头一看,手背居然被她咬出了血痕来,他怒火一起,举起手就要给她一巴掌。“贱女人!”
“啊!”围观的群众同时不忍地闭上眼,等待着那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啊——啊!啊啊啊……”预料之外的,响起的惨叫声不是来自于沈耧荳的声音,而是另一个像杀猪般的惨叫。
大伙疑惑地睁开眼睛,再往里头看去,只见陈雄的手居然用很诡异的角度垂着,而他正捂着手躺在地上滚……
众人不禁一惊,一看就知道,他的手断了。
“秀哥……”
沈耧荳怔然地看着眼前出现的人,数日以来所有的痛苦、悲伤和屈辱,不停地在她脑海中闪过,视线一片迷蒙,使她甚至快要看不清眼前的一切。
尉迟秀扶起孱弱无力的她,一颗心在看见她的模样后,狠狠地拧成一团,双手微微发颤,“耧荳,我来了……”他语气轻柔至极,像怕吓着她似的。
“秀哥……”是梦吗?她怎么会看见那日思夜想的人了?在她身边抱着她的人是秀哥吗?真的是他吗?
“耧荳,是我,我来了,对不起,我来得太慢了。”尉迟秀悲痛地抿紧了唇,俊眸一瞬间微微发红,心痛、不舍、自责,所有的情绪都在这瞬间一涌而出。
沈耧荳痴痴看着他,缓缓地摇了摇头,“秀哥,你来了就好,来了就好……”
从没有停止的泪,这一刻落得更凶了。
他捧着她的脸,拇指轻滑过她的眼,“别哭了,耧荳,你不要再哭了。”她的双眼充满血丝,肿得几乎让他都认不出来了,如此短暂的时间,她竟然就变成这个模样?该死的!沈家是怎么对待她的?
“我不哭了,秀哥,你也别哭啊。”她柔细的小手轻轻抬起,拭去他眼角的泪,嘴角轻绽出一抹笑花。
“我带了人回来,所以才会这么慢,你别生我的气。”尉迟秀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抑制不住眼眶的灼热,感受怀中更加娇弱的身子,他心痛得快不能呼吸。
“人?”沈耧荳的目光缓缓移向大门,瞧见了一对中年夫妇慢步靠近他们,万丝丝跟武均乐跟在他们身后,“姑姑……”
“沈兰!”沈东青跟沈夫人同时惊呼,也认出了这对夫妇,他们就是当年私奔离开的沈兰与宋启。
王芸看见了沈耧荳的惨状,心底一酸,不忍地轻撇过头,眼角一个余光,瞧见了他们身后的人。“爹?”她不敢置信的瞪大双眼。
尉迟秀抱着沈耧荳退开一些空间,让王芸跟宋启夫妇能够靠到沈老爷子身边。
“爹!爹……”王芸蹲下身,伸手握住了倒地不起的沈老爷子的手,不停地轻唤。
原本已经神智迷离的沈老爷子手指动了动,双眼逐渐凝神,缓缓对上王芸的眼,眼角的泪光闪烁。老天总算让他见到了离家数十年的女儿了!
用尽最后一分力气,沈老爷子喘着气缓缓地说:“兰、兰、兰……爹……对、对不起……你……”
再多的恨、再多的苦,王芸亲眼看见老父落得如此狼狈的下场后,也全都烟消云散了,这么一句“对不起”,她知道爹是用尽了他所有的力量。
“爹……”她看着父亲,没想到他们父女再次见面,竟会是这种情况。
听到她再唤他一生爹,沈老爷子笑了,双眼渐渐又失去了光彩,“照、照顾楼……”他的目光最后停留在尉迟秀的脸上。
尉迟秀慎重的点头,给予他一个承诺,“我会的。”
种种往事逐一在沈老爷子的脑海中浮现,最后他还能见到女儿一面,而孙女身边也有一个这么好的男人相伴,他没有任何遗憾了。
老伴……我来找你了……
“爹!”
“爷爷!”悲恸的哭喊声响起,沈老爷子闭上双眼,噙着抹笑,毫无牵挂地离开了这个尘世……
第9章(1)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查江宁沈氏沈东青之女,为盘龙织法传人,其艺珍贵不凡,性良温善,秀外慧中,才貌兼备。令特下此诏,封沈女耧荳为江宁县县君,钦此——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沈氏县君年方十八,今天予赐婚,嫁予官拜正四品左金吾将军尉迟秀,才子佳人,天作之合,特令择其良辰吉日,拜堂成婚,钦此——
两道圣旨同一日下到沈家,顿时轰动全江宁,百姓议论纷纷地讨论这件事情,当日在沈家门口目睹一切的人,更将那日所发生的事情广为流传。
一时之间,沈家颜面尽失,人人都唾弃沈东青功利的举动,更加同情沈耧荳。
沈东青不但丢了脸,还丢了一个被封为县君的女儿,而沈老爷子的丧事,甚至不在沈家举办,而是移灵他处,由失踪许久的沈家小姐沈兰——也就是王芸,负责老爷子的身后事。
与前几日的红彩飘扬完全相反,白布挂满了整个厅堂,道士的摇铃声不断,沈老爷子的棺木就停放在后头,前堂供放着灵位,供来人祭拜。
白烛燃点,归来的沈兰与沈耧荳两人一同跪在地上,披麻戴孝,穿着素白色的丧服为沈老爷子烧着纸钱,希望他能一路好走。
这间房子是宫中一位同侪在江宁空置的屋子,大方的借给他办理这些事情,除了随同的诏官外,还有不少将兵也跟着一起来。
尉迟秀虽然还没跟沈耧荳拜堂成亲,但天子赐婚,名分既定,所以她们两个女人无法行的礼,都让尉迟秀代沈家男子完成。
但沈家人当然不甘心,尤其是沈东青,他错失了这个翻身获利的大好良机,恨得咬牙切齿,但却苦无门路靠近他们一步,因为这房子的四周,驻守了许多士兵,使他不能放肆的进来将沈耧荳带走,再加上沈兰对他深恶痛绝,怎么也不肯让他进屋,所以他只能气怒的在沈家发脾气。
唯一一个沈家能进来的人,只有沈夫人。
沈夫人对丈夫的所做所为也是寒了心,因此随着沈耧荳离开沈家,来到这里。
“大人,谢谢您,若不是您及时赶来……”看着白缦高挂的灵堂,沈夫人忍不住鼻酸,掏出巾帕在眼角压了压。
“岳母用不着这么客气,要是我再快一点赶到,也许……”尉迟秀话语未竟,但其中的遗憾是那么的深,痛是那么的明显。
阴郁的双眼紧紧凝视火光旁跪着的娇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