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暗道:“他奶奶的,当时便觉是奇怪,好像背后有眼睛盯着似的,原来却是一双乌龟眼、一双甲鱼眼。他奶奶的,也是老子太过托大,没拿自己的老窝好生搜一搜,老子倒是学了一个乖:越是觉着保险的地方,越是要小心,马虎不得。”
郑克爽道:“韦爵爷的记性好得紧,几年过去了,自己说的话、做的事,还是这么清清楚楚。”
韦小宝眼一翻,强自抵赖道:“你的话我倒是不明白了,甚么我说的话、我做的事?姓郑的,你可不要血口喷人,将那个甚么小流氓小无赖的事,强加在老子的头上啊?”
郑克爽也不与他多说:向门外叫道:“鄂尔多,你进来罢1
听得“喳”的一声,进来一个人。
韦小宝惊得眼都直了。
(第十三章完)
第十四章错乱阴阳还情债颠倒乾坤幻冤孽弯腰曲背地进来一个瘦弱汉子:笔帖式。
骁骑营的笔帖式。
那个数年之前,为韦小宝将鹿鼎山藏宝图的满文译成汉文的笔帖式!
韦小宝恍然大悟:“怪不得郑克爽小甲鱼知道得那么多,原来他顺下牵羊,反手牵人,将笔帖式老兄牵了走了。老子做事太也马马虎虎,当时就应该杀人灭口才是——不过,为了几个字便杀了一个人,这位笔贴式笔老兄死得未免太也冤枉了罢?”
郑克爽道:“鄂尔多,你认识这位爷么?”
鄂尔多恭恭敬敬地打千道:“都统大人,小的给你老请安。”
韦小宝笑道:“好说,好说。笔老兄啊,你有天大的胆子么?”
鄂尔多急忙道:“不,不,卑职胆小如鼠。”
韦小宝哈哈大笑道:“胆小如鼠的朋友,当时我给了你多少银子哪?…鄂尔多道:“大人赏给了卑职五十两银子,大人还对卑职说:,这些希你妈的河,希你妈的山,你要是出去跟人说了,让我一知道,立即追还你五十两银子,连本带利,一共是一百五十两银子。’”韦小宝道:“笔老兄,你的记性好得紧哪,今儿怎么说?”
鄂尔多满脸的苦色,道:“卑职答应了大人不说出去的。可是,可是……”
鄂尔多胆战心惊地看了郑克爽一眼,却不敢再说下去了。
韦小宝心道:“笔老兄落在半人半鬼的郑克爽小甲鱼手里,那滋昧大约也不太好受。”便道:“好了,没有你的事啦,连本带利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位郑爵爷自然会代你还我的。”
郑克爽道:“韦爵爷,你怎么说?”
韦小宝心道:“他妈的,老子还能怎么说?捉好见双,捉贼见赃,笔老兄把老子证死了。老子要圆谎,可要费些周折。”
眼角向鄂尔多瞟了一下,道:“说总是有得说的,不过……”
郑克爽淡淡地对鄂尔多说道:“没你的事了,下去罢。”
鄂尔多又打了个千,道:“是。”
他刚刚转身,郑克爽端坐不动,“呸”地一口痰吐出,落在他的背心。
鄂尔多朝前一扑,倒在地上,几下抽搐,就此不动,死得挺了。
轻轻的一口痰,便杀了一个人,郑克爽的武功,真正是匪夷所思了。
韦小宝大惊,道“喂。你干么杀了他?”
郑克爽冷然道:“这种事儿,少一个人知道,便少一分风险。韦爵爷,天地之间,就剩下了咱们两个人,有话请讲罢1
韦小宝心里骂道:“他奶奶的小甲鱼,你这叫杀鸡镇猴,杀人立威,老子不懂得么?老子若是不说实话,你也给老子一口痰或者一根水箭,虽说有宝贝背心护心,只怕也死多活少。”
郑克爽道:“韦爵爷,你快些说罢,我还有些俗事,等不迭的。”
韦小宝显得害怕之极的样子,道:“你快些将死人弄出去,老子最是见不得死人,心里一害怕,便甚么都忘得一干二净的了。”
心里却在盘算:“性命交关,老子还是说了实话罢。虽说藏宝图重要,掘了龙脉,也好像对不住小帝。不过甚么财宝啊义气啊,总是不如性命值钱。老子被逼无奈,小皇帝也得体谅。”
韦小宝又转念一想:“老子即便说了实话,性命也是丢了九成九。过河拆桥、卸磨杀驴的事,老子经历得还少么?”
韦小宝的心思来得极快,转了这许多的念头,却也只在电光石火之间。
郑克爽却是不大耐烦,他既没去拖走鄂尔多的尸身,也没有催促韦小宝快说,只是使劲地咳了一声,韦小宝便吓出了浑身冷汗。
韦小宝道:“喂,你急甚么?难道哪个院子里的小娘等你么?”
韦小宝暗骂道:“他妈的,老子前生作孽,遇到了小甲鱼便要倒霉-…老子怎么说呢?抵赖是抵赖不了的,只得走一步是一步了。”
主意虽未拿定;却也不敢怠慢,便迫:“郑老兄,你叫我好生为难。你是国姓爷的后代,我是天地会的属下,不说实话对你不住;可小帝待我不薄,我答应过他的,这事儿绝不告诉别人。”“”郑克爽冷冷道:“韦爵爷有瞒天过海的本事独步江湖,天下第一,这事儿康熙皇帝也不知道,可与他没有甚么干系。”
韦小宝道:“有干系,大有干系。郑老兄,你道我交给这位笔帖式笔老兄的地名,是哪里来的?”
郑克爽道:“难道是皇上给你的么?”
韦小宝面露惊异之色,道:“咦,你怎么知道的?难道皇上也给你说了么?”
郑克爽道:“皇上能跟我说甚么?嘿嘿,韦爵爷,讲起来咱们俩都是公爵。你是鹿鼎公,我是海澄公,可你是炙手可热的朝廷幸臣,我呢,一个降将。哼哼,朝廷但凡拿郑家后代当个人,我郑克爽哪里能到今日这个不人不鬼的地步?”
韦小宝要的就是引发郑克爽的牢骚,他讲的话越多,韦小宝思谋对策的时间就越长。
韦小宝道:“郑老兄,朝廷对你,可也太不公正,连我都看不下去啦。可是,你也不能全怪皇上,有一回我与皇上闲谈,我说:‘皇上,台湾的郑克爽深明大义,率众来降,咱们总得对得起人家才是。’皇上也像你郑老兄方才那样冷冷一笑道:‘深明大义?只怕不见得罢?’”郑克爽默然。
韦小宝又道:“我说:‘见得,大大地见得。我亲眼所见,郑克爽一日三次,总是要面北三叩九拜,祝皇上鸟生鱼汤,万寿无疆。’”郑克爽一怔,道:“甚么鸟生鱼汤?”
韦小宝道:“鸟生鱼汤就是一碗好汤,不是差劲之极的坏汤。总而言之,皇上最是喜欢这碗汤的。郑老兄,我教你一个乖,你今后见了皇上,只要称颂他是鸟生鱼汤,便甚么话都好说了。”
郑克爽道:“见皇上?只怕郑家再也没有这福气了……喂,皇上后来怎么说?”
韦小宝道:“皇上道:‘可有人奏报,说郑克爽在海澄公府里招兵买马,企图造反呢。’郑老兄,你不要冲我瞪眼,这是皇上说的。你倒是猜一猜,背后里捅你黑刀子的是谁?”
郑克爽咬牙切齿,道:“除了他妈的施琅,还能有别人么?”
(庸按:施琅是台湾郑成功的儿子郑经的旧部,是具有雄才大略的难得的将才。然而在郑氏家族内部的倾轧之中,郑经听信谗言,杀了施琅一家,施琅孤身一人逃离了台湾,投降了清廷。康熙二十年——公元1681年——被康熙任命为水师提督的施琅挥师攻陷台湾,郑经之子郑克爽投降。)韦小宝赞道:“郑老兄果然明白得紧。正是那个施琅。卖主求荣……”
郑克爽忽然觉得着了韦小宝的道儿,离题太远了,说道:“施琅是个无耻小人,倒是不必说他。韦爵爷,还是接着方才的话题罢。”
韦小宝插科打浑的本事确实是“独步江湖”,就这么三扯两扯,心里便有了主意,从容道:“我可并没有扯远埃郑老兄,皇上派我带兵去攻打罗煞鬼的事,你总是知道的了?”
“罗煞”指的是俄罗斯。韦小宝带兵出征俄罗斯,是当时清王朝的一件大事,郑克爽自然是知道的。
他不无讥刺他说道:“康熙派阁下带兵打仗,足见器重阁下了。”
韦小宝道:“器重是器重了,可你郑老兄知道,我是小流氓小无赖,哪里懂得带兵打仗的方略?皇上便写了纸条,说:‘这是希你妈的河,可以屯兵;这是希你妈的山,可以图积粮草……’甚么甚么的、我大字不识,他写的又是满文……”
郑克爽道:“是以你就将那棉纸,叫笔帖式翻译成汉文了?”…
韦小宝道:“好聪明的郑老兄!不过,翻译是翻译了,毕竟是关系军国大事,咱们不能泄漏了是不是?是以我当时便拿了五十两银子,买通了笔帖式笔老兄,叫他不要乱说。”
郑克爽连连冷笑,道:“编得好,编得好:可惜啊可惜1
韦小宝被他笑得心里发毛,道:“甚么编不编的?你老兄的话,我可是不懂得了。”
郑克爽道:“这个不懂得,我再说几句别的,你一定懂得的了。”
郑克爽撇着腔调,学着一男一女两个人的对话来。
男的道:“我本来想猜,是不是你已拼好了图样呢?不过昨晚见到还有二三百片没拼起,最快也总得五六天的时光。”
女的道:“倘若偏偏是今天拼起了呢?”
男的道:“你骗人,我才不信。”
女的道:“相公,你来瞧瞧,这是甚么?”
男的大叫一声:“大功告成,亲个嘴儿1
郑克爽学得维妙维肖,连韦小宝自己也听得出来,这是那日双儿将《四十二章经》中的藏宝图拼制出来之后,自己与她调笑的声音。
韦小宝骂道:“我说那一天,老子的房里怎么有了一股子腥气味儿呢!他奶奶的,原来里头藏着一只老乌龟、一只小甲鱼。”
郑克爽黯然道:“寄人篱下,不得不处处小心,到处打探些消息,那也叫没有办法。韦爵爷,你还有甚么话说么?”
韦小宝道:“你甚么都知道了,老子还有甚么好说的?好比赌钱,你是庄家,作弊掷了个至尊宝,他奶奶的通吃没赔。”
郑克爽拿出“杀手锏”,将素以滑头、无赖著称的韦小宝制服了,不免生了儿分得意。旧时那颐指气使的公子哥儿脾气又出来了,道:“韦爵爷,你方才说了,你与我台湾国姓爷大有渊源,咱们二人联手取了宝藏,招兵买马,在台湾举起义旗,我依旧做我的延平王,你便是辅政公领军师事,怎么样啊?”
(庸注:“延平王”是郑成功收复台湾之后,明朝分封他的王位。后郑成功将王位传给其子郑经,郑经传其子郑克爽。终至郑克爽手中而灭。“辅政公”原来是郑克爽的叔父郑聪的爵位,郑克爽如此说,真正是高抬了韦小宝了。)韦小宝惊道:“你,你要造反么?”
郑克爽森然道:“造反又怎么了?你当老子是甚么人?老子投降了朝廷,也不过暂时屈从,以待来日东山再起。哼哼,燕雀安知鸿鹄之志哉1
韦小宝怔道:“他奶奶的,燕雀是个甚么雀?红狐也不知是只甚么狐?””又想:“郑克爽小甲鱼不稀小玄子封给他的海澄公,要做燕雀那个雀,红狐那只狐。老子可是不能与他搀合,老子知道小玄子的脾性,你犯了甚么罪他都能原谅,造反却是非杀不可。”
郑克爽道:“韦爵爷,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郑老兄,恭喜你做了燕雀之雀,红狐之狐,韦小宝却是做不了甚么辅政之公。笔帖式笔老兄既然落在你的手中,藏宝图自然也在你的掌握之中,你便掘了宝藏,兵发台湾去吧,韦小宝还要留着这颗脑袋,喝酒赌钱玩女人呢。”
郑克爽豁然色变、冷笑连声:“哼哼,哼哼1
韦小宝道:“老子说的是实话,你笑甚么?”
郑克爽道:“怪不得人称你是天下第一大滑头,告诉你罢、我早已带着鄂尔多将甚么希你妈的河、希你妈的山掘地三尺,哪里有甚么宝藏?”
韦小宝极是得意,心道:“你这只燕雀之雀、红狐之狐,遇到了老子这个诸葛之亮,关云之长,可就得退避三舍,退避六舍,退避三六十八舍了。”
韦小宝面上却露出诧异之极的神色,道:“找不到宝藏?他奶奶的《四十二章经》里的藏窒图,难道是假的么?”
郑克爽冷冷道:“藏宝图倒是不假,只是不完全。鄂尔多知道的,只是其中极少的几个地名,那又有甚么用处?”
韦小宝心道:“老子早就防着这一招,将藏宝图的地名叫双儿写在三十五张棉纸上,老子找了三十五个笔帖式分头翻译的。你抓住一个笔老兄,有他奶奶的狗屁驴子用啊?”
韦小宝一副懊丧之极的神情,道:“郑老兄,你忒也性急了些,不该杀了这位笔老兄。”
郑克爽道:“为甚么?”
韦小宝道:“你想啊,咱们连满洲的地名都弄不清楚,笔老兄是唯一的知情人,说不定他先前糊弄了你,如今越发死无对证了。”
郑克灾道:“糊弄?哼哼,数年之前,郑克爽小王爷靠着国姓爷的庇荫,与他妈的一个小流氓小无赖争夺阿珂的时候,倒是无论甚么乌龟王八蛋都能糊弄的、这两年么,嘿嘿,老子有本事将能糊弄老子的人,全都赶尽杀绝1
韦爵爷,你难道不听一听我是怎么整治鄂尔多的么?”
郑克爽的自光极是凶残。
韦小宝忙道:“这也没有甚么好听的。”
郑克爽笑道:“好听极了。我方才与你说过。我练的功叫做八卦十变泥鳅功。”
韦小宝心道:“十七二十八顶绿帽功。”
瓶克爽道:“天地生两仪,两仪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重为六十四卦。世间万物,人身经脉;无不包含其中……”
自从台情被朝廷收复、郑克爽从延平王一下子成为降将,虽说康熙为了安抚台湾人心,封他做了T个徒有虚名的公爵,却是受尽了欺凌,连相依为命、武功高强的师父冯锡范也死得不明不白(庸注:韦小宝奉康熙之命监斩“反贼”茅十八时,在法场巧施掉包计,冯锡范成了替死鬼。)郑克爽饱尝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又失去了师父冯锡范的庇护,反而激起了他男子汉的血性。他很为自己虚掷了时年华懊悔,痛下苦功,愤而修习了八卦十变泥鳅功。
这门功夫以佛门“易筋经”的内功心法为根本,以水上功夫见长,能够蛰伏水底数日,饥了生吃鱼虾,渴了便饮河水。
更为高深的是他的招数怪异,功夫都在嘴上,一回“水箭”,甚或一口唾液、-口痰,只要贯以真力,便如暗器一般,取人性命,易如反掌。
这门武功特别是内功心法高深莫测,寻常之人没有十年八年难得初窥门径。
郑克爽在台湾长大,自小便与水打交道,倒是对了路子。
再则他往昔习武虽不下功夫,但师父的武功却是一流的,耳濡目染,也有些根基。
当然,至关重要的是他如“浪子回头”,决意学了武功,以图东山再起,复兴祖业。
真正是功夫不负苦心人,数年的时间,郑克爽竟将神功练成。
见韦小宝一片茫然的神色,郑克爽哑然失笑:“与这不学无术的骗子流氓讲论这些,也真正亵读了这筹高深的武功。”
郑克爽道:“简单说罢,八卦十变泥鳅功共有十招,但是按八卦的父位,变招却是无算。我那时神功初成,也没有使用甚么变招,只是将十招泥鳅功,一招一招地在鄂尔多身上施行。”
韦小宝道:“你一口痰便要了笔帖式笔老兄的性命,哪里还要十招?”
郑克爽道:“那又不一样。上天有好生之德,不到万不得已,咱们不能随便杀人是不是?再者说了,一个对手若是被一口痰射杀了,不也太便宜他了么?韦爵爷,我向你学了不少本事,其中最重要的,便是教对手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郑克爽小甲鱼大约是要以甚么之道,还治甚么之身了。”
郑克爽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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