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小宝边往里进,边拱手作了个四方揖,道:“谢谢诸位啦。”
一屁股坐在老者的对面,一看,只有老者的面前放着十数两碎银子,其余的三位,大多数是铜钱,银子也就是三钱五钱而已。
老者道:“我们这里是穷兄弟们穷乐和,却是不入达官贵人的眼。”
韦小宝一见赌注大小,顿时大为扫兴,道:“大伙儿玩罢。”
老者是庄家,掷骰子笨手笨脚,四个人连洗牌都洗不好,一看便是“羊枯”。
老者又推了几把,有赢有输。
韦小宝在旁看着热闹,虽是赌注极少,也使得他不禁技痒,暗付道:“他奶奶的,见了羊枯不捉,简直伤天害理1
便笑着对老者道:“让我推几庄,行不行啊?”
老者极是识相,将牌一阵搅合,推到韦小宝面前,道:“理当由官老爷坐庄才是。”
韦小宝接过牌,将骰子在手里轻轻一抛,便知道是灌了铅的。
韦小宝不由得大喜过望:“老子原本不想赢你们,你们自己却将做了手脚的骰子送上门来了,却是怪老子不得了。”
略做手脚,几把下来,老者他们的银子、铜钱,都归了韦小宝了。
韦小宝的眼里,哪里看得上这几两碎银子、几串铜钱?手一推,将银子都推了回去,笑道:“大家好朋友,玩玩罢了。”
那几人顿时喜形于色,正要将各自的钱收回,却听得老者轻轻地“嗯”了一声。
那些人似乎对老者极是忌惮,一个个地便将手仙汕地缩了回去。
韦小宝心中极为不快,忖道:“他妈的,这不是与老子过不去么?”
老者将钱又给韦小宝推了过来,平静他说道:“男子汉大丈夫,输就输了,赢就赢了,哪里能够反悔?官老爷未免大也看不起兄弟们了。”
韦小宝笑道:“尊驾的赌品不错哪。”
老者拱手道:“承蒙夸奖,赌品即人品,老朽却是不敢不遵的。”
几句话,说得韦小宝如遇知音,道:“说得好!人品是甚么东西?天下最重要的是赌品。”
说着,韦小宝站起身来,将钱捧在手里,忽然向满窝棚的人群撒出,道:“大伙儿拿了去分了,喝酒玩姑娘去罢。”
民工门掷骰子、推牌九,实际上都是赌的血汗钱,这时候见财从天降,一怔之下,忽然欢呼一声,一起跃起身来抢钱。
刹那间人头攒动,你争我夺。
忽然,老者自座位上一跃而起。
半空中纷纷撒落的铜钱、碎银子,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老者却又稳稳当当地坐在了座位上,便似压根儿没有动过一般。
可是,韦小宝漫天撤落的钱,却是一文不少,全部放在他的面前。
老者对韦小宝一拱手,道:“官老爷手气好,老朽佩服得紧。”
韦小宝惊愕得半天说不出话来,思付道:“真正看他不出,这老头的武功恁的了得1
当下韦小宝也一拱手,笑道:“老爷子这等手疾眼快的招数,叫千手观音啊,还是叫万手如来?在下也是佩服得紧哪。”
老者淡淡道:“这些草民眼皮子浅,倒是叫官老爷见笑了。”
韦小宝道:“钱财是身外之物,老爷子也不必太过认真。”
老者冷冷一笑道:“不错,钱财身外之物,确实不该看得比性命还贵重。”
话里有话,韦小宝忽然打了个“激灵”。
他眼珠子一转,打了个哈哈,道:“好,这钱若是不收,倒是看不起诸位弟兄了。在下遵命收下。老爷子,咱们后会有期。”
说完,韦小宝将赢来的铜钱、碎银子揣进怀里,转身便走。
老者道:“官老爷何必要走?他们出手太过小气,咱们两个赌他一盘,如何?”
韦小宝笑道:“在下还有些公务,待得闲了,定来领教。”
说完,便朝外走去。
满窝棚的赌客忽然全部站了起来,挡住了韦小宝的去路。
跟随韦小宝的戈什哈看出了苗头不对,却仗着官势,猛然拨刀在手,喝道:“竟敢对河督大人无礼,要造反么?”
他挥刀便砍。
却见老者的身子在桌子上一蹭,手臂暴长,“戈什哈”的胸前穴道已被紧紧拿住,手中的刀,“哗啦”一声掉落在地。
老者如拿甚么玩偶,轻轻地将“戈什哈”放在身边的凳子上,道:“大家好朋友,好好儿玩玩,你何必扫大伙的兴?”
戈什哈面如土色,作声不得。
韦小宝久经江湖险恶,知道今日入了人家的毂中,倒是处变不惊,付道:“这些穷光蛋,无非是想赢老子几个钱罢了——他奶奶的,咱们哥儿俩到底谁赢谁,还说不准呢。”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张折叠着的纸,道:“老朽这一张纸,赌五十万银子。官老爷,赌不赌啊?”
韦小宝暗暗骂道:“他奶奶的,你去做御前侍卫倒是再合适不过,甚么玩意儿,便值五十万银子?便是卖你闺女、孙女的身价,也值不了这么许多埃哼哼,拿老子做羊枯么?”
忽然,韦小宝的心头一震:“五十万?他为甚么不赌四十万、六十万,单单是五十万?不就是靳辅老儿给我的数目么?只怕这老者大有来头,今日之事,怕是不能善罢甘休了。”
老者追问道:“官老爷,赌不赌啊?”
韦小宝心道:“他奶奶的,不赌也得赌啊1
韦小宝笑道:“不要说老爷子拿了一张纸,便是一句话,也值五十万银子埃古人一句话还值一千两金子呢,何况你老人家啊?”
老者将纸片推在桌子上,道:“老朽的五十万押上了,官老爷,你也请罢。”
韦小宝将手一摊,道:“不瞒老爷子说,三十、五十万银子,在下倾家荡产,倒是还拿得出。不过,一下子现兑现地拿这许多,却为难得紧了。”
老者的眼里,忽然精光陡现,沉声道:“官老爷,真人面前不说假话,一下子收进了五十万,自然能一下子拿得出五十万了。”
韦小宝更是心惊,暗忖道:“这人处处敲打着老子五十万银子的‘薪俸’,到底是甚么路道?”
忽然想起一个人来,惊问道:“请问老爷子,你老人家可是……”
老者打断他的话,道:“我是谁无关紧要,咱们赌钱要紧。”
韦小宝心道:“老子这两年财运不好,只出不进。这五十万看来又得跟别人姓了。”
韦小宝口中道:“是。请老爷子吩咐,咱们怎么个赌法啊?”
老者道:“你是庄家,自然你说了算。”
韦小宝思忖道:“老爷子刚才露了一手极为厉害的武功,凡是武功好的人,做起老千来往往得心应手,有赢没输,老子只怕不是对手。这五十万银子,九成九要让老头拿走了。”
又想道:“若是一盘定输赢,老子连翻本的时机也没有,大也吃亏了。”
韦小宝想了想,便道:“老爷子,咱们五局三胜,怎么样?”
老者点头道:“我总随你便是。”
韦小宝将牌洗得“哗哗”直响,暗暗做了手脚,将天牌、地牌一副副地排好了,在骰子上吹了口气,兀自念念有词,道:“天灵灵,地灵灵,赌神菩萨来显灵,骰子小表抬元宝,一只一只抬进门!通杀1
手指在掌心轻轻地一拨,骰子掷了出去,果然是个七点。
韦小宝心中大喜:“好久不赌了,老子的手法还是没有生疏。”
韦小宝面上却是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道:“手气霉透了,不要摸个别十罢?”
伸手便拿第三副牌。
牌还未到手,老者忽然伸出手来,将桌子上的牌搅乱了。
韦小宝怒道:“喂,这算甚么?”
老者淡淡道:“你赢了。”
老者并没有摸自己的牌,更没有看对方的牌,便自认输了。
韦小宝笑道:“承让,承让。”
他一边洗牌,一边暗暗警觉:“这老头精明得紧,看来定是知道老子摸了副天牌了。老子捣鬼,还是小心一些的妙。”
第二次掷骰子,手指在掌心将骰子转得厉害些,果然,骰子落在桌子上,“骨碌骨碌”地转了半天,却是个九点。
老者道:“这一副又是你赢了,咱们还是省点儿事,第三副罢。”
不摸牌,更不看牌,便连着认了两次输。
韦小宝暗暗称奇:“老子出了娘胎便赌牌九,却是从来没见过这等赌法的。”
五局三胜,韦小宝等于没赌便赢了两局,已是占足了赢面。
第三局,韦小宝刚刚洗完牌,才将骰子拿在手中,还没有来得及掷,老者便不动声色,说道:“我摸天门第一副牌。”
天门第一副牌,却是副地杠,韦小宝洗好了预备自己摸的。
听得老者的话,韦小宝道:“我还没掷骰子呢,你就怎么知道天门第一副是你的?”
老者道:“掷不掷都是一样的。”
韦小宝哼了一声,手腕高高抬起,骰子便落在了桌子上。
他心中有数,落下来一定是个八点。
岂知就在骰子已然定下时,其中的一只莫名其妙地翻了个身,八点变成了五点。
老者道:“我说我是天门第一副,如何?”。
韦小宝极为丧气,道:“好,老子也跟你学学,算你赢了一局。”
接着是第四局,又是韦小宝刚将牌摆好,老者便道:“这回我要天门第三副。”
韦小宝道:“哼,骰子是你儿子,还是你老子?这等听你的话1
一掷,却又是在最后关头,骰子颠倒了一下。老者言中了。
韦小宝咬牙道:“好,算你狠1
两人各胜两场,平局。
韦小宝自小在赌场宾来滚去,甚么样的人物没有见过?知道今日遇到了高手,心中却极不服气,“哗啦哗啦”地洗了牌,摆好、负气问道:“老爷子,这一局你要哪一副?”
老者道:“听天由命罢。”
原来,韦小宝知道老者内功高强,又精于赌博一道,虽是自己掷骰子,老者却能使了甚么门道,随心所欲地将骰子弄出他所需要的点数来,是以“决胜局”的这一副牌根本没有作弊。
洗牌不作弊,掷骰子自然也就不需要作弊了,随随便便地掷了个七点。
韦小宝道:“咱们俩谁认输啊?”
老者道:“官老爷果然冰雪聪明,在官场上一定得意,日后前途不可限量,公侯万代。”
韦小宝道:“讨你的吉言。”
伸手便要摸牌,老者却挡住了他,道:“韦爵爷,我看不必赌了。”
“韦爵爷”三个字,一下子将韦小宝的心提了起来:“这人果真知道老子的来历,然而老子却是不知道他的路道,他奶奶的非输不可。”
韦小宝慢慢道:“爵爷甚么的可不敢当,在下见了老爷子,可是面生得紧,却又面熟得紧埃”
老者说道:“对老朽面生面熟,却不打紧,韦爵爷,咱们赌牌九也没有多少昧道,不如干脆做笔生意,怎么样啊?”
韦小宝在心里苦苦思索:“老子是在甚么地方见过他的呢?难道真的是……”
老者又催促道:“到底怎么样啊?”
韦小宝道:“请老爷子划下道儿来罢。”
老者道:“咱们又不用动手过招,划甚么道儿?老朽就用这张纸,卖你五十万银子。”
韦小宝心中忿忿然,忖道:“老子倒是不心疼这五十万银子,却是吞不下这口气。就凭你一句话,轻飘飘地就拿走五十万沉甸甸的银子么?老子这个羊牯,做得太也不值了。”
老者将折叠的白纸握在手中,笑道:“真人面前不说假话,韦爵爷,其实我这张纸呢,原本就是一张白纸,一点东西也没有。”
说着,手一张开,那纸已化成了碎片,老者顺手扬去,便如空中落了一场大雪。
老者缓缓道:“老朽便用几句话,换韦爵爷的五十万两银子,看值是不值?”
韦小宝心道:“辣块妈妈不开花,你的话是圣旨么?金口玉言么?值这许多银子?”
老者道:“韦兄弟,沿黄数百万生灵,性命都系于靳辅一人身上;靳辅的性命,又系于你韦兄弟一人身上……”
他停了一下,笑道:“韦爵爷,这两句话能卖得五十万两银子么?”
韦小宝惊愕地脱口而出,道:“黄龙大侠1
这几句话,正是韦小宝与黄龙大侠第一次见面时,黄龙大侠正告韦小宝的。
也正是为了黄龙大侠那身怪异之极的武功,更是害怕他发出的若是韦小宝不听他的话,他便要杀了韦小宝的儿子、女儿,叫韦小宝断子绝孙的威胁,韦小宝才冒了性命救了靳辅。
后来,在微山湖中的微山岛上,黄龙大侠又与洪安通、痨病表小叫花、郑克爽、晴儿一起,抓住了韦小宝,要将他置于死地。
不过,那几次黄龙大侠都是戴了人皮面具,见不到他的真面目,想不到他生得清癯、儒雅,就像乡下一个教私塾的老秀才。
韦小宝笑道:“老爷子好啊?真正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如隔四夏。今日得见尊范,也是三生有幸,四生有幸。”
黄龙大侠一怔,他不知道韦小宝常常用错成语,心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这成语倒是听说过了,却哪里又冒出甚么四夏来?还有甚么三生有幸、四生有幸,此人当真莫名其妙。”
但他听得出此人说话口不应心。便也随口敷衍道:“那也不用客气啦。”
韦小宝忖道:“老子真正倒了八辈子的大霉,武功一塌糊涂,却又尽遇到一等一的武林高手。三生、四生有幸?只怕十七二十八生都没幸了。”
他知道这些高手,除了找麻烦,别的没有大事,心中怨恨之极,道:“晚辈见了老爷子,便不由得想起一个人来。”
黄龙大侠道:“想起谁啊?”
韦小宝道:“想起我爹爹。老爷子,你老人家真正如我的亲爹爹一模一样。”
韦小宝心中得意之极:“也不知道老子的爹爹,是哪一个狂嫖烂赌的混帐王八蛋,你便做老子的爹爹,那也好得紧哪。”
他极会演戏,面上却是一副极为尊敬的模样,继续道:“老爷子,我甚么事也不懂,你老人家便像我爹爹那样,好生管教我罢。”
黄龙大侠心中大是感动,道:“韦兄弟,快不要这等说。实话说罢,老朽常常在暗中跟着你,看你这人虽说有时滑头些,心倒是不错的。”
韦小宝心中大怒,暗暗骂道:“他奶奶的,这等孝顺么?常常暗中跟着老子,倒不是老子的爹爹,简直是老子的儿子了。”
黄龙大侠语气恳切,道:“那一日你在开封河督府,靳辅托人给你留下了十万银子,你不但没收,反而说了一番义正辞严的话,很是令人感动。”
那日在河督府,靳辅的老鼠胡子师爷给了韦小宝十万银子,韦小宝不但没要,反而说道:“靳大人把我当成甚么人了?沿黄百姓,祖祖辈辈受黄祸之累,大是苦不堪言,咱们体恤他们还来不及,怎么能额外增加他们的‘赋徭’?”
其实韦小宝爱财如命,哪有见到十万雪花银不动心的道理?只是康熙谂知韦小宝的脾气,临行前便先告诫他:“你若是见钱眼开,到时候可不要怪我这个大舅子不给面子啦。”
黄龙大侠不知原委,当时正伏在屋顶上,听了之后竟是大受感动。
韦小宝忽然嘻嘻笑了起来。
黄龙大侠道:“你笑甚么啊?”
韦小宝道:“我说了,老爷子不要怪罪,那一日我不知道你老人家在房顶上,以为是甚么野狗啦黄鼠狼啦在房顶上与老子捣乱,倒将野狗、黄鼠狼、野猫、耗子的甚么十七二十八代祖宗,骂了个狗血喷头。老爷子,那可不是骂你埃”
黄龙大侠淡淡道:“老朽做的就是挨骂的行当,也计较不了这许多。”
他话锋一转,道:“今日咱们沿黄州县的弟兄们等在这里,韦爵爷,你想想为甚么?”
韦小宝道:“赌钱埃”
黄尼大侠道:“黄灾深重,大伙儿也没了赌钱的兴致。只是听说河督大人要拿五十万两银子赈灾,便都来领银子了。”
韦小宝心里恨极,暗暗骂道:“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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