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下罢。”
柳意之得了话儿,便小心翼翼地在离公仪简不远的地方坐下,水润的双眸静静地看着公仪简,等着公仪简说话。
公仪简用手帕子拭了拭手,将手帕子放下,廊下的那只鹦哥儿就飞了出去。
而公仪简则是往日那般温润如玉的模样:“你可知你当初饮下的那茶里,是什么东西?”
柳意之茫然摇头;她自然是不知道的。只是太太既然是为了她好,是什么又有甚大的关碍?公仪简见柳意之的模样,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虽说平常的孩子像柳意之这般大的时候还不知道怎么顽皮淘气,但公仪简自幼聪颖,公仪子的学生也都是极为聪慧的,大都在柳意之这个年纪都能引经据典论辩国事了,故而眼下的柳意之确实是不曾让公仪简高看一分的。
一个人若是心懒了,便是她有再玲珑的心思,再能看清时局再能耍手段,也不会有甚作为。
柳意之的段数,在他看来,还是太过不够看。
“当初你喝的那杯茶里,有一种名唤‘骨软’的剧毒。常人服下会晕迷半日,醒来后骨软无力,心神不济。若是强用心思,则神经剧痛难忍。若要解之,有三个法子。一是经酷暑,受日光照耀,则浑身如火烧般灼痛。半月后可痊愈,但痊愈后肌肤黑而皱,有如老树之皮。二是经严寒,在冬日清晨受风雪之灾,则浑身如坠冰窖,神经迟缓。半月后可痊愈,但痊愈后肌肤如冰,骨肉僵硬,再不会生长。三则是用药浴辅以口服草药、放血排毒,亦是半月后可痊愈。”
而刘夫人的打算,大约是先让太医用药物拖着柳意之,减少解药用量,等过个三年五载再让柳意之痊愈。到时候,精神不济的柳意之必定不会学到太多的东西,不管是柳老太太还是宫里的皇贵妃柳明仪打的什么主意,皆没甚法子了。
只是她这般打算,却不曾虑到柳意之变成那般废人之后又该如何伤心难受,更未虑到柳意之可能会因此做出什么想不开的事情来。
作者有话要说:
☆、快活
公仪简那番话说完,柳意之才晓得,原来那个药是那般凶险。只是她现下仍旧是有些相信,刘夫人是为了她好的。毕竟,她是曾是她阿娘的挚友,是阿娘信任的人。
刘夫人曾和她说,在官家尚未将国土从胡人手中夺回建立北国前,胡人的首领曾看上了阿娘,要让阿娘去服侍他,阿娘不愿意,就服下了此药。
只是,她从未想到,“原来此药如此凶险。一个不小心就……”
她口中喃喃。一个不小心指不定她就毁了容貌或是再也没有悲欢喜乐。
眼下她努着劲儿坐直了身子对着公仪简行了一礼道:“先生果真博学多才。先生能告知子持此事,支持感激不尽。”
眼下的柳意之又做出了那副小大人的模样,一本正经老气横秋。公仪简淡淡地瞥了她一眼,声音。语调皆很是温和地道:“人不管在哪个年纪,便须有哪个年纪的样子。若是分明年幼却做出大人的姿态,便显得老气横秋。如此便给人以违和之感,何来半分风度可言?如此,着实有些辱没了公仪门下的门风。”
柳意之的脸一下子就胀的通红,她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手不住地绞弄着衣带,并拢在一处的脚也愈发地紧靠在一处。先生既然这般说,想必就是她不好。
只是哪里不好,柳意之自家又说不上来。是故她脸儿通红却又不敢抬起头来,只得看着自己的脚尖儿讪讪道:“先生教训的是。子持晓得自家不争气,枉费了先生的教导。先生若是不弃嫌,还请先生细细地教导子持,子持必定照先生所说的改过。”
这一番话,说得公仪简又是生气又是心酸。生气者,乃柳意之如此做小伏低的模样,实在有些孺子不可教的意味。心酸者,亦是她的这般低入微尘的姿态。他来到柳府后,将柳意之身边儿的人、经历了些什么都摸得一清二楚了,故而也晓得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她如今这般的模样,正是因缺乏安全之感而妄自菲薄。
公仪简的话不可谓不重,柳意之全然不晓得公仪简想了些什么。她本就尊重公仪简博学多识,自然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故而她只是觉着羞愧,并未有生气的感觉。
眼下公仪简又不说话了,她也想不出公仪简为什么不说话,也不晓得自家说错了什么,故而,“若是子持言语有失,还望先生见谅。”
公仪简见柳意之这般模样,心中叹了一口气,却也晓得常年积累下来的习惯并不能轻易扭转过来,是以也只是摇了摇头。当务之急,还是先将柳意之身上的毒拔出才是。
故而柳意之站起了身,柳意之也就跟着站了起来。公仪简抬手,以拈花一笑的姿态摸了摸柳意之的头,让柳意之跟着他出去。
在公仪简的手放在柳意之的头上时,柳意之突然觉得她有些像那养来玩儿的西洋哈巴点子。她脸上一红,一定是她的错觉。
柳意之跟着公仪简出去,到了门口,却见那只飞走的廊下鹦鹉立在千山的肩头,而千山则去清理公仪简吃剩下的桃核。柳意之心下觉着新奇,但她这几年也算是练出了些定力,故而也不算什么。
跟着公仪简到了中庭之后,柳意之才晓得,公仪简是要教她华佗所创的五禽戏。据公仪简所言,此五禽戏多练一练,有强身健体之效用,更能在柳意之拔毒之期让她气力恢复得快些。
等练完了五禽戏,公仪简又对着那鹦哥儿做了个手势,那鹦哥儿又飞走了,不一会儿千山就将柳意之和公仪简的膳食送进了屋。
柳意之看着那清清淡淡的粳米粥并几碟清淡的小菜,也并未说得什么。只是她现下才晓得,原来先生惯常吃素。其实她这算是想差了,吃素,是因现下她见不得荤腥的缘故。
等用罢早膳,公仪简便去洞明阁去给柳璟等人上课,而柳意之则被吩咐在屋子里静坐,尽量让自己做到平心静气。柳意之点了点头,上午本该是去听先生讲学的,如今她身子骨儿未好去不得,便将书拿出来看。
及至用午膳之时,那廊下的鹦哥儿便叫了起来:“先生回来了,先生回来了。”
它叫了两声,便“扑棱”一声,展翅飞走了。果然,不出一刻钟的功夫,千山就带着绣春、红香、玲珑几人将膳食送了进来,并用膳后漱口用的漱盂、茶、干净的巾帕。
食不言,寝不语。当这沉默的用膳时辰过去,漱罢口,千山又带着绣春等人将一应物事撤去,公仪简便让柳意之跟着他出去。他将一张小几摆在竹下那块儿青石旁,柳意之便识趣地将茶具、茶叶等端出去,公仪简则备好上好的银霜炭和红泥小火炉,并些清水。
公仪简缓慢从容地生火、烧水,待水沸之后才将沸水舀出泡茶。他泡茶极为讲究,不仅讲究水温,还有茶叶用量的多少、冲泡的次数、时间等。
半刻钟过去,公仪简为柳意之和他自己皆斟了一杯茶,放才含笑问道:“可曾想得明白?”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若是柳意之心下稍微蠢笨些,都不会晓得公仪简在说什么。
眼下她微微颔首道:“子持想过,骨软之毒,确然毒辣了些。太太曾和我说过,当初阿娘为躲避胡人首领,也曾用过这个毒/药。太太说过,阿娘能扛得住,学生自然也能。想来太太给我用此毒,一来有爱护我不让我进宫的因由,二来是想让我和阿娘经历一样的事,将来能成为和阿娘一样出色的人。”
公仪简唇边含笑,温润如玉的模样让柳意之的心间一片润泽,只觉着暖洋洋的,故而说话时虽然仍旧是恭恭敬敬的,声音却是清亮而和软的,并非一味的做小伏低。
眼下柳意之见公仪简并不说话,便以为自家相差了些什么,便又道:“三来太太亦有可能有点什么私心?只是往常和太太相处,太太确然时常是向着我的,学生实在是想不出来太太有何理由要害学生。”
公仪简在听到柳意之之前的关于她阿娘的那番话儿之时,便觉着有些不好,如今听见柳意之这般问他,也只略微摇头道:“你想得不差。只是不管别人对你如何,你都该有自己的主见,当晓得自己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该如何过活。这话,你可明白?”
这个话儿,是以前从未有人和她说过的。柳老太太和柳老爷,大多是说,她生为柳家的人,当为柳家着想,为柳家筹谋,要努力成为一个秀外慧中的大家闺秀。而刘夫人则告诉她,要好好地走每一步路,不要被柳家所摆布,要成长为她阿娘那般有真才实学又有傲骨的人。
而她府里的丫鬟,要么是柳老太太、刘夫人的眼线,要么都指望着她能争出头也好有体面。就连按计划出走的刘嬷嬷,也仅仅只是遵循她阿娘的嘱托护住她而已。
柳意之点了点头,眼眶有些湿润:“学生明白的。”
她曾经想过要让自己不受人的摆布想自由地驰骋于天地之间,也想过学习阿娘,要有搏击风浪的英勇无畏,让自己傲骨铮铮地存活于世,但都是为外物所激,乃是一时意气,并非自己真实所想。
现下细细想来,除开阿娘在世的时候儿,她竟从未随心所欲地过活。总是这个说要这般,那个说要那般。
真正的遵循自个儿的内心,应当是时时刻刻,都不违心罢?公仪简见柳意之的模样儿,晓得她心下明白了,方才微微笑道:“往后你便要在此长住,无需拘泥于繁文缛节,亦无需时刻自称为学生时刻守礼,若是总被那世俗礼节束缚着,又有何意趣?”
柳意之双眼莹润剔透,她含笑点头道:“子持晓得了。”
待话儿说得差不多时,茶也凉得差不多了,公仪简又引经据典,将古时关乎于茶的文人轶事信手拈来讲给柳意之听。二人一行饮茶一行说话,言笑间不乏欢声笑语。柳意之的笑声轻灵动听,公仪简的则低沉悦耳。
柳意之觉着,自从她阿娘去后这四年来,她从未如此快活过。先生非但人如芝兰玉树,还博古通今,会烹茶,会抚琴,会作画,会下棋,还甚有品味。
在喝茶的时候,公仪简讲完了典故,还给她讲了茶道,告诉她对于哪种茶该配哪种水,又该用哪种冲泡的方法。而后又教了她如何闻茶、品茶,该在何时喝什么茶。
柳意之觉着自个儿浑身都是松快的,她甚至暂时忘记了身上绵软无力的痛苦,只听着先生将那些趣事、学问一一讲来。
她觉着,她的先生真好。
柳意之双眼一对上公仪简,便亮晶晶的,看上去很是高兴。
在所有想要探望柳意之的人都被挡在绿卿小苑外的五六日之后,柳意之身上的气力已恢复了许多,身子骨儿也不像之前那般过于绵软了。现下的她便是提笔练字也是能的了,只是因为没有力道,写出来的字到底欠缺许多而已。她又恢复了往日的习惯,在固定的时辰练字、作画、看书、练琴、学棋。
而她觉得很好的先生,在上午教完柳璟等人学问后,回来又拿出了一个时辰给柳意之开小灶讲学。先生讲学妙语连珠甚有意趣,然而这本该是一件让人觉着享受的事情,却让柳意之苦不堪言。
先生什么的,真是,太……
作者有话要说:
☆、醋意
这天,公仪简给柳意之讲完学后留给柳意之一个问题,那就是对《齐人有一妻一妾》有个什么见解。
齐人有一妻一妾讲的是一个丈夫每次出门都吃得饱饱的还醉醺醺而归,向他那一妻一妾讲诉有钱有势的人请他吃喝,而其妻妾好奇之下跟踪他去看过之后,才晓得他是向东郊扫墓人要的剩余祭品吃。
柳意之首先看到这个故事之时对那个齐人是鄙视的,而先生问她的想法时,她首先想到的就是这个齐人这么没用怎地还能有一妻一妾?且一妻一妾三人行不嫌太拥挤?若是将来她的夫君除开她之外还有别人,她必定是要让他好看的!
等想到自己想得太远时,柳意之低下了头羞红了脸。等她认真想时,她觉着很好的先生就给了她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原来公仪简见柳意之不语,便觉着柳意之必定是受往日里沉默不语的影响不说话,故而,他淡淡道:“既如此,就将此文抄写三十遍吧。”
柳意之瞬间愣住,三十遍?先生酷爱告诉我你不是在说笑!就在柳意之愣住之时先生又开口,柳意之直觉有救了,而公仪简那云淡风轻的话瞬间让柳意之一脸血:“三这个数听着不大好听,还是七好一些,就七十遍罢。”
柳意之绝倒,此时她尚未复原,平日里有固定的功课,本来就甚是吃力,如今再抄七十遍……
当柳意之翌日抖着手将那七十遍交给公仪简之后,公仪简让她说点什么她再不敢沉默不语,必定是公仪简问完她略微想一想就赶紧回答。公仪简见柳意之如此,方才觉得满意了些。
正所谓先生虐我千百遍,我待先生如初恋。被公仪简虐了这么一虐,没虐出柳意之的反骨来,反倒让她在答先生所提的问题时还越发精进了。比如说,她也会引经据典了,也能妙语连珠口若悬河了。她对先生的崇敬之情也变得滔滔不绝延绵千里一发不可收拾。
如此酸爽的小事,并非一两件。但凡柳意之有不让公仪简满意之处,公仪简总能变着法子找出花样来折腾柳意之。璧如,让柳意之将一年四季的景色都画在一幅画上但又不能出现违和之感;璧如让柳意之摆出一个从未有人摆出且难以破解的棋局;璧如让柳意之谱出一首琴曲,需含悲欢喜乐酸甜苦辣咸起承转合还必须自然而然;璧如让柳意之想出一个比寻常烹茶技艺更能提炼出茶香的烹茶之法;璧如让柳意之同时左手作画右手写字等等。
比起这些,要求柳意之对看过的书过目不忘、从一件小事推算朝堂之大事也都是小菜一碟了。
从这个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之中,从被虐身又被虐心的独家教导中,柳意之不晓得刷新了多少次三观点亮了多少从不曾戈特到的技能,总算是健康而茁壮地成长了起来。同时茁壮地成长了起来的,还有她和先生的关系。
等住在一起久了,柳意之才晓得,先生那什么温润如玉都是给外边儿人看的一层皮,其实他已经不晓得扒了她多少层皮。私下里的先生举手投足还时常特么的清雅中带着一种邪魅,邪魅中带着一种焖烧。先生威武!
而公仪简则觉得,柳意之就像那海绵,不管怎么样,总是挤一挤,总能挤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比如新的烹茶技艺、糕点如何烹制最为可口、润肤膏改良一二事,闲着无聊时还不用自己抚琴了,直接让学生上。
如此这般,柳意之被公仪简提点着,教导着,什么茶道、棋艺、琴技、学问、书法、丹青多管其下,让柳意之感觉特么的酸爽。不过多项才艺在手,便也腹有诗书气自华了,在别个看来身上的气质虽然是沉静的,但也有了些不一样的东西,比如说风雅。
以前的柳意之是静而弱,现下的柳意之则是静而雅,时常在在这静而雅之外还能好动活泼淘个气。她和先生一样,修炼了两张“皮”。
时光悠悠逝去,三两月的功夫过去后。那个什么劳什子皇家书院终久建成了,皇子公主们的行宫也建在了附近。柳家的孩子们得以和皇子公主们一道儿去上课,一道儿听当世之大儒们讲学,皇帝想着借柳家的光儿让公仪简也去讲讲学,公仪简也答应了,只是他每日只讲半个时辰,讲完就回绿卿小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