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着是利益交换,听来合情合理,故而那女子心下略微放了心,觉得柳意之不像是在哄她。年轻的世家贵女再有手段,想要杀外边儿的人却还是会力有不逮的。
“杀谁?”
“李太师之女,睿熹皇贵妃。到时她会坐在官家身边。”
后院中,地上的两人被带着走,几乎是他们前脚刚走,公仪简、孟长锦就带着人赶来。柳意之指了一个方向道:“他们往那边走的,外头我早先遣了一个人候着,他会跟着。”
意思就是,让孟长锦快些遣人去支援,摸清楚她们的据点。孟长锦几乎是在柳意之说了方向后立马就划了个手势让人跟上去。而后柳意之淡然地起身,还拍了拍裙子上的尘土,对着孟长锦微微笑道:“后头的事,便要劳烦表哥了。”
杀睿熹皇贵妃,是皇帝想要的,刺客也是他想要的。孟长锦之前和柳意之说话时就告诉了柳意之,皇帝其实就想闹个大的,搏些名声不说,还能昭告天下他有多英明神武,顺便在给刺客安上他想要安上的帽子,到时候他说他们是哪里派来的刺客,他们就是。
而柳意之伸出了手和孟长锦、公仪简道:“适才那些人,不像是南国人。”
她摊开手掌,掌心躺着一颗用黑色缨络穿起来的狼牙。是她适才刺穿男子手腕时弄下来的。
孟长锦神色一凝,拿着狼牙出去了。而柳意之几乎是神经一松,人便软了下来,她的脸上不再是漠然也没有狠厉,只有深深的依赖:“先生,适才我只当要交待在此处了。”
公仪简脸上不再有那温润如玉的气息,他板着脸冷冷道:“既晓得凶险,何必要答应助他。”
他晓得柳意之为何要帮助孟长锦。孟长锦现下正出于四面楚歌的境地,当初参与推倒刘家的那些人恨不得孟长锦死,皇帝也不见得当真就待见他。而孟长锦为人重情重义,现下助了他,他会记得这个人情,于往后却是大有益处的。
是故公仪简说的是“何必”而不是“为何”。公仪简晓得为什么,却不赞同柳意之用自身安危来换。
柳意之看着公仪简,心下想着的却是,还好适才她动手的时候他们都不在,没有人看到她那般丑陋的一面。在他们面前的她,是淡然沉静娴雅的。在先生面前,是往常他们相处时候的样子。
眼下柳意之拉住了公仪简的袖子,睁眼可怜兮兮地看着他:“先生,你生气了么。往后我要是没问过先生,便不轻易许诺别人做这般的事情,成不?”
公仪简绷着的脸缓和了些,却还是不高兴。柳意之默默地低了头,先生生气了,怎么办?
拍马屁?
“先生总是这般俊朗,人们一说人长得好,便要说貌赛潘安颜如宋玉。那是他们不曾见过先生,若是见过了先生,潘安宋玉之流又算得什么?古人说的那什么‘郎艳独绝,世无其二’,也不足以形容先生的风采。先生总是这么好,子持何其有幸能常常见到先生。下回再有人惹我生气,我就告诉他们我和先生住在一起,气死他们。”
柳意之清灵的声音说着这般的话儿,眼睛都不带眨的,脸都不带红的。她只是跟着她家先生往外头走去。
公仪简叹了口气,却还是黑着脸道:“到哪里学的这些不三不四的话,往后出去了也不必说是我学生,师门的颜面都被你丢尽了。”
话是这么说,柳意之却晓得公仪简怒气消了些。是以,柳意之一喜,便抱着公仪简的手臂晃了晃:“先生,子持脚软了。”
公仪简脸又灰了一灰,单手将柳意之抱起。柳意之环住了公仪简的脖子,心下一喜,已顺利平复先生怒气,接下来就该双双把家还。
然而,公仪简淡淡的声音传来时却让柳意之的心抖了一抖:“回去将《资治通鉴》默一遍,不得看书,倒着写。”
意思就是,从最后一个字往前,默写到第一个字。倒背着来……
走出后院后,柳意之心下缓了一缓,公仪简便将柳意之放了下来。等回到绿卿小苑后,沐浴换衣什么的自不必说,等诸事毕后,柳意之方问公仪简道:“先生,官家让表哥给他办这事,您怎么看?”
公仪简盘坐在竹下的青石上,风带起了他的发丝,清俊的面容甚是好看。他在此处赏景,旁边儿的黑木小几上放着柳意之给他烹的茶。
宁静而致远。眼下这几个字用来形容先生却是不错的。看着腰背挺得笔直却又显得惬意随性的先生,柳意之心下这般想着。
公仪简闻言只淡淡地看了柳意之一眼,不说话。柳意之便将自个儿的猜测和公仪简说道:“朝中如今能用武将统共就那几个,李太师几乎是在朝中一人独大,想必官家是看他不惯了,要借此机会将他们除去。至于为何非得用表哥,是因柳家对朝政向来管得少,表哥背后又没别的势力,故而用他最为妥当。且这天下,已经是暴风雨前的平静,不久就要迎来大的变故,官家需有人去战场拼命。先生,我猜得可对?”
公仪简端起一杯茶饮了一口,声音淡淡道:“天下或是朝堂,局势千变万化,只要不曾发生,所有的猜测也只是猜测。博弈之人,猜对了,便是王侯卿相,错了,能保住身家性命已是万幸。”
柳意之闻言点了点头:“子持受教了。”说完就蜷缩在公仪简身边儿,脑袋靠在公仪简腿上,呼吸逐渐变浅,直至熟睡。
公仪简叹了口气,抬手抚/摸着柳意之的头,静默不语。
且说自从这件事过后,宫里就来了消息,说是要让刘夫人将柳家的三个女儿都带去宫中的百花宴。柳老太太晓得这是为什么,这个百花宴上,众世家的贵女皆会去,柳明仪办这个宴会,一来是想在三个姊妹中选出可以入宫的人,二是也探一探别家的女儿,看看有哪些适合嫁进柳家,又有哪些会是来日里的敌人。
也就是说,在对手尚未成为对手之时,柳明仪就开始知己知彼,好在将来百战不殆了。
因着李太师的关系,睿熹贵妃宠冠后宫,就连最得皇帝欣喜的柳明仪都及她不上。平日里睿熹贵妃要挤兑柳明仪,柳明仪也只是恰到好处又不伤己地让一让,在睿熹贵妃需要帮助时也搭一把手。皇帝虽喜欢柳明仪温婉大气体贴人,却不得不去宠睿熹贵妃。
他平日里去了柳明仪处,柳明仪非但不闹,还笑着对他说:“官家为朝事忧心,臣妾不敢添乱。李妹妹虽说性子急了些,却是真心喜爱官家的,为人也实诚,官家这会子来了臣妾这里,妹妹不知要怎么伤心呢。官家只管去妹妹宫里,臣妾只需晓得官家心里有臣妾,就心满意足了。”
故而,柳家对朝事的不热衷、柳明仪的知礼守节晓得进退都是皇帝老儿所喜的,故而他只将活力集中放在了李太师身上。甚至于对于柳家,他有种极深的信任。因为柳家,从未因功自傲,从未得寸进尺恃宠而骄,而是不计名利功劳,一心一意地办着实事儿。
故而百花之宴,在皇帝老儿晓得有大批细作潜入北国刺杀他时,便已经定下。
且不说这百花之宴如何,在晓得要进宫之后,柳老太太就吩咐了刘夫人,要让最好的裁缝来给三姐妹制衣裳,务必要求要有低调的奢华,不得太花哨,却能让人觉得尊贵,还要符合三个小姑娘的年龄,还要恰到好处地体现出柳家女儿的雅。
刘夫人应下后,只得去张罗让下人寻裁缝裁衣裳。
而刘夫人又将柳意之叫去说了一顿,无非就是让她在宫宴中稍微表现得死气沉沉一些,稍微表现得胆儿小一些。
她还不晓得柳意之在书院里发生的事。那件事,已成为柳意之、孟长锦、公仪简三人间的秘密。甚至于刘夫人还不知道孟长锦暗地里在给皇帝办事,她只是以为她接济了孟长锦,孟长锦现下在柳家寄人篱下,在书院无能地打酱油。
却说时光一天天过去,刘夫人给柳意之、柳意如、柳意妍三人备下的衣裳皆是好的,只是柳意如和柳意妍的要更为出挑些。而她对外则说那衣裳是三姐妹自己挑选的。事实上,自主挑选的只有柳意如和柳意妍。
刘夫人每日里看着柳意之那越来越像孟限的脸,却觉得柳意之离她越来越远。她心下,不由自主地冒出了一个想法。若是,若是子持能变得和阿限一模一样,那该多好。
而柳意之对刘夫人,却有些焦躁。她不能杀刘夫人,刘夫人好歹也当真是她阿娘的挚友,且刘夫人在柳府中的眼线众多,管家这许多年,手段也是不可小觑的。
现下的她甚至连不让刘夫人养柳玦都办不到。她只能提醒柳璟,要小心太太。可柳璟每每总是答应下来却又有些不以为然,他总是先摸摸柳意之的头,然后对她眨一眨眼睛笑道:“太太本是阿娘的挚友,她是为了我们兄妹三人才嫁进柳家来的,咱们还要猜忌她,又成了个什么人呢?”
柳意之就将自己的分析讲给柳璟听,柳璟每每总是肃着脸沉默,沉默后便答应柳意之小心。但柳意之却晓得柳璟不曾听进去。
柳意之对此,没有法子,只能暂时顺其自然。好在柳璟虽然不觉得柳意之说得对,却仍旧是下定决心要护着柳意之的,为不让刘夫人对柳意之产生芥蒂,柳意之说的那些话他也从来不曾告诉任何人。
只是因着百花宴之事刘夫人的做法以及她看向自己那怪异的眼神儿,柳意之心下有些不舒坦,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她决定最后一次提醒柳璟,让他对刘夫人一定要小心提防。
这天中午,柳意之下学回来用罢午膳,还不曾午歇就一个人出去往柳璟的书香阁去。书香阁里大多数的丫鬟都睡下了,只余下她八岁那年问柳璟帮忙查丫鬟紫儿之死和刘嬷嬷的关联时,来书香阁里正好撞见和孟璟行孟浪之事的大丫鬟烟色,她还醒着,只坐在凉席上给柳璟做扇套子。
看到柳意之时,她的眼睫颤了一颤,便强颜欢笑道:“大姑娘怎地有空过来?只是这会子大爷不在,姑娘你……”
柳意之见烟色面色有异,便想了一想,框她道:“你不必哄我,哥哥的事我都晓得了。你只告诉我他现下在何处,我有要事找他。你放心,我不会告诉别个是你说的。”
烟色闻言,往后院儿里望了一望,柳意之便晓得了。她略微颔首,往后头去,烟色想拦住她,却又不敢。又或许,秘密背负得太久,她不想拦。
柳意之走向后院,后院里一个人都没有,唯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音此起彼伏。她走了进去,仔细一听,发现声音是从中空的假山中传出,便走近透过缝隙去看。
等看清楚里边的情形之后,柳意之几乎吓得魂飞魄散。
里边儿,里边儿……里边儿柳璟正压着衣衫凌乱的刘夫人不住得耸动着……
作者有话要说:
☆、前尘
柳意之强自稳住心神,她绷着脸儿,脸上绯红。刘夫人动情时的媚态、柳璟不住地……时满脸的情/欲、两人发出的声音如同一把把利剑插在她的心窝。
他们!他!她!他们怎么敢!她最亲近的哥哥竟然如此拎不清!若是此事被人晓得了,她的哥哥又该如何做人?
柳意之双拳紧握,却晓得,晓得此事她必定得瞒下来。那是她的哥哥……
她迅速而安静地离开,到了前头之时,还不忘嘱咐烟色:“若是哥哥问起我来,你只说我晓得他不在就回去了。若是说漏了嘴,谁也救不了你。”
烟色神色颓唐地答应,柳意之却不曾逗留,飞快地往外头走了。她总算晓得,为何她每每劝柳璟却总是劝不住了。照刘夫人现下对她的反应,应当还不晓得她在疑心她。
柳意之走出了书香阁后,终久还是没忍住,步伐凌乱了起来。可她知道,这件事情,只能尽量去隐藏,尽量让它被岁月的烟尘淹没。她的哥哥是那般骄傲的一个人,她甚至不敢去问他!若是哥哥晓得她已经知道此事,只怕哥哥的命,也就不久了。
这般败坏纲常之事,若一块儿巨石狠狠地砸进了平静的水面,激起了千层巨浪。而柳意之此时却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她不晓得接下来该做什么,却晓得眼下该紧紧地捂住事实,保住柳璟的颜面。
柳意之的步伐一步比一步沉稳,等回到绿卿小苑之时,却见先生正躺在床上午歇。如玉公子配上旁边儿古雅的摆设,是一派静好的模样。
即便先生已经睡着,但只要他在那里,柳意之便觉着自己不是一个人,她的心是暖的,她的主心骨还在。不管发生了什么,她都觉着心里是踏实的。
她自家弄了凉水冲了凉,又换了衣裳,将湿润的头发擦干,也不去绾束,便挨着公仪简睡下。公仪简是向外侧躺着的,她的头便靠在公仪简的胸前,整个人蜷缩成一团,窝进了了公仪简的怀里。
公仪简睡梦中似乎有所察觉,手臂一动,便将人揽住,二人便这般睡将过去。
沉重的情绪沉淀之后席卷而来的是沉重的睡意。当柳意之最后一丝清明泯灭之后,她仿佛看到了另外的一个人世。那里她还是她,先生还是先生,太太还是太太,哥哥还是哥哥,柳府也还是这个柳府。
睡梦中的她茫茫然地,并不晓得今世之事。她记得,丫鬟紫儿死后,柳老太太要她处理此事,太太要她掩藏锋芒,故而喂她吃了药,导致她一日比一日体虚,终久成为了病秧子,成为了这柳府的笑话。众人或者同情她可怜她,或者嘲笑她讥讽她。
她受不住,想找个没人的地儿哭泣,却因身体太弱而晕倒。后来她被外出散步的先生抱回了绿卿小苑,不晓得先生是怎么和老爷、老太太说的,她住进了绿卿小苑。
后来先生让她药浴,喂她吃药,清晨让她练五禽戏,十五日后她痊愈。先生教了她许多学问,还鼓励她随时都要有底气说出自己心中所想,还教给她许多道理,让她变得和常人一样活泼。
虽然有时候那些惩罚和每日的功课都太过于刁钻,她却是喜欢着的。唯有如此,如此一直做到看似不能做到的事才能给她成就感,让她逐渐抛弃自卑抛弃懦弱抛弃无主见,成为一个自信的人。
她感激先生,也喜欢着先生。在好几年的相处中,她晓得先生并非总是笑得温润如玉的,晓得他总是笑着的时候其实心中可能在翻白眼或者将他对面的人一阵狂批。她晓得先生在她撒娇的时候会无奈地扶额,晓得她挂在先生身上的时候,先生的神色是无奈而宠溺的,晓得先生面上不好意思的时候就会故意罚她,晓得先生生病的时候会不愿搭理人,甚至还很傲娇,需要她哄他吃药。
她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就会这般平静而幸福地过下去,可是当她走出了绿卿小苑去和柳老太太请安后,一切的事情都变得不一样。
她去了皇家书院,她以身犯险帮助了孟长锦,先生很生气。然后她发现了一个秘密,确切地说,是两个秘密。
第一个么,就是她在以身犯险时不得已刺伤了人,可是当她听到玳瑁簪刺入人体的声音时,她觉得那种声音如同天籁一般让人心神迷醉,让她忍不住想要更多。在那一瞬,她甚至在想,若是,若是能将各种利器不断地刺入那些对不起她的人、嘲笑过她的人身体里,那该是一件多么畅快的事。
第二个么,就是她的哥哥。她的哥哥竟然和太太苟且!
当她念着清心咒压下心中的那股戾气后去找哥哥想要再度提醒他提防太太时,却发现他正和太太共赴巫山雨云之会。当时,她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让别人发现此事,她要保住哥哥的声名,保住哥哥的颜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