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立她面前的一个少年说着什么。
“你擅自做主派出家中的私兵,就不怕被人窥破给族中带来大麻烦吗?”中年妇人的口气并不严厉,但她那柔美的脸上却包裹着一层淡淡的倨傲,无形中就显露出来一份压力。
少年人恭身而立,只是很简短的实话实说:“他们都是我的朋友,一路上也对我扶助颇多,我无法弃之不顾。”
“朋友……”妇人叹了一口气,许是天气渐冷的缘故,她紧了紧白貂皮做的袖口,身子也缩了缩,带点慵懒,又有点无奈的看着眼前的少年,“瑛儿,在你以后的路上可能会有许多朋友,会欠很多人情,也许也会有很多忠心的下属,可你不可能帮的了所有的人,有舍才有得。这次离家远行,想必你也有更深的体会了吧?”
“……娘……”郁瑛仅叹了一声,没有了话语,这是他以往自知理屈不再申辩时的表现。妇人听到这声,表情也有所缓和,却不料儿子再次抬起头倔强的说道:“此次孩儿确实感触很多,也知道自己的眼界与手段远远不够面面俱到,但我绝不愿因为将来可能的取舍就放弃眼下的任何一个人。”郁瑛一向柔和的目光中透出了几分锋利,“我自知自己有时天真,但不到最后一刻,我不会放弃这种‘天真’!”
说到激动处,郁瑛不禁往前踏了一步,“郁氏持自保一道已数百年,只坐镇一隅却不为天下作为,孩儿实在无法认同。覆巢之下岂有完卵?如今天下局势倾危,有能力的上位者不站出来履行自己的责任,这天下终将没有任何一家的立足之地!”
妇人的反应有那么一瞬间的停滞,她打量儿子的视线带上了一层陌生和更多复杂的色彩,最后都归于一声笑叹:“真是没想到,娘当初只望你能成为一个独立有用的人,而今天,你不仅独立于家门,还要独立于整个郁氏……”她只手抚额,似是陷入了对过往的追溯,“也罢,郁家代代传承着处身局外的宗旨,或许到了你们这代,上天注定要让它变一变了。”
“娘!那你是……”
“你这孩子别高兴的太早了。”面对儿子欣喜的表情,中年夫人正了正坐姿,再次回复到亦母亦主的口吻,“今后郁氏的命运都将因你而变,若是行差了一步,娘绝不会对你手软!”
郁瑛的双眼一时闪亮,此时此刻终于能得到母亲对自己理念的支持,让他兴奋异常,纵使平日惯于不流露极端情绪,他也不免笑逐颜开。刚想再说什么,木屋外忽然传来了马匹的嘶鸣声和一阵小小的喧动。
“去吧……”妇人手往外摆了摆,“应该是人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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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早就有了一丝预感,但是真的在终点站看到郁瑛时,童焱还是大大的激动了一把。她一下马就朝他飞扑过去,把这个小少年死死的搂在怀里。
“郁瑛,我真是爱死你啦!”顺便啵的一口亲在他的小嫩脸上。
“喂!你个野女人别乱碰阿瑛!”
一声娇叱从不远处传来,不过却不是出于梁龙姬的嘴巴,而是正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强盗之一。
当然了,这肯定不是一群真正的山贼。
童焱是在半路上被拍醒的,她不知道自己昏了多久,可当她重新视野清晰的时候,原本那一大队的山贼人马已经消失,在她面前只剩一个蒙着面的壮硕男子。
“大、大、大侠饶命啊!我无才无貌无钱也无德,完全不值得你动手啊!”一看清这蹲在自己跟前的正是那个把她提溜上马的人,童焱刚想抬起的身体又扒了下去,两手死死的拽住身边的草根,像地苔一般紧贴着地面,深怕别人把她拉起来。
“哈哈哈!大周,看来你果然有做强盗的潜力,什么都没说就把别人吓成了这个样子。”
“小姐说笑了,这叫学什么像什么。”被称为“大周”的男子接下面巾,一脸的胡子很符合他那副强盗装扮,但此时的表情已经十分温和。
童焱不禁眨吧眨吧眼,又朝他身后说话之人望去。那是个年纪还很轻的小子,体形瘦小,但露出面巾的眼睛却乌亮有神,只不过……“小姐”?
“怎么?奇怪女孩也能做强盗?”马背上少年装束的人笑着揭掉面巾,一把扯掉束发的带子,长长的青丝便瀑布般的翻飞,“本小姐救了你一命,还不快快谢恩。”
童焱的眼睛一瞬间瞪大了,不是为了这丫头女扮男装伴强盗,而是因为她的脸——居然跟郁瑛有九成九的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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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把你的脏手拿开!别把我家阿瑛弄脏了!”四人小队之一的少女一下马就把童焱推开,自己上来搂着郁瑛,好像抱着个财神。
这名少女正是郁瑛是孪生姐姐郁珊,虽然与弟弟外貌极为相似,可气场上却截然不同,较之郁瑛的内敛和包着温和表象的张力,郁珊的锋芒却肆无忌惮,好似一团永不熄灭的烈火。
望着这位极具恋弟情结的大小姐,童焱只觉得她和梁龙姬有的一比。
“二姐……”郁瑛也挣不脱自己姐姐的拥抱,不免叫苦,又回头微笑的对童焱道:“姜姑娘,见到你没事真好。”
童焱感激的点了点头,若不是郁瑛考虑周密,她和沈昙这次毫无疑问就要栽在洪崖山上了,所以只觉得言语也不足以表达情意。
那群半路杀出的“盗贼”原来都是郁氏的家兵装扮的。郁瑛与梁龙姬提前到达了接头点,却没想到郁氏实际上的掌控者曹夫人也会亲身前来。郁瑛见到保护母亲的那一群亲兵,便想起了朝廷重围之下洪崖山上的童焱和沈昙。他总觉得有点担心,所以不再等着他们自己前来汇合,而是临时抽调一部分家兵装扮成强盗的样子主动前往洪崖山找人。
他样样想的仔细,从衣服、兵器到马匹,没一件能暴露出这伙人的来历,所以这群私人武装赶在光天化日之下也敢跟朝廷禁军对着干。他们救下童焱后就一路分批疏散,等到进入了扶柳城外的这片密林之时,只剩下包括童焱在内的四人小队了。
“咦,沈公子人呢?”郁瑛在童焱周围扫了一圈,却发现少了一个人,不禁抬头问仍缠着自己的二姐,“姐,还有一个人呢?”
“没有啊,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就只见这姑娘一个人。”郁珊漫不经心的回答着。在她心里,别人怎样都不重要,只要弟弟平平安安,她就觉得天下太平了。
“不用担心他!”童焱连忙摆手道:“我跟他在中途走散了,不过我们约好了在雍州的碰头地点,以沈昙的能力一定没问题的。”
沈昙当然没有问题,因为直到这时他还被童焱揣在怀里,不过这个秘密自然是不足为外人道之的。
郁瑛想了想沈昙一路上的表现。似乎的确该是没问题的样子,也便信以为真的松了口气。而郁珊对弟弟总是关心外人大为不满,刚想替自己抱怨几句,却有个家仆似的人通知她夫人让她回话,只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走了。
这之后郁瑛又跟童焱简单聊了几句,也看到了童焱从怀里掏出来的杂毛兔子。虽然他对童焱“路上捡着不忍丢弃,没准还能添添饿”的说辞十分奇异,但也并没放在心上,便带着童焱到休息的地方梳洗清理一番。在那里,童焱还重逢了嚣张的金枝玉叶梁龙姬小朋友,只是她如今异常的乖巧模样,说话都不带大声的,让她略略有些费解。
但是不管有多费解,此时任何力量都没有周公的力量大。在进行了生死时速的全速奔跑之后,童焱的身体早已完全不受控制,被郁氏的人处理了一下大大小小的伤口后,她一头倒在郁氏的帐篷里一睡不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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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草微风,星子低垂。童焱醒来的时候,外面已是深夜时分。
帐篷里不知何时点上的风灯,光线柔和而舒适,让她忍不住翻了个身,还想赖着不起来。可是身子一动,却感到了包裹着自己的压力,童焱伸手一摸——毯子?
此时虽是初夏,但夜晚仍有些寒凉。童焱对睡死过去之前的遭遇已有点印象模糊,可依稀记得自己是连脱衣服的力气也没有便和衣倒下去的,又是何时盖上毯子了?
算了,不管它!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问题,童焱嘟囔着接着睡去,手下意识的在身边摸了摸。
咦!兔子呢?!
就算不记得有没有盖被子,童焱可是清清楚楚记得把已然昏睡的兔子放在身边的,如今竟是摸不着了,她当即爬起来在帐篷里找了一圈,还是没有!
这下睡意完全醒了,童焱几步就奔出了帐篷。外面已经全黑,但此处林子十分隐秘,所以郁氏的兵从们也不怕烤火,三五成群的围着火堆坐着,还有几堆篝火架着烤熟的不知名野味。
完蛋!难道被吃了?!
童焱不经意间瞥到了篝火上的肉类食品,当即被自己的联想吓了一跳,随后又甩了甩脑袋,觉得不可能。
那就是自己醒来后跑出去找胡萝卜了?这好像也不太可能,先不说那是个肉身已死不需要进食的家伙,就算变作了兔子,童焱也不相信沈昙爱吃胡萝卜。
虽然隐约感到沈昙应该是安全的,但找不到兔子的踪影,童焱心里就空荡荡的。她踌躅几步正在想着以什么借口求郁瑛帮她找只兔子的时候,身后忽然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大晚上不睡觉在这转来转去干吗?”
“兔子!”猛回声看见了回复成人形的沈昙,童焱心中一阵轻松,一时也就没顾忌称呼,自然而然欢呼了起来。
沈昙习惯性的皱了皱眉,不过也没再说什么,只朝帐篷内走去。
“你去哪了?你又能变回来了?”童焱也跟着沈昙回了帐篷,不忘加几句抱怨,“你怎么出去也不跟我说声,吓死我了!”
“我出去找了几件衣服。”沈昙找了个地方坐下,顺便抖了抖衣服,从样式来看八成是他从那个乔装成平民的士兵那顺来的。
童焱“哦”了一声,随即更仔细的审视了一番沈昙,“你没事了吗?有没有被张枭羽打出什么后遗症啊?有的话可提前说。”别到时候又给我来一个措手不及。
“哼,在你眼里我这么没用吗?”沈昙讥讽了一句,但他的脸色看起来并不像没事的样子,人也从坐着变为半坐半躺,显得颇为疲惫“不过以防万一,恢复法力前的这四十几天内我还是变成兽形的模样为好,也可防止张枭羽的探测。”
说着他揉了揉太阳穴,抬眼看了下帐篷外,“我刚才在外面转了一圈,你怎么这么快就跟郁瑛的人马汇合了?你没说漏我们的事吧。”
看他的样子,似乎对自己昏迷阶段的事完全没有了印象,童焱少不得又把之后的事情大致复述一遍,同时表明她的搪塞之词编的很是圆满。
“……也算差强人意吧。”对于童焱两人走散一说,沈昙勉强认可,视线又从外面转回童焱身上,盯着她问道:“那么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继续原定路线去雍州吗?”
“是啊,有问题吗?”童焱隐约感到沈昙不止是确认。
“你没有想过跟随郁瑛他们去荆州?我看那小子的态度,未必不会答应。”沈昙漫不经心的一句,换来童焱一阵晃神。
去荆州?她还真没考虑过。
通过这次被郁家的士兵所救看来,郁氏无疑是有相当实力与行动力,并且敢跟朝廷对着干的地方豪族。她跟郁瑛一路相处下来,也觉得这少年为人可靠。可是说到底,童焱原本的打算就是穿过宗朝边界,并没考虑过借住别人的势力栖身,境外终归是比境内要安全。
“我看不用吧……”她犹豫了一下,“而且我们也没到非要承郁瑛人情的地步。”
“算你还有点脑子。”沈昙吐出一口气,“依我看来,荆州将来恐怕也是个是非之地。”
“什么!你干吗这么说?”童焱吃了一惊,虽然她也给出了否定答案,但没想到沈昙另有想法。
沈昙几乎完全躺了下来,眼睛半睁半壁,大概觉得也不是跟自己很有关系的事情,所以他解释起来更像在闲聊,“我虽然不清楚如今的朝廷是怎么回事,不过无论何时,地方势力私藏武力都是犯忌讳的事情,你跟那小少爷也算共处过一段时间,你觉得他想要干什么?”
干什么?望着沈昙仿佛智力问答的眼神,童焱有点不明所以,“什么干什么?他不是跟我们一样想要摆脱朝廷的追杀吗?”
“不光如此……”沈昙轻笑一声,“这小少爷的名字,意为美玉,五行属金,虽然他貌似柔和,但恐怕是性刚情烈。且‘英’字从‘王’,将来身份绝不在公卿之下,他的身边怎么可能是安宁之地?”
这厮还会算命?!童焱更吃惊了,两眼发亮,却不是关心郁瑛会怎么样,而是来了兴致。
“是吗?光一个名字你就能看出这么多头绪?那……那我又是如何?”
沈昙对童焱把自己看作路边摆摊的算命先生这点极为不满,哼了一声,“说姓解名只能看个大概,一个人命数如何因素太多,不是三言两语就能讲清的,不过嘛……”他瞟了童焱一眼,“焱字属火,虽然纯朴,但是急躁不定,而且你的名字还有三个‘火’,可见毛毛躁躁到了极点!”
切!童焱从左耳朵听进去,又立刻从右耳多将之赶了出去,而且怀疑沈昙有公报私仇的嫌疑。她想了想另外一些人的名字,复又问道:“那张枭羽呢?”
沈昙想也不想没好气道:“这不是他的本名,不算数,不过枭是恶鸟,配他倒正好。”
“那郁元机?”
“若按这个名字来看,当是际遇之始,变故之初,且‘元’为善之长也,本该从善而终……”沈昙沉默了一瞬,“不过这跟他目前的情况实在不符,我看玄教中多用戒名,这也未必是他的本名。”
没想到“郁元机”居然可能不是本名,童焱不免失望,也少了几分兴趣。她仰面躺在被子上,忽然脑子一转又想起一个至关重要的人来。
“那你呢?”童焱直视着沈昙,口气不容拒绝。
沈昙愣了一下,回答的时候却把头扭到了一边,“‘昙’为云上日,自然尊贵异常……”
“得了吧!那又不是你的本名。”童焱斩钉截铁的打断了他的回答,为报刚才一剑之仇而感到快意。她乐得看沈昙吃瘪无话可驳的表情,最后则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知道大仙您的名字我们这些蝼蚁连听都不配听,所以你就一个人揣在肚子里藏着掖着好了。”
当然了,她自己其实也从未报上本名,所以说的颇为大度的样子。
这个有关看名字算命的话题就算是告一段落了,沈昙果然也不再言语,翻了个身合衣卧下。却又不知过了多久,在烛火熄灭后的静寂黑暗中,他没头没脑的说出两个字。
“清凝”
“……嗯?”童焱此时正意识朦胧,没明白他在嘀咕什么。
“我叫沈清凝。”沈昙又发一声,却转瞬即逝,简短的一句话后一切又重归宁静。但童焱这次却听清了,可是她有点反应不过来,下意识的接了一句:“那是什么意思呢?”
“五行属水,性聪情善,但是过犹不及,至清至冽,终是不被人所理解。”沈昙再次出乎意料的老实作答,只是声音低沉而吃力。
不被理解?确实难以理解啊……为什么又忽然愿意告诉她了?这兔子到底怎么想的!
童焱满脑子问号,却始终没有把这些疑问问出口。黑沉的夜晚似乎有一种魔力,想把一切都维持在一种模糊中,好似一旦问了个明明白白,有些东西就会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