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愧疚的。
他不再理睬那些内侍,继续往前走着,离暴乱喧嚣的中心处越来越近。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明确目的地,只是想这样走着,要么走到张枭羽搜刮尽他寿数的那一刻,要么被乱民提前解决掉。最想做的事情都已做完了,何时死对他来说已没什么不同。
然而这时,他却听到前方有一阵阵高声吆喝。极目远望一番,有一群人离他还很远,但他能看出那一片片甲胄应该是宫内残留的禁军,只听那边喊道:“集合!集合!速往长春宫护驾!”
长春宫?护驾?
郁元机愣了一愣,没想到在此刻又听到了梁崇光的下落,他静静地站在原地沉默了一会,最终还是朝着长春宫的方向走去。
长春宫占地势之优,俯视整个前朝和大半后宫,可是它现在却更像个垂垂老者,只能无力地看着曾经的辉煌一去不返。
郁元机走到长春宫时,这里并没有聚集起多少禁军,想来是忽遭剧变无法协同,更兼之这里面,肯定也有不少识时务地溜之大吉的人。
仅有的一小群禁卫正在猛力敲击着宫门,大声喊着“皇上”,宫里面却静寂无声。等到郁元机走近了,这一小撮禁军才看到他,一个看似领头模样的禁军同之前那几个内侍一样,很是大吃一惊。
郁元机没等那禁卫结结巴巴地开口说话,就淡淡地看了一眼紧闭的宫门,问道:“圣上在里面?”
“是,应该是……”禁卫头领抹了一把汗,身上隐隐可见一些伤口,似乎也是从乱民中脱出的,“有内侍亲眼看见的。”
“那为什么不进去护驾?”
“这门……这门不知被谁从里面拴住了。”禁卫头领又抹了一把汗。宫门坚固无比,他们手无利器,即不敢撞,撞也撞不开。
郁元机知道他们的顾虑,他复看了一眼宫门,什么也没说,掉头就走。
“郁大人、郁大人,下官该怎么办啊?”后面一叠诧异追问传来,听得郁元机不禁微扬唇角。
该怎么办?又是问他该怎么办的。他何德何能,从近臣奸佞变成替世人解惑的贤人了?
“想留下的就留下,想走的也悉听尊便。”心里嘲讽着,郁元机随口一句。他想,那拴上宫门的人,肯定也不想被闲杂人等打扰吧。
“……陛下……”
时隔不到一个时辰,郁元机再看到梁崇光的时候,明显地感到他一下子苍老了很多。梁崇光不过三十好几,只是不得志的生活早已磨光了他的精气,而这暴乱则是压垮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郁元机是从一个鲜少有人通行的小角门进入长春宫的,步入大殿,便看见梁崇光孤身一人坐在失去主人的阴暗殿内,愣愣出神。
梁崇光被忽然响起的声音激得一抖,待看清了发出声音的人时,面上现出了不知是想哭还是想笑的扭曲表情。
“是你啊……是你啊……”他茫茫然地看着郁元机,并不问诸如“你怎么来了”这种问题,似乎还沉浸在什么不可自拔的世界里。
“……是臣”郁元机轻轻一声。他抬眼扫了下周围:只有皇帝一人在此,很有些对周身视若无睹的意思,看来不管他经过了怎样的计较,此时都已放弃了吧。
想到这里,郁元机眼睛有点发酸。他原本以为自己对对方有足够的失望和愤恨,可毕竟人总是不容易忘掉一些美好的东西。
“师兄临走的时候,我去送他了。”他听到自己的心里叹了一口气,“我与陛下相识也有许多年了,我想……该来送送陛下。”
“宁音吗……”梁崇光微微一顿,似是回复了几分神智,竟有些期许地看向郁元机,“他……他那时有留什么话吗?”
“没有”郁元机摇了摇头,“师兄没看见人群中的我,他也什么都没说。”
梁崇光默了默,苦涩地笑了起来,“是啊,他还能说什么呢……就算怨恨我,以宁音的脾气,也绝不会抱怨的。”
这么自言自语着,他又再度看向郁元机,“我真是个傻瓜,我怎么会以为元机你会原谅我呢?连我自己都恨自己的懦弱无能,你跟你师兄感情那么好,怎么会轻易地原谅我呢……你说……你说我现在这个狼狈的样子,是不是能让宁音也消消气了?像我这样背信弃义,连他都牺牲了的人……终究什么也没守住,这是报应吧……”
“我最恨的就是你这样!”
一个声音出乎两人预料的响起,不仅梁崇光,就连郁元机自己也有些愣了。他不禁揉了揉前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呼吸不顺,才压抑不住发泄的欲望。
他以为忍得久了,久得浸到骨头里,浸到血肉里,自己早就没有感觉了,却原来并非如此……这一瞬间,当他意识到一切都到了末路,什么也不剩的时候,许多年前那种忍耐到万剑噬心似的痛苦又回来了。
“……元机?”
“我最恨你现在的样子……”郁元机再次打断梁崇光,喘了喘气,“自怨自艾、一事无成,失败了就失败了啊!为什么你不能重新振作起来呢?当年你叫我们跟你入京时,说我们三个要一起做中兴天下的明君贤臣,结果你只是说说而已吗!”
他的声音止不住地越来越大,身体也颤抖起来,一张脸本是阴霾,现在更像要被巨大的石磨碾碎一般。梁崇光在已有的记忆里从来不曾见过他这样失控,一直半张着嘴,却说不出一句话。
“师兄叫我不要怨恨你……我明白,古往今来,总有这种做替罪羊的人,我明白的,师兄是心甘情愿的,我有什么资格恨呢?师兄死了以后,你是我唯一的……唯一的亲人,比起恨你,我当然更愿意继续支持你,可是……可是你又做了什么呢?
他看着梁崇光,像是想起了什么,忽然发出不成调子的笑声,“你还记得吗?你那一次喝醉后闯进我房间,你……那天,你喊的都是师兄的名字!我真是吓了一跳,我没想到你对师兄还存有那种心思,可既然如此,你又怎么能就让他那样白死了!你什么都不做,整日醉生梦死,荒唐地活着……我那时就明白了,你已经输了!不是因为老妖婆,不是任何人,你救不了师兄,不是因为你有什么迫不得已的理由,是因为你根本没有这个能力!你根本没有能力实现你的任何诺言!你是个懦夫!梁崇光,你是个懦夫!”
“别……别再说了……”梁崇光哆哆嗦嗦着,但郁元机仿佛根本没察觉他在一步步靠近自己,还在嘶哑地喊着。
“你毁了师兄,毁了你自己,你把我最重要的两个人都毁了!我怎么能不恨你?你告诉我,怎么才能不恨你啊!”
“别再说了,元机!元机!”梁崇光紧紧地按住已经歇斯底里的人,仍感到阻止不了这个瘦弱躯体的失控,而直到他的手抚到自己脸上,郁元机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哈,根本记不得上一次哭有多遥远了,结果到了这时,居然还能流下眼泪。
“我好后悔啊……”他的身体渐渐平静下来,直视着梁崇光,视线中的人影也变得模模糊糊,“我好后悔,崇光哥哥,我们为什么要下山啊?如果我们……我、师兄和你一起还留在洪崖山上,该有多好……该有多好啊……”
“……对不起……”
眼前的阴影忽然扩大开来,郁元机感到是对方抱住了自己,就像小时候,被这个人恶作剧得揽在怀里乱揉自己的头发。然而,现在的怀抱已变得疲惫不堪,连听到的心跳都疲惫下来,只有耳边一声声不挺重复的抱歉。
“……对不起……对不起……”
可如今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郁元机默不作声地听着,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宫外禁卫的呼喊,四面八方涌来的躁动,连同那隐隐闻到的焦糊味道……忽然都离他远去,只剩下心里悠悠的一句:
结束了,结束吧,终于结束了。
91缘起与缘灭(B)
地宫昏暗的密道里,童焱愣愣地看着沈昙。他那句“看来我只能陪你到这了”是如此简洁而又干脆,但童焱就是没有明白过来。
“什么……什么意思?”想了半天,童焱终于开口打破僵局,“你……难道你又耗损了元神要在这里躺上十天半个月的?”
她只想到了这个原因,可是那不祥的句式却让她心里发虚。她直觉得沈昙接下来的话一定会敲击着她的神经,而且她也不会愿意去听,然而那熟悉的声线还是可恶地响了起来,畅通无阻地钻入了童焱的耳膜。
“别问了!总之……总之现在就是这样,剩下的路你要一个人走了。”沈昙莫名地烦躁,其实这一路上他都在想怎么跟童焱解释这件事,但到现在也没找到办法。
是的,为了脱出张枭羽的那座牢笼,他的灵源已经被自己毁去。灵源是修仙者固定魂魄和驱使本已死去的肉身的根本,一旦灵源消失,肉身和魂魄都无法用法术维持,无处所依。历来玉京处决仙人,用的也是这个办法,他们毁掉犯人的灵源和肉体,再将灵体重新打入轮回,这个人的一生修为就算是白费了。
于是沈昙便想到了这个办法,他的修为不如张枭羽,所有法术受到张枭羽的压制,可是一旦他毁掉灵源,他的魂魄就必须回归玉京,再由专司官署决定去处,这就不是张枭羽的法术所能阻止的了。当然,在元神回归玉京之前,他还能有一段自由活动的时间,利用这段时间,他就能救童焱出来了。
他并不是损耗元神,实际上,现在展现在童焱面前的就是他的元神,他已经没什么好损耗的了。
说起来,这其实是他伟大的牺牲,他完全可以声情并茂的宣传一遍,而后让童焱感恩戴德地知道,可他却很不想跟童焱解释清楚。他觉得丢脸,他一直开口闭口就说童焱是蝼蚁,可如今要说自己想了半天,居然觉得这蝼蚁要比自己千年的修行还来的重要,这岂不是显得他过去都在矫情?
这样的心思让沈昙奇怪极了,而这一切奇怪的体验最后就是让他自己也不明白的不耐烦起来。
只是还没等他理清脑子里的情绪,童焱的疑问已经像连珠炮似的开了火,“什么叫剩下的路就靠我了?你这个样子又是怎么回事?你倒是说明白点啊!”
因为碰不到沈昙,所以她只能干站着,而眼看他越来越虚化,童焱更加气急败坏,气沈昙这个时候还吞吞吐吐的,“是张枭羽又对你施了什么法术吗?很辣手?你是不是要找人帮忙?或者……”
她猛地一顿,忽然闭上了嘴。她意识到了另一个答案,也许她早就已经意识到了,只是不愿想下去。
“是不是……是不是你……已经没救了?是不是……”
是不是你要死了?
当然,童焱并不知道神仙能怎么个死法,但她意识到那或许就等同于沈昙要离开她了,就像死亡一样,再也不会回来了。
沈昙沉默了,没有其它的回答。童焱明白过来,他这就是默认了。
“……怎么会……怎么会呢?”童焱无意识地摇着脑袋,身体一松,差点把背着的雷吟摔了下来。
对了!他之前坚持要让自己来背雷吟,也是因为知道自己走不完这段路了吧。
“为什么……”不知不觉间,眼眶热了起来,童焱知道眼泪正在里面快速地形成,她不想让它们掉出来,可是说着说着,却已经泣不成声,“是……是因为我吗?是因为我拖了你的后腿吗?是我害的?是不是我害的?呜哇~”
说到最后,她居然先哭了出来。自己明明是害人的那一个,哪里有哭泣的资格,可是童焱不知道还能怎么发泄自己的难过和对自己的厌恶。她从来没这么讨厌过自己是一个凡人——无能的凡人,她虽然从来也没指望沈昙为自己牺牲什么,可事实是就因为她无能,沈昙最终还是为了她牺牲了。
“你、你……你哭什么啊!”童焱忽然而来的嚎啕让沈昙一时无措,连忙伸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却慢了一拍才想起自己已经无法碰触童焱了。
“别哭啦!不是因为你的关系!”他无法可想,不免又焦躁了几分,“我可不是为了你!我是……我是……”
“是”了半天,是不出个下文来,童焱原本还一脸关注地望着他,见他这样言不由衷的样子,心里更坐实了自己的猜想,不由哭得更加苦状万分,“呜呜呜呜,果然……果然就是我!”
这……这、这是怎么了?沈昙看着眼前一把鼻涕一把泪的人,忽然觉得有些荒诞。
就算要哭,该哭的也是他吧?是他应该捶胸顿足,是他该被人软言安慰吧?可为什么看着这个丫头痛心疾首的样子,自己比重新打回了原形还要心疼呢?他一点也不想她以后就这么哭哭啼啼地过日子啊。
“好了,好了,不要哭了。”他紧皱着眉头,改换了一种劝慰的方式,“我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好歹让我说几句话啊。”
总算这句是点到了点子上,童焱猛噎了几下,果然停止了哭泣,那一脸认真注视着沈昙的样子,仿佛现在让她去死也都可以一试似的。
“我也不算什么没救了,只是消掉了这些年来的修行,重入轮回了而已。”他看了看自己几近透明的手,苦笑了一声,万没有想过自己能有一天会把修行说的这般微不足道。
“等你离开了这里后,就速速找个地方躲藏起来。虽然我之前觉得应该远避祸端,但如有万一,投靠郁家或者雷家也是可行的办法,毕竟……毕竟他们总比这世上的一般人要强一些。你以后就是一个人了,真的应该自己多努力一点,别再稀里糊涂的混了,然后……”
然后呢?就忘了这一切,也忘了我……该这么说得,自己应该一副云淡风轻的样子这么嘱咐她,接着就潇洒地告别的。可沈昙发现他说不出来,跟亲口承认她比较重要的羞愧比起来,他发现自己更不愿意看这丫头以后就像个没事人似的过自己的逍遥日子,然后在漫漫的岁月里把自己忘在脑后。
没错,没错!他就是脾气臭心眼小还睚眦必报,他用自己千年的修行换回来她,难道就是为了最后轻飘飘地说一句“把我忘了”的?
“然后记得等我!”猛然一句,沈昙顿时觉得心头一片清明。
对嘛,这才是他的风格,这才是他沈昙该说的话!之前别别扭扭的心情一扫而空,沈昙觉得终于找回了自己的感觉。他为了这丫头连神仙都做不成了,还不知道以后会变成什么样子,那她不该为自己牺牲点什么“礼尚往来”吗?
啊?童焱一时呆滞,有些反应不过来沈昙前后两种截然不同的说辞。他之前虽然也口气不善,但到底听的出来是想减轻自己的心理负担,现在怎么跟脱了轨似的,一副自己不以身相许就该天诛地灭的样子?
不过纵然有些转不过弯来,童焱的内心却是前所未有的清晰,她脱口便是一句“好啊!”竟是连想也不想一下,“我等你,当然会等!只要你回来,不管什么时候我都会等你的!”
“……你”还真是毫不犹豫呐……
童焱这么的爽快,倒是让沈昙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了,他以为按童焱这小心翼翼的心眼,怎么着也该多问几句再做保证的。
“……难道我不回来了,你也会等?”最终,还是他自己把这句话问出了口,然后他看见童焱一震,被逼回去的泪光又有了泛滥的征兆。
这样的模样……沈昙笑叹着摇了摇头,抬手止住了似有话说的童焱,“算了,你不用回答了。”
自己为她放弃一切的时候,并没有想过这么多的,或许还真是大脑一热,就犯起了傻呢,那现在这又是在干什么呢?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