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愿一转头,就看见了花深深眼中的泪水。
她是不是也想她的奶奶——同样也是风烛残年的孙老太君呢?
阿娇又跪下了,嘤嘤而泣:“少爷、少奶奶,求求你们回家吧,啊?求求你们…·”
花深深沉默不语,显然她是在怀疑这是个圈套,南小仙设下的圈套;目的是想将他们赚回去。
但花深深也已看出,郑愿已是归心似箭。现在阻止劝说他是不可能的,而且越劝会越坏事。
郑愿曾立誓再也不回金陵,刚过几个月,他就已疾驰在南归的路上。
他说不清自己现在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但他能品出苦味。
并不太淡的苦味。
他不知道自己和南小仙的重逢将会产生什么样的结果,但他知道那后果一定不很妙。
他忍不住回头看看花深深;却发现花深深正和阿娇她们聊天,聊得好像还很热闹,那五个女孩子久仰这位少奶奶的“冰雪牡丹”之名,她们很尊敬她,也很爱慕地,有点怕她,也有点妒嫉她。
花深深当然面无笑容,但神态很亲切温和,少奶奶的派头十足。
此行对花深深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
郑愿叹息。
一路之上,不时有各门各派的头面人物沿途接待,他们有些认识郑愿,有些不认识,但都很客气,很谦恭,很热情。
让人吃不消的热情。
郑愿知道,这些人是接到南小仙的传报后才知道郑愿一行将去金陵的。他们这么做,原因不外乎畏惧野五旗。
南小仙这么做的目的有很多。其一,借此机会向郑愿表示她已羽翼丰满;其二,表示她对郑愿的重视和友善;其三,四是向武林宣布,郑愿是野王旗的坚强支柱。
“郑愿现已名满天下,连郑愿这样的人都心甘情愿地投效野王旗,你们还预豫什么呢?你们又何必不服呢?”
——这就是南小仙 想通过这次举动告诉整个武林的。
郑愿并非不清楚自己被利用了,但他无法解释,他也知道,越解释越糟糕。
沿途接送的每一个人都满口“郑大侠”,“郑夫人”,绝口不提野王旗,就好像他们真的是因敬仰“郑大侠”夫妇才来的。
郑愿自然无话可说,但上当受骗的感觉越来越强烈。
若非因为若若婆婆病重,他早就拂袖而去了。
郑愿脸上还是笑眯眯的,别人处在他这种境地,只怕连哭都找不着调门,他却偏偏能笑出来,而且笑得似乎非常开心。
他就有这个本事。
四月十三,郑愿大妇和阿福夫妇走进了紫雪轩。
紫雪轩里刹那间一片沸腾,到处都是“少爷”“少奶奶”的呼声。
南小仙 淡扫蛾眉,像一个娴雅雍容的长姊一样在紫雪轩正厅台阶下含笑相迎。
花深深冷冰冰的目光和南小仙暖和如春风的目光对上了,两人都很执著地不肯退缩,气氛一时间颇有些尴尬。
郑愿走上前,深深一揖到地:“小弟见过师姐。”
南小仙微笑道;“可算找到你了,你要再不回来,爹非剥了我的皮不可。”
花深深虽然满心不情愿,但还是福了一福,却没有出声。南小仙也没什么不高兴的神情,还礼道:“妹妹想必就是冰雪牡丹?”
花深深道:“正是小妹。”
南小仙笑得又亲切又迷人:“我这个师弟为人很好,就是有时候很调皮,也很浮躁,有妹妹管他,也是他的福缘。”
花深深淡淡地道:“郑郎当世豪杰,虽不免有点过于天真,毕竟是大丈夫本色,小妹得托终生,的确是小妹的福缘。”
郑愿连忙插话,打断了她的舌战:“师姐,师父可好?
若若婆婆她……她还好吧?”
南小仙欢笑的脸顿是黯淡下来,声音也低了许多:
“爹还好,婆婆是……一天不如一天了。”
郑愿五内如沸道:“请师姐领小弟和深深进去叩见婆婆和师父。”
南小仙轻叹道:“爹的脾气越来越差,当心他罚你。
… ,··桑姨也在里面。”
郑愿一怔:“桑姨?哪个桑姨?”
南小仙道:“快活林的桑姨。”
郑愿僵了一下,但很快微微一笑:“桑笑?”
他知道桑笑常常半夜溜进朱争的小院里聊天,他只不过没见过面而已。
他实在没想到,桑笑会在紫雪轩公然露面,而且听南小仙的口气,好像桑笑待她很不错。这说明快活林已经或将要并入野王旗。
桑笑原本是刺客,而刺客界的生意以前一直是由野王旗控制的,桑笑和野王旗关系密切,本也无可厚非。
可据郑愿所知,快活林的实权,一直握在复小雨手中,而强如夏小雨居然也会低头,就令郑愿不得不吃惊了。
看来南小仙 不仅善于利用旧日野王旗的余威,也很精于兼并之术,她实在是个弄权的天才。
南小仙道:“爹和桑姨已捐弃前嫌。”
郑愿点点头,没有再就这个问题往下说。
南小仙的目光又扫向了阿福夫妇,含笑为礼:“这二位想必就是小妹的义仆。”
阿福夫妇又双双施礼:“是”。
花深深道:“他们和我们义结金兰了。”
南小仙连忙道歉,举止不仅得体,而且大方可人。
相较之下,倒显得花深深冷冰冰的气度不够,这让花深深很生气。
生气而又不能形之于声色,岂非更令人生气?
南小仙优雅地抬手延客:“诸位请随我来。”
若若婆婆真的病得很重,人已瘦得皮包骨头。
郑愿跪在床边,泪水忍不住滚落。
本是一代红颜的若若已将枯萎成飘落的黄叶,怎能不令人伤感?而这一代红颜待他又如亲孙儿,又怎能不叫他肝胆欲裂!
若若婆婆半靠在叠起来的三只大枕头上,慈祥的脸上也已满是泪水。
若若婆婆的声气已很微弱:“天可怜见。小愿儿,乖,总算能见你最后一面,我死也闭眼了……”
郑愿哽咽道:“婆婆别乱说,你老人家这点小病算什么,愿儿学过几手歧黄,手上很有几个草头偏方……”
若若婆婆含笑道:“你那两手还是婆婆教的,还好意思来献宝。”
郑愿流泪笑道:“近来我很学了一点本事。对了,婆婆,深深精于医理,愿儿几次起死回生全靠的深深,像你这点小病,保准药到病除。”
若若婆婆转眼看看跪在郑愿身边的花深深微笑道:
“乖囡,你叫深深?”
花深深早已抹去泪水,恭恭敬敬地道:“婆婆,我是叫深深。”
若著婆婆道:“洛阳花家的?”
“是,婆婆记性真好。”
“你奶奶还好吗?”
“托婆婆的福,奶奶还好……”
“你该回去瞧瞧她去。”
花深深哽咽着点头。
若若婆婆叹道:“人老了,就像风中的烛火。又像深秋的黄叶,说灭了就灭了,说落了呢,也落了…·”
郑愿强忍着不让自己哭出声来:“婆婆越说越远了若若婆婆道:“你莫打岔—-…乖囡,愿儿虽说有点犟脾气,心实际上变蛮软的,就算他一时扭不过弯儿来,你也要多让着他点。”
花深深点头,她已迈不成声。
若若婆婆又道:“小夫妻俩要和和美美的,日后多生几个乖宝宝……”
郑愿连忙道:“会的会的……婆婆你会看相,给深深看看吧?”
若若婆婆的兴致陡然高了,郑愿的右掌一直在源源不断地为她输送内力,若若婆婆的脸上渐渐有了光泽。
若若婆婆真的为花深深看了相,看得很仔细:
“乖囡相好……宜男,会有三个男孩……”
花深深道:“果如婆婆所言,我们会让其中一个跟婆婆姓。”
若若婆婆眼中闪出了惊喜的光彩,股也有点红了道:
“真的?”
郑愿和花深深齐声道:“当然是真的。”
若若婆婆兴奋地喘息起来,一时之间,居然说不出话来。
花深深道:“所以婆婆要想开点,多注意调养,到时候还要让婆婆给他取名抓周,婆婆还要费心教他读书呢。”
若若婆婆眼中带着梦幻般的神情,好像她已看见了一个白白胖胖的小小子正扎手扎脚的在她怀里傻笑。
生机渐渐回到了她体内,她忽然间已有了战胜病魔的信心。
郑愿感觉到了她这种信心,他知道,只要调养得好,婆婆还可以活下去,也许能活许多年。
生存的信心,也是世上最珍贵的灵药。
花深深将这种信心注入了若若婆婆的心中,花深深或许可算上是真正的良医。
若若婆婆带着坚强的信心睡熟了,睡得很沉。
然后郑愿领着花深深轻手轻脚地退出房间,去见朱争。
朱争、南小仙和阿福夫妇正和一个老妇人坐在花厅中聊天。但显然都心不在焉,郑愿二人一到,所有的人都站了起来。
朱争急问道:”听说深深是名医,能不能治好她?”
不用介绍,花深深也知道他必是朱争无疑,连忙跪下,道:“深深叩见师父。……若若婆婆很快会复原的。”
朱争又惊又喜,连忙笑道:“真的?快起来,快起来,地下潮。郑愿,还不扶你媳妇起来!”
郑愿自己反倒又跪下了:“愿儿向师父请罪。”
他这一跪,朱争顿时记起了他的“罪状”,火气就上来了:“深深先起来,让他跪着!”
花深深垂首道:“郑郎既跪,深深不敢不跪。”
朱争道:“你和他不同,你有功,我看见你高兴还来不及呢!他不同,他有罪,有许多许多罪,我一看见他,气就不打一处来。今儿要不修理他一顿。决不能算完!”
花深深道:“夫妻同心,再说……再说我怕他脸上过不去。”
花深深既跪,阿福夫妇也已坐不住,南小仙也无法安座,朱争只好瞪眼喝道:“起来吧!今儿要不是看在花深深的面子上,不打断你的腿才怪!”
郑愿站起身,那个老妇人已笑道:“我是久仰紫雪轩少主的名头,只可惜十年毗邻缘吝一面,今日一见,果然丰神如玉。”
郑愿连忙一揖:“前辈敢莫是桑……?”
老妇人打断他的话,笑道:“不错,我是桑笑。”
花深深也只好硬着头皮见礼:“晚辈…·、·”
桑笑拦住她,笑道;“我晓得你们不大待见我,这个头免了罢!毕竟我昔年名声很臭,若受了你们的大礼,只怕连我自己心里都不安。”
花深深本来也就不想磕头,正好借机下台阶,郑愿微笑道:“桑老前辈和我师父可说是不是冤家不聚头,打出来的交情,毕竟不同凡响,晚辈也一直景仰快活林桑老前辈的英名,只是不敢未得许可擅闯快活林。”
朱争吼道:“就是你话多!”
其实话多的是朱争,正如阿桥所言,最近朱争连脾气都懒得发了。今天朱争又喊又叫,吹胡子瞪眼睛,显得很激动。
原因自然是因为郑愿回来了,而且这小子带回来的女人申言能治好若若的病。
对于南小仙 ,朱争只是有一份极深的歉疚,他们毕竟三十多年来一直不知道对方在哪里,朱争反觉得自己和女儿之间亲情很淡,见面时双方都不太自然,心里都怪怪的。
他一直努力地想培养这份父女间的感情,但很不成功,她看得出南小仙一直在心里怨恨他.而且南小仙对权力的兴趣,要比对父亲的兴趣大得多。
朱争每当这时候,就会想起郑愿。
朱争对郑愿向来没好颜色,总是非打即骂,紫雪轩上上下下对这一点都不满,然而谁也无法否认朱争一直将郑愿看成是自己的儿子。
连先争自己都无法否认。
朱争和若若实际上都是郑愿的“老父慈母”,连郑愿自己都是这么看的。
猛然间多出一个女儿来,才搅得紫雪轩大乱,天下大乱,谁的心里都不可能好受,你敢说若若的病,不是气出来的吗?
闹哄哄的一天很快就过去了,这一天里最没有光彩,最不引人注目的一个人,就是南小仙。
她好像不过是个无足轻重的小角色,不被人重视,也不想被人重视。
她就像是大户人家里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或是守寡的媳妇,走到哪里都是一种陪衬。
南小仙面上一直带着淡淡的微笑,似若有所思,又似心不在焉,没人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也不想让别人知道。
随时能感受到南小仙存在的人,一是郑愿,二是花深深。
自阶前目光相撞后,她们两人的眼睛从未朝对方看一眼。但花深深觉得,南小仙一直在窥视她,观察她。
这让花深深很不自在。
在今天这种“喜庆”的场合,谁的脸上都该挂着笑容,花深深却一直冷冰冰的,没露过笑脸。
虽然她素有“冰雪牡丹”之名,但也未免给人以孤傲之嫌。
花深深看得出,除了若若婆婆外,紫雪轩没人喜欢她,桑笑甚至不受她的礼,朱争虽说言语客气,但客气岂非是更深一层的冷淡?
花深深觉得自己就像是个贸然闯入的外人,她只有紧随在郑愿身边,才会不感到孤独。
郑愿和花深深住在郑愿住了十年的听雪小楼上,阿福夫妇则住在楼下。
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小雨。
初夏的小雨一如春雨般缠绵温柔。
夜深如水,夜风吹过听雪小楼外的潇潇紫竹林,发出悦耳低沉的声音。
室内却温暖如春日的艳阳。
精美的红烛是极北之地长白山春谷的名匠特制的,就算是皇宫大内也未必能找得出几枝。红艳艳的一盆炭火是专为大内烧炭的“炭李”亲子烧制的梨炭,连一点轻烟都没有。
花深深看着门上的水晶珠帘、烟罗帐上的汉玉钩、金流苏,看看墙边屏风上米襄阳的秦淮烟雨图,桌上散放着的几卷斑驳汉简,一时间恍若梦里。
花深深出自名门世家,对珍玩古器虽从未留心过,但鉴赏之力,天然生成。她看得出,就这小小斗室里的东西,也是价值连城。
郑愿微笑,柔声道:“我是不是穷奢极欲的人?”
花深深斜睨着他,冷冷道:“你在这里住了十几年?”
郑愿道:“不错。”
花深深瞪了他半响,忽然微笑道:“天晓得你的那股市井泼皮劲是怎么学来的。”
一个人在这样的环境里住了十年,居然仍像个泼皮无赖,也实在有点说不过去。
郑愿走近她,在她耳边悄悄道:“你想不想知道我是怎么学的?”
花深深抱住他,紧紧贴在地宽厚的怀抱里,曼声道:
“不想。”
他们相拥着坐在灯下,微笑着,凝视着对方,静静地品味着无言的温柔。
他们都已很累,只要能安安静静的依偎在一起,就已经很满足了。
他们对白天的事情只字不提。
南小仙独坐在灯下,弯弯的眉毛微微皱着,好像有什么事情正困扰着她。
她那双洁白柔软的手就搁在面前,修长的手指下意识地扭在一起,时而分开,时而缠紧。
窗外细雨濛濛,南小仙会有什么样的心事呢?
很久很久,南小仙才很轻很轻地叹了一口气。懒洋洋地缓缓站起来,在房里缓缓踱着步子。
她就像是一只在地毯上散步的无人宠爱的小猫,无所事事而又心事重重,满怀信心而又相当茫然。
不知转了多少个圈个,南小仙的眉头才渐渐舒展开了。
她只轻轻拍了一下手,一个梳着三丫髻的女孩子飘然而入。
南小仙轻声道:“去吩咐他们查一查,告诉我宋捉鬼和秦中来现在在哪里。明天一早给我准信儿。”
女孩子幽灵般退了出去。
南小仙拍了两下手,又一个女孩子走进来,盈盈跪倒。
南小仙 道;“可以把一号派出去了。”
女孩子道:“是。”
一号?
一号是什么?
南小仙房中的灯光灭了。
细雨中的紫雪轩,显得美丽而又神秘,一如她现在的女主人。
南小仙现在究竟想做什么呢?
平康坊里,这时刚热闹没一会儿。
好像全世界的男人都集中到这里来了,好像所有风骚的女人都跑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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