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犹豫是明智的。有好多事情一旦做来会产生许多我们不愿见到的副作用。你明白,哈里,我不怕丢掉乌纱——只要继任者能继续贯彻我的原则,尽可能延缓帝国的衰落。另一方面,如果由乔若南来成为我的继任者,那么,依我之见,那将是毁灭性的灾难。”
“那么我们用任何手段阻止他都是合理的。”
“也不完全对。即便乔若南被消灭而我保全了下来,帝国仍可能会陷入无政府状态。消灭乔若南虽然势在必行,但如果这种行为会促进帝国的衰落,那我也是不能采用的。我至今也想不出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最小限度原则。”谢顿嘀咕道。“你说什么?”
“铎丝解释过你会被最小限度原则所约束。”
“的确如此。”
“那么看来,我造访你是失败的了,丹尼尔。”
“你的意思是说,你跑来寻求安慰却一无所获。”
“恐怕正是如此。”
“可我见你是因为我也同样在寻求安慰。”
“从我这儿?”
“从心理历史学那里。心理历史学应该可以预见到一条我所未见的安全路线。”谢顿重重叹了口气。“丹尼尔,心理历史学还没发展到那种地步。”
首相神情严峻地看着他。“你已经用了八年时间了,哈里。”
“可能是八年也可能是八百年都发展不到那种地步。这是个难以处理的问题。”
丹莫茨尔道:“我并不指望技术发展到很完善,可你多少该有一些概略,一些框架,一些基本法则可供指导。可能并不完美,可总比纯粹的瞎猜要好。”
“可我所有的并不比八年前更多。”谢顿哀叹道,“这就是全部了。你必须继续掌权,乔若南必须被消灭,而同时帝国的稳定又必须尽可能长久地被保持下去,只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发展出心理历史学。然而这些事情又不可能做到,除非我先发展出心理历史学。是不是这样?”
“看来好象是的,哈里。”
“于是我们在这个无聊的死循环中争论不休,而帝国正在毁灭。”
“除非发生一些无法预料的事。除非你能让一些无法预料的事发生。”
“我?丹尼尔,没有心理历史学,我又怎能做得到?”
“这我就不知道了,哈里。”于是谢顿起身离去——怏怏而去。
第十二章
其后的数日里,谢顿把他在系里的工作丢到一边,整日将他的计算机用于新闻收集模式。
能够处理每日来自二千五百万个世界的新闻的计算机并不是很多。大多数这种计算机都在帝国总部,在那里是绝对必要的。而有些较大的外部世界首府同样有这种计算机,尽管它们中的大多数其实只要与川陀上的新闻发布中心建立起超太空连接就足以满足需求了。
一台重点大学数学系的计算机,如果足够先进的话,可以被改装成一个独立的新闻源,而谢顿正是小心翼翼这么做的。毕竟这是他进行心理历史学研究工作的必备资源,当然这台计算机的性能对外人会以极度含混的理由搪塞过去。
从理论上来说,这台计算机会报告发生在帝国境内任何世界的任何异常事件。一条经过编码不太惹人注意的警告指示会自行凸显,这样谢顿就可以轻而易举地跟踪下去。这种警告指示很少出现,因为“异常事件”的定义极其严格,只有大规模的非常剧变才会被列入其中。在没有异常事件出现的时候,谢顿就随机地在各个世界逛逛——当然不会是所有二千五百万个世界,不过数十个而已。
这实在是个有点沉闷,甚至可以说是令人厌倦的工作,因为几乎没有哪个世界每天没有个把小小天灾人祸的。东一个火山爆发,西一个洪水泛滥,要么就是这样那样的经济崩溃,当然,还有暴乱。近一千年来,每天都有上百个或更多的世界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发生暴乱。自然而然地,这种事情并不受人重视。暴乱在人们看来跟火山爆发没什么两样,在有人类居住的星球上都是司空见惯的了。反倒是,如果哪一天没有任何地方报道有暴乱发生,那才是件异乎寻常的事情,保证会引起人们最严重的关注。
谢顿自己同样也对这些事情见怪不怪了。混乱灾难之于外部世界,恰如波涛起伏之于汪洋大海——仅此而已。他并没有从过去的八年甚至八十年中发生的事情里找到表明帝国正在衰落的明显证据。可是丹莫茨尔(在丹莫茨尔不在场的时候,谢顿即便在思考时也不会把他称作丹尼尔)说衰落正在持续,而他为帝国诊脉却是自帝国诞生时便已开始了,这种方式是谢顿所无法仿效的——除非到哪天他能得心应手地操纵心理历史学的力量。可能这种衰落的幅度相当微小,小到令人不易察觉,直到某个关键时刻来临——好象一所正在慢慢腐朽衰败的豪宅,外表看来没有任何损坏的迹象,直到某天晚上屋顶轰然倒塌。可屋顶什么时候会塌下来呢?这是个谢顿无法回答的问题。
偶尔,谢顿也会查查川陀当地的新闻。在这里,新闻相比之下总是更丰富些。一来,川陀是所有世界中人口最多的,有四百亿人口。二来,川陀上八百个区域自然而然就形成了一个迷你帝国。三来,这里也总是充斥这各式各样冗长乏味的政府典礼和皇家社交活动。
然而,真正令谢顿注目的事情却是在达尔区。在达尔区议会选举中,乔若南党有五个人当选。根据背景资料介绍,这是乔若南党首次当选区域级公职。这并不奇怪。如果说有哪个区域是乔若南党的根据地,那就一定是达尔区了。然而谢顿发现这是个令人不安的征兆,预示着那位煽动家的野心又向前迈进了一大步。他把这条新闻存入微芯片中,晚上带回了家里。
谢顿进门时,芮奇从计算机上抬起头,他显然觉得得为自己的存在做点解释。“我在帮妈整理她所需要的参考资料。”他说道。
“那你自己的工作呢?”
“做完了,爸。都做完了。”
“很好。——来看看这个。”他向芮奇晃晃手中的芯片,然后把它塞进了显微投影器中。
芮奇瞥了一眼空中的新闻影像,道:“哦,这我知道。”
“你知道?”
“当然。我经常关注达尔区的动向。你知道,那是我的家乡。”
“那你对此有何看法?”
“我一点也不奇怪。你呢?川陀上的其它区域都把达尔区视作垃圾。他们又凭什么不去拥护乔若南的观点呢?”
“你也拥护这些观点吗?”
“这个——”芮奇若有所思地苦了苦脸:“我承认他说的有些东西确实很吸引我。他说他希望人人平等。这有什么错?”
“一点都没错——如果这是他的本意。如果这是他的真心话。如果他不是将这仅仅当作一种获取选票的策略的话。”
“对极了,爸。可是大多数达尔人会这样想:我们投乔若南的票又有什么损失呢?既然我们原本就没有获得平等的待遇,尽管法律上是这么说的。”
“立法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可如果你一天到晚汗流浃背地在死亡线上挣扎,恐怕没什么事能让你冷静下来。”
谢顿整理了一下思绪。他在刚看到这条新闻时就已经开始考虑这问题了。他说道:“芮奇,自从我和你妈将你带离达尔区之后,你就再也没回去过了,是吗?”
“我记得还算清楚,五年前你去达尔时,我可是跟你一起去的。”
“对对”——谢顿不耐烦地挥挥手——“可那次不算。我们当时住在一家区际饭店里,那里根本算不得是达尔区。而且我还记得,铎丝当时根本不让你独自上街。毕竟,那时你才十五岁。现在你想不想去达尔区?独来独往,自行其事——现在你已经满二十岁了?”
芮奇吃吃笑道:“妈恐怕死也不会答应的。”
“我没说我喜欢让她给我脸色看,我根本没想要征得她的同意。现在的问题是:你愿不愿意为我做这件事?”
“出于好奇心?当然。我也想去看看老家发生了些什么事。”
“你能在学习中腾出时间吗?”
“当然。我不会拉下一星期的课的。此外,你还能帮我录下讲课的内容,这样我回来就可以补上了。请假应该不难。毕竟,我的老头子是个系主任——除非你已经被解雇了,爸。”
“还没有。不过我可没把这看作一次愉快的假日旅行。”
“你要这么想我才感到奇怪呢。我认为你根本就不懂什么是愉快的假日旅行,爸。你居然也知道这个名词,还着实让我吃惊不小呢。”
“别扯不相干的话。当你到了那里,我希望你去见见拉斯钦·乔若南。”芮奇看来有些震惊。“我又怎么做得到呢?我压根不知道他在啥地方。”
“他会去达尔区。他被邀请前往达尔区议会做演讲,那里有新进的乔若南党议员。我们会查到演讲的确切日期,而你可以在前几天去那里。”
“可我又怎么去见他呢?爸。我不认为他会敞开大门任人拜访。”
“我也不这么认为,但我把这事留给你自己去处理。在你十二岁那会儿,你知道怎么处理这种事。我希望你没有被这些年来的养尊处优磨尽了昔日的锋芒。”芮奇傲然一笑道:“我想还不至于。但就算我见到了他。那又如何呢?”
“那,尽你所能去发现。什么是他的真实计划。什么是他的真实想法。”
“你真的认为他会告诉我吗?”
“他如果告诉你,我不会感到奇怪。你有一种向人灌输信任的特异功能,你这可怜的小东西。来,我们好好谈谈。”
于是他们商讨细节。如是者数次。
谢顿的心情相当痛苦。他无法确定事情将会如何发展,但他又不敢跟尤果·阿马瑞尔或是丹莫茨尔商量这件事(更不用说铎丝了)。他们可能会阻止他这么做。也可能会证明他的主意是个馊主意,而他实在不想要这种证明。他的计划看来是挽救危机的唯一途径了,他不想让这计划胎死腹中。但这途径是不是真的存在呢?
在谢顿看来,芮奇是唯一的希望,他或许能设法骗取乔若南的信任。但芮奇适不适合当这项计划中的工具呢?他是个达尔人,并且也是乔若南的同情者。谢顿又能相信他到什么程度?这真是可怕!芮奇是他的儿子——而谢顿此前从未怀疑过芮奇的忠心。
第十三章
也许谢顿曾怀疑过他的计策能否奏效,也许曾担心这会否弄巧成拙,也许曾对芮奇是否能够寄予重任怀有满腹疑虑,然而有件事他却从来没有怀疑过——应该说是确信无疑——那就是当铎丝知道这一既成事实后会有什么反应。而他果然没有失望——也许这个词正可以表达他此刻的心情。但是,有一点,他还是失望了,那就是铎丝并没有象他想象的那样在惊怒交加中咆哮如雷,而他已经做好了抵挡这种攻击的准备。可他又怎么知道呢?她毕竟不同于普通女人,他从没见她真正地发过脾气。或许她体内本就没有脾气——或者他认为是脾气的那种东西。她只是冷眼凝视着他,低声怨道:“你把他送去达尔区了?一个人?”
柔声细语,略带疑惑。这声音冷静得令谢顿感到一阵恐惧,半晌才断然道:“我也是不得已。这是必要的。”
“那就让我理解理解。你把他送去那个盗窟贼窝?那个罪恶之园?”
“铎丝!你要这么说话我可生气了。我以为只有冥顽不化者才会用那种陈腔滥调说话。”
“你否认我对达尔区的描述?”
“当然。达尔区确实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这我知道得很清楚。我们都知道。但达尔区并不全是这样的。其实每个区域都有犯罪分子和贫民窟,包括皇城区和斯特尔林区。”
“但程度不同,不是吗?一跟十毕竟大不相同。就算所有的世界都犯罪猖獗,就算所有的区域都犯罪猖獗,那么达尔区也是其中最差的,不是吗?你有计算机。大可查查统计数据。”
“不用查我也知道。达尔区是川陀最贫穷的区域,而贫穷、困苦与犯罪之间有着绝对的关联。这点我承认。”
“这点你承认!而你把他独自送去那种地方?你可以陪他一起,或者让我陪他一起去,再或者让他带上五六个同学一起去。我肯定他们会乐意从紧张繁忙的学习生活中解脱出一段时间的。”
“我要他办的事需要他一个人去办。”
“你要他办什么事?”谢顿对此缄口不语。铎丝道:“难道是这样?你不信任我?”
“这是孤注一掷的赌博。我只敢独自一人去承受风险。我不能把你或者其他人陷进去。”
“可现在承受风险的人不是你。而是可怜的芮奇。”
“他此行没有任何风险。”谢顿不耐道,“他已经二十岁了,年轻气盛,精力充沛,壮得象棵树——我说的可不是这儿川陀上那些长在玻璃盖下的小树苗。我说的是那些长在赫利肯森林里的参天大树。而且他还是个角斗士,那些达尔人根本不是他的对手。”
“你跟你的角斗术。”铎丝道,语气冷冰冰的丝毫未曾解冻,“你以为这就解决所有问题了吗?那些达尔人带着刀。每个人都有。还有爆裂枪,我肯定。”
“我可不知道他们有什么爆裂枪。法律上关于爆裂枪的管制还是相当严格的。至于刀,我肯定芮奇自己也随身带着一把。他甚至在这儿校园里也带着刀,严格来说这可是违法的。你以为他在达尔区会不带着刀吗?”
铎丝无言以对。
谢顿同样也陷入了片刻沉默,然后他决定该是时候安抚安抚铎丝了。他说道:“你看,我可以再告诉你一些内容。我希望他去见乔若南,那个人也将去达尔区。”
“哦?那你期望芮奇做什么?令乔若南痛改前非,把他送回麦克根区?”
“得了。真是的。如果你继续抱持这种讽刺的态度,那我们再讨论也没有用。”他别过脸去,看着窗外穹顶下蓝灰色的天空。“我期望他做的”——他的声音此刻有些颤抖——“是拯救帝国。”
“确实。这件事更容易做些。”谢顿的声音相当坚定。“这正是我所期望的。这件事你束手无策。德莫泽尔也束手无策。他差不多是对我说这件事就靠我来出谋划策了。而这正是我现在为之努力奋斗的事,也正是我将芮奇派去达尔区要做的事。毕竟,你知道他有激发他人友爱之情的能力。这在我们身上很有效,而我确信这对乔若南同样有效。如果我是对的,那么所有事情都可迎刃而解。”
铎丝嘲弄地瞪大双眼,“你是不是打算告诉我你正在受心理历史学所指引?”
“不。我不打算对你说谎。我还没有到达可以受心理历史学指引的地步,但是正如阿马瑞尔经常谈论到的直觉——我也有我的直觉。”
“直觉!那是什么?定义一下!”
“简单地说,直觉是人类头脑所特有的一种技艺,它能够从本身并不完整,甚至是有误导性的数据中得出正确的答案。”
“而你得到了正确的答案?”谢顿一口咬定:“是的。”然而在他自己心中,却有着不敢告诉铎丝的疑虑。万一芮奇的魅力失效了怎么办?或者,更糟的是,万一他作为一个达尔人的自觉变得太强了怎么办?
第十四章
匕里孛屯就是匕里孛屯——肮脏不堪,胡乱蔓延,暗无天日,曲折蜿蜒的匕里孛屯——流淌着腐朽,却又充满着一种活力,芮奇确信他从没在川陀上其它地方发现过这种活力。这种活力或许是找遍整个帝国也无从寻觅的,尽管除了川陀之外,芮奇没有去过任何世界。他最后一次看见匕里孛屯是在他十二多岁的时候,不过这里的人们看来还是一如既往,仍然是低贱之辈与无礼之辈的混合物,充斥着矫揉造作的倨傲和喃喃不平的怨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