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途截取是不可能的;列奥诺夫号只能接收到“钱”号的信号仪,它正在向四面八方发射出信号。虽然有一半多的时间它也微不可闻,只因木卫二的自转会将它带离视野,或是这颗卫星自身已被庞然大物木星所遮挡。所有关于中国太空探险队的消息都由地球中转。
“钱”号飞船已着陆,经过初步的探测,它选择了一个岩石小岛,这是从覆盖了整个卫星表面的冰层中凸出的几个小岛之一。整个星球的冰面是平坦的,没有气候条件把它雕刻成奇特的形状,也没有飘落的雪花层层堆积形成山丘。也许陨石会落在没有空气的木卫二上,但却从未有落雪。改变这个星球表层面貌的唯一力量是重力,把所有高岗削平成同样的高度;当其他卫星从它们的轨道靠近木卫二时,会不断地发生地震。木星虽然体积庞大,但对它的影响却小得多。在遥远的过去木星引起的潮汐已完成了它的工作,确保木卫二以不变的一面永远朝向它。
经过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旅行者号观测、八十年代的伽利略号探测,九十年代的开普勒号登陆,所有这一切都是已知的。但在几小时之内,中国人对木卫二的了解就会超出以往那些知识的总和。他们会自己保有这些知识;也许这令人遗憾,但没人能否认他们这么做的权力。
而更严重的不会被接受的问题,是他们吞并这颗星球的权利。在历史上,这还是第一次有一个国家宣称自己对另一颗星球的所有权,地球上的所有媒体都在就这个声明的合法性进行激烈的争辩。虽然中国人又发表冗长的声明指出,他们从来没有在2002年的《联合国太空条约》上签字,因此不受该条约规定的限制,但这种说法并不能平息白热化的抗议。
忽然之间,木卫二成了太阳系中的头条大新闻。在现场的人们(至少是在最近的几百万公里之内的这些人)因此而被地球上的人们强烈关注。
“这里是海伍德·弗洛伊德,在太空船阿列克斯·里昂列夫号上,正执行前往木星的任务。但你们很容易猜到,现在我们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木卫二上了。
“就在此刻,我正从这艘飞船上最好的天文望远镜中观察它;在这个放大倍率下,它比肉眼见到的月亮要大十倍,看起来真是奇异莫测。
“星球表面是不变的粉红色,点缀着一些棕色的小块陆地。它上面分布着错综复杂的网状细线,向四面八方延伸蜷曲。事实上,它看上去很象一本医学教材中显示动静脉图案的照片。
“有一些线条有几百——甚至几千公里长,看上去很象是如珀西瓦尔·洛厄尔或其他二十世纪初的天文学家们以为他们自火星上观察到的虚幻运河。
“但木卫二上的条条运河不是幻影,虽然它们肯定不是人工开凿的。而且,那里面确实有水——至少有冰。这颗星球几乎完全被大洋覆盖,平均深度有五十公里。
“由于它离太阳很远,木卫二的表面温度极低——大约是在冰点以下一百五十度。所以你们可能会想象,它唯一的大洋已结成了一大块坚冰。
“但令人吃惊的是,这不是真的,潮汐动力使木卫二内部产生了大量的热能——同样的动力也引起了它的邻居木卫一强烈的火山活动。
“所以,冰层在不断地融化,分裂,又冻结,形成裂缝和冰谷,就象我们在地球极地看到的那些冰缝。那就是我现在看到的交织的线条图案,它们中的大多数幽黯而古久——也许已形成了上百万年。但有少量还是几乎纯白色的,它们是刚刚曝露出来的新冰层,只包裹了几厘米厚的外壳。
“‘钱’号飞船正是在这样的一道白色裂缝边着陆的——这条一千五百公里的狭缝被命名为大运河。据推测中国人打算将运河中的水泵入他们的推进剂罐,这样他们就可以考察木星的卫星系并返回地球。那并不容易,但他们一定仔细地研究了着陆地点,而且必定清楚他们在做什么。
“现在很明显,他们为什么肯冒这样的风险——以及为什么会声明对木卫二的所有权。那是一个面向整个外太阳系的战略要点。虽然在木卫三上也有水资源,但都已冻结成坚冰,也更难取得,因为那颗星球的引力更大。
“我刚刚又想到了一点,即使中国人在木卫二上搁浅了,他们也可能幸免于难,坚持到救援队伍抵达。他们有足够的能量,这个区域也很可能含有用的矿藏——我们都知道,中国人是合成食品生产的专家。这种日子不会好过,但我有几个朋友会认为看着木星缓缓横越天空的壮丽画面就够开心了——我们也在期待着这幅图景,就在几天后。
“这里是海伍德·弗洛伊德,我代表阿列克斯·里昂列夫号上全体船员向你们告别。”
“这里是船桥。海伍德,讲得太棒了。你一定做过新闻记者。”
“我有足够的实践经验,我的一半时间都花在了公关上。”
”公关?”
”公共关系——通常用于劝说政客们,让他们多拨点儿钱给做研究的。你们是不会遇上这种事儿的。”
“我多么希望是这样。总之,到船桥上来。有些新的信息,我们需要和你一起讨论一下。”
弗洛伊德摘掉了钮式话筒,将望远镜锁到固定位置,从小型观察气泡室中钻出来。他离开的时候,差点同尼古拉·特诺夫斯基撞个满怀,明显地,他也接到了同样的要求。
“我打算盗用你的一些精彩段落向莫斯科广播电台发送,伍迪,希望你不介意。”
“没关系,尼古拉。况且,我能怎么阻止你呢?”
船桥上,奥勒娃船长正仔细观察着显示屏上重重叠叠的句子和数据。弗洛伊德痛苦地一个个辨认着那些句子,直到她打断了他。
“别去理那些细节。这些只是我们在估算‘钱’号还得花多长时间注满它的推进剂,然后起飞。”
“我们的人也在做同样的计算,——但变数太多了。”
“我想我们已经划去了—个。你知道吗,能买到的最好的水泵属于消防队。北京消防中心四台最新式的水泵几个月前被强行征用,市长抗议无效,你听了是否感到吃惊?”
“不吃惊——只是失掉了一些敬意,请继续。”
“那也许只是巧合,但那些水泵大小正好合适。合理推测一下水管直径、在冰层上钻孔的速度及其他——哦,我想他们大约需要五天加满。”
“五天!”
“如果他们很走运,而且没什么东西出毛病的话。而且他们可以不等加满,只需注入足够在我们之前与发现号会合的推进剂即可。哪怕他们只比我们快一小时,那也足够了。至少,他们可以宣布打捞权。”
“我们国务院律师们的观点可不是这样说。我们在适当的时候会宣布发现号并非弃船,只是在我们重新登船之前暂时泊在那儿的。任何企图接管的行为都是海盗行径。
“我相信中国人会重视的。”
“如果他们不呢?那时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人数比他们多——等钱德拉和科诺醒来就是二对一了。”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船上的双刃剑在哪儿?”
“双刃剑?”
“剑——武器。”
“哦,我们可以用远程激光器,它能让一千公里之外的毫克级微行星标本蒸发掉。”
“我不知道是否会喜欢这种说法。我们的政府肯定不赞成动用武力,当然啦,除非为了自卫。”
“你们这帮天真的美国人!我们比你们更现实,我们必须这样。你的祖父母那一辈都寿终正寝,海伍德。我家有三位是伟大的爱国战争中被杀的。”
当他们单独相处时,坦娅总是称他为伍迪,而从来不称他为海伍德,那么,她一定是当真了。或者,她只是想测试他的反应?
“无论如何,发现号只是一件值几亿美金的设备。飞船本身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所携带的信息。”
“完全正确。能被复制、并且被抹掉的信息。”
“你的想法真令人愉快,坦娅。有时候我觉得所有的俄国人都有点偏执狂。”
“这得感谢拿破仑和希特勒,使我们有了偏执的所有权利。但别告诉你自己没考虑过那个——你们怎么说的来着?——电影脚本?”
“没有考虑的必要,”弗洛伊德阴郁地回答。“国务院已经问过我一次——作为一种可能性。我们只能等着看中国人会做出什么。如果他们再一次智胜我们,我一点儿都不会吃惊。”
第十章木卫二的呼叫
在零重力之下入睡是—门必须学会的技术,弗洛伊德花了差不多一周时间找出最好的方法放置腿和手,让它们不会漂浮成不舒服的姿势。现在他成了专家,也不再盼望着回到重力环境;甚至,这个念头偶尔还会让他做噩梦。
有人想摇醒他——不,他一定还在做梦!太空船上的隐私权是神圣的,没人会未经允许擅自进入其他乘员的房间。他坚持地紧闭着双目,但摇动仍持续不断。
“弗洛伊德博士——请醒醒!有急事儿!”
没有人称他为弗洛伊德博士,几周来他得到的最正式尊称只是“博士”。出什么事儿了?
他不情不愿地张开了双眼,发现自己还在小小的舱室中,被睡袋固定着。他大脑的—部分告诉他,为什么他会看到——木卫二?他们与之还相距十万八千里呢!
他看到熟悉的网络,那些由交织的线条组成的三角形、多边形,当然这就是大运河——呃,不,不太对劲。他既然还在列奥诺夫号自己的小舱室之中,又怎么可能看到这一切?
“弗洛伊德博士!”
他总算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他的左手就在他眼睛前方漂浮着,相距不过几厘米。他手掌的纹路与木卫二的地图那么神奇地相似,多奇怪啊!但“大自然母亲”就是这样懒惰,总在极不相称的大小尺度重复着她自己,如牛奶加入咖啡搅起的波纹,如飓风吹卷的云丝,以及旋涡星云的旋臂。
“对不起,马克斯,”他说,“出了什么事儿?哪儿出毛病了?”
“我们也这么想——但出事的不是我们。‘钱’号有麻烦了。”
船长、导航员、总工程师都在船桥上,固定在他们的座位中;其他的船员则不安地环绕在扶栏四周,或是盯着监视器。
“抱歉把你吵醒了,海伍德。”坦娅粗率地道了个歉,“目前的情况是这样。十分钟之前我们从地面任务中心那儿收到了一级优先指令。‘钱’号失去了联系。事情发生得非常突然,在一个密码信息传送到一半的时候;有几秒钟断裂的声响——然后就是一片沉默。”
“他们的信号仪呢?”
“停机了,我们也接收不到信号。”
“嗞!那么一定很糟——主要系统的崩溃。有什么可能?”
“很多——但都是猜测,一次爆炸——雪崩——地震:谁知道呢?”
“也许我们永远无法得知——直到有人再次登陆木卫二——或者我们飞得近点儿去观察一下。”
坦娅摇了摇头。“我们没有足够的燃料。我们能达到的最近距离是五万公里,那么远是看不到什么的。”
“那么我们无能为力了。”
“也不尽然,海伍德。任务中心有一个建议。他们要我们旋转我们的碟型天线,只是为了万一我们可能收到微弱的紧急呼叫。这是——你们怎么说来着?——押一次宝,但值得一试。你意见如何?”
弗洛伊德的第一反应是激烈地反对。
“那将意味着我们切断了同地球的联系。”
“没错,但不管怎样,我们环绕木星时也不得不如此。而且重新建立连接也只需要几分钟。”
弗洛伊德保持着沉默。这个建议非常合理,然而他却感到一阵模糊的忧虑。他迷惑了几秒钟,忽然意识到为什么他对这个主意如此排斥。
发现号的麻烦就是从天线开始的——主天线系统——失去了对地球的定位,个中原因至今还没完全弄清。不过哈尔肯定牵涉其中,而这里不会有相似情形下的危险。里昂列夫号的电脑是小型的、各自独立的组件;不存在单一的智能控制单元。至少,不存在非人类智慧。
俄国人还在耐心等着他的答覆。
“我同意,”他最后说。”告诉地球我们在干什么,然后开始收听。我猜你们会尝试所有的太空救难频率。”
“对,只等我们计算出多普勒修正。萨沙,怎么样了?”
“再给我两分钟,我就会开启自动搜索监听。我们要听多久?”
船长在回答之前几乎没有犹豫。弗洛伊德经常赞赏坦娅·奥勒娃的决断能力,有一次也向她提到过。她带了一点罕见的幽默回答:“伍迪,一个指挥官也许会出错,但决不会不确定。”
“听五十分钟,向地面汇报十分钟。然后重复这个循环。”
什么也看不见,什么都听不到。自动回路过滤无线电噪声比人类感官不知灵敏了多少倍。然而,萨沙不时地打开音频监听仪,木星辐射带的咆哮声充满了整个舱室。这声音听上去象是地球上潮水拍击堤岸,偶尔穿插了木星大气层的闪电噼啪声响。没有任何人类信号,一点痕迹都没有;于是,不值班的船员们一个接一个安静地漂走了。
弗洛伊德一边等待,一边做了个简单的心算。不论在“钱”号上发生了什么,都已过去了两个小时,因为地球的中转是延时的。
但列奥诺夫号能够在少于一分钟的延时后接收到直接的信号,所以中国人有充足的时间恢复通讯。他们持续的沉寂意味着灾难性故障,他的头脑中因此充满了种种可怕的场景。
五十分钟似乎变成了无数小时。时间到了,萨沙又把他们的主天线对准了地球,并报告此次搜索失败。当他用十分钟剩下的时间进行汇报时,他询问地看了看船长。
“值得再试吗?”他的声音明白无误地表达了他的悲观。
“当然,我们会缩短搜索时间——但我们会一直听下去。”
一小时到了,碟型天线再一次对准了木卫二。几乎是立刻,自动监听仪的警示灯闪烁起来。
萨沙的双手飞速移向声频增益,木星的声音又充满了舱室。在此背景上,如同雷暴下的低语,有一个微弱但绝对是人类的话音。不能判断他讲的是哪种语言,但从语调和节奏上判断,弗洛伊德可以肯定那不是中文,而是一种欧洲话。
萨沙熟练地调节着调谐和波段控制钮,那语声变得清楚了。这无疑是英语——但其内容却令人吃惊地无法解释。
所有人的耳朵都听清了一个词,即使在这样嘈杂的环境之下。当它从木星的背景声中忽然出现,弗洛伊德觉得自己不可能是醒着的,仍然深陷在虚幻的梦境中,他的同伴反应得慢一点;然后他们同样惊奇地瞪着他——慢慢地,这种注视变成了怀疑。
来自木卫二第一句可辨认的话是:“弗洛伊德博士——弗洛伊德博士——我希望你能听到我的话。”
第十一章坚冰与真空
“那是谁?”有人低语,伴随着一阵要他噤口的嘘声。弗洛伊德摊开双手,尽可能地显示出他一无所知——同时,他也希望可以显得无辜。
“……知道你在列奥诺夫号上……也许没有多少时间……用我太空服上的天线对准我判断的方向。”
这信号消失了几秒,然后又变得清晰了一点儿,虽然声音并没有变得更大。
“……把这个消息通知地球。‘钱’号在三小时之前毁灭了。我是唯一的幸存者。正用我太空服上的无线电——不知道它的功率够不够大,但这是唯一的机会。请仔细听,木卫二上存在着生命。我重复一遍:木卫二上存在着生命……”
信号又变微弱了。在一片震惊的静寂中,没有人说话。弗洛伊德一面等待,一面拼命地搜索记忆。他记不起这个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