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前他虽亲耳听闻,朱瑶将前情往事说得不堪回首,不值一钱,心底却仍不相信,朱瑶竟会这般绝情。过往种种,便算再假,总含几分真情在内。是以之前他心里骂那声“小妖女”虽说得难听,却是带了三分情意。
他心中酸楚,借着酒兴高声道:“酒保大哥,这金叶子可够这里所有人痛饮一番?”
酒保眼睛一亮,道:“够了够了,绰绰有余呢。公子这是……”
萧影道:“我有个故人将要大婚,今晚我拿她钱,请此间所有兄弟喝酒。快快拿酒来!”嘴里叫拿酒,自己却身形一晃,一个平掠,早将数丈开外柜台上四十斤重的一坛烈酒揽于臂弯。
酒楼里几十号人听这边有人请喝酒,个个神情专注朝这边瞧着,皆在心里想:“这小子瞧起来穷得叮当响,性儿倒豪。这里几十号各不相干之人,聚在一起大口喝酒,大块吃肉,倒是大大的好。”
正自看着,突然眼前一花,也不知萧影使了何等手法,竟然眨眼间将一大坛酒揽在手中,直朝这边而来,亦不问旁人答不答应喝这不知名头的喜酒,身形影影绰绰,在人群中穿梭来去。不一会儿功夫,人人眼前的桌上,均已摆上满满一碗烈酒。
众人惊疑未定,萧影已回到桌前,手里端着满当当一碗白酒,朝四方为礼,说了声:“干杯!”仰脖子一饮而尽,滴酒不剩。
之前萧影拿酒倒酒,只是一小会儿功夫,桌前人人看来,绝非人力所能及,不禁吓得都傻了,竟自伸长了脖子,瞪大了眼睛,似萧影是个怪物般,骇然而视。
萧影见无人肯喝酒,朗声道:“各位不肯赏脸,是怕在下会暗害你们,在酒中下毒?”
众人这才一惊回神,瞧瞧桌上的酒,喝是不敢,不喝亦不是,样子极是难为情。
见楼中人人一脸不信任的神情,萧影不觉有些怒意。不过,以他的性儿,定然不会强逼人喝下这碗酒。当下也不多言,端起旁边桌上的一碗酒喝了。
他喝完一碗又喝一碗,就这样一桌桌喝将过去。十几斤烈酒,顷刻间全给他喝进肚内,便连他亦不敢相信,自己竟是这般能喝。
座间诸人,相顾无不骇然。
终于角落里有个面目黝黑的中年汉子右手重重一拍桌子,霍地站起,端酒碗仰天而尽,一抹嘴角胡须上的残酒,爽朗道:“这位少侠好气概,我祝三雄第一个服了你!众位,这位朋友的朋友的喜酒,咱们但喝无妨。若他真个有心相害,杀咱们这里所有人,以他手下功夫,只不过举手之劳,还怕他下毒暗害不成!”
众人一听,无不觉祝三雄这话大大有理,半数人端碗当即便干了。其余之人见祝三雄浑然无事,登时放心,纷纷豪兴大起,端碗喝得咕咕声响,一楼酒客,争辩猜拳之声越来越响。
起先萧影边喝酒边跟众人纵论江湖,对方酒意渐浓,便也一无顾忌起来,将自己的出身门派,毫无保留说了出来。他这才知道,这些人大多是三山五岳的江湖豪客,虽非身出名门,更有大半人被名门正派所不齿,沦为邪门歪道,可大都生性豁达豪爽。
他渐渐醉得没了意识,趴在桌上,人事不省。
第二日醒来,已是日上三竿,发现自己舒舒服服躺在床上,左手上的创口不知何人给包扎上,陡见床头摆放着几锭白花花的银两,第一个念头便道:“瑶儿!”
心想除了她,这世上还有谁会来关心自己,又包扎伤口,又放银两。
思及此处,不由惊喜若狂,双手推门奔出,大叫道:“来人,来人,这儿是在哪里?”一眼便瞧见一楼大厅杯盏狼藉。原来这里正是昨晚喝酒那家酒楼。
不一会儿,有伙计噔噔上楼来,正是昨晚伺候酒水那个酒保。他见是萧影,忙赔笑道:“少侠您醒了,有什么吩咐吗?”
萧影急切道:“昨晚我大醉人事不知后,谁扶我来睡,谁帮我裹的伤口,谁留下的银钱?”
酒保不紧不慢,缓缓道:“是那些江湖朋友见你喝醉了,一切打点妥当,他们这才上路!”
萧影闻言,沸腾的一颗心凉了半截:“原来不是瑶儿……”登时沉下了脸去。
酒保见他又发起呆来,便进房替他收拾房间。
萧影呆立当地,黯然神伤:“我的死活,她从此是再也理会不得了。”又想:“唉,两人天定不能在一起,我为何还要苦苦想她?便是她立时出现在我眼前,大仇当前,我又能拿她怎么办?昨晚算是喝过她的喜酒,万事俱矣,只当它滔滔逝水,又去想她作甚?”
说是不想,终究欲罢不能。
他一连在酒楼养了三四日伤,其间吃饭逛街,随时随地便有朱瑶的倩影闪现眼前,旁人觉着很普通的一件物事,他均触景生情,睹物思人,不免要浮想联翩,想上好一阵子。
每每想到断肠处,便觉全身气力为之一泄,整个人软绵绵地,吃饭走路,往往心不在焉,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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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回 玉面冰雕衣胜雪
那酒保见萧影为人随和友善,每日却总是唉声叹气。喝酒当晚他便从萧影的醉话中得知,他是为了心爱之人将要他嫁,因而伤心失意。借着每日替他收拾房间之机,他总要劝上几句。
萧影问起床头银两何来?他说那晚那片金叶子结过酒钱房钱,余下来的如数放于床头。萧影听来微微感动:“想不到在我落魄潦倒之时,尚有这群朋友关心于我。这酒保看样子虽爱财,却不肯在这时贪上一两半文,也算难得。”
这日,他左臂创伤差不多已痊愈,将银两付了食宿费,又打赏酒保五两,余下的揣在怀里,当作路上盘缠,怏怏出得门来。
想到父母大仇未报、姐姐未救诸般事情,对朱瑶刻骨铭心的相思,便也淡了几分。心想此去幽情谷救人,一场生死大战,势所难免。幽情妖姬其人阴险毒辣,上次雪地一见,她的武功又比数年前强了不少。更不可料知的是,世人对幽情谷闻其名,变其色,自己只身前往,能否顺利救出姐姐,实所难料。
为避开江湖黑白两道的追捕,他在市镇上买来道具,着意装扮一番。心想,总是扮成叫化样子,迟早被人揭穿身份;扮成中年男子罢,又觉身形容貌及说话声音不大相称,难免破绽百出。
最后一想,倒不如扮个童颜鹤发的老翁,这样别人决计想不到自己便是萧影。
当即在街上将所需道具一应备齐,到郊外寻了个山水清幽之境,一来装扮处处需得用水,二来装毕以水为镜,总要瞧着不致太过离谱才好。
费了老大的劲儿,总算大功告成,却发现一身衣服破破烂烂,累日来留下的剑孔密密匝匝,若不是内里穿了衫儿,早自一半肌肤露在外面,且上面血色斑驳,污秽不堪。
他即在心里自嘲道:“一个童颜鹤发、仙风道骨的老伯伯,穿成这个样子,成何体统,嘿嘿!”到市镇沽了一身洁白崭新衣衫,重又回来。
身上这套衣服还是在长治时,朱瑶特意给他置办,想不到方过月余时光,便已破败如斯。虽衣服又破又脏,这时想要将之换下,不免又忆起朱瑶的诸般好处来。想到缠绵悱恻处,仍自觉着自己与朱瑶之间,离别前后恍若隔世,又如大梦一场。明明还是晴空万里,骤然雨雪霏霏,阴霾笼罩,风云变幻之快,叫人瞬息过后,便有再世之感,是真是幻,有时也自拿捏不准。
再一想,事成既定,两人今后唯有黄泉路上,或可再得相伴一程。从今而后,她的一切均与自己无关,这身又破又脏的衣服留下,不免睹物思人,徒增伤悲。一咬牙,将衣服换了下来,缠成一团,包一个石头在里面,抛入水中,沉进水底。
他问明路途,径朝幽情妖姬所在幽情谷进发。
幽情谷地处天山北坡,萧影此时身在天山以西,那是要从八卦中的离位去往乾位,自便从左峰绕将过去最近。可偌大一座天山,莽莽苍苍,山势延绵起伏,不知百里千里,要从西面绕到北面,却是谈何容易。
他路径不熟,只能认准个大致方向,尽挑大路疾行。一路上白须迎风,一身素洁,穿涧过崖,飘然若仙。
约莫行得个半时辰,翻过一座山梁,蓦地前方有说话声音传来。
听得一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师妹,你老躲在外面,这样不是办法。咱们一起回天池,是非曲直,总得说个明白,几位师叔定会为你做主。”
另一个女子凄声道:“师姐,事已至此,分辩又有什么用。这事是说不清楚的,我宁愿一死,也不会回去。你们回去向师叔她们秉明,只说我死在外面,再也回不去了。”
这两个女子的声音颇为熟悉,却一时记不起在哪儿听过。
沉默一会儿,又听一个男子怒声道:“你恬不知耻,做下这等辱没师门之事,还在这里装腔作势。你今日是回也得回,不回也得回,总之由你不得!”
那个声音凄楚的女子道:“大师兄你……”
那个清脆的女子声音道:“崔师兄,你少说两句不成么?”
那男子愤声道:“咱们天山派闹出这般丢脸之事,你还护着她!”
萧影一听又是天山派之事,不由得上了心,想听个究竟,瞧天山派又有何事发生?于是悄没声息走近说话三人,藏身树后静听。
这时那个清脆的女子声音又道:“师妹不是说过,这事她毫不知情,或另有隐情也说不准。你说话又何必这生不留余地。”
这声音萧影初时听来似曾相识,这时近前再听,当真再熟悉不过,一时好奇心起,伸长脖子,探眼出来,见二女一男站于道旁老大一块雪地上,衣色服饰,俱是洁白,色调与自己所穿衣服无异。
这时,有个白衣女子掩面呜呜哭泣,朝这边奔出。
另一白衣女子跟着追了过来,其面目一无遮拦,萧影见她身姿曼妙,是个冰玉少女,不是白若雪是谁。一时心下兴奋:“她当真未死!”情不自禁“啊”的一声欢呼出来。
所幸此处距三人十数丈,他这一轻呼被白若雪“师妹,师妹,你回来”的喊声压了下去,这才没给对方发现。
白若雪飞身挡在奔出那女子身前,柔声劝慰道:“师妹,我相信你是清白的,你是给人……给人……唉唉,这事怎么也得回山去说清楚,不然你一辈子便抬不起头来做人。”
那女子哭道:“我凌梦莎生性胆小怕事,处处谨小慎微,不敢做出丝毫有辱师门的事来。可这事……这事我也是莫名其妙,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原来这女子便是萧影与白若雪初遇时,给他一番神鬼莫测的举动吓得晕死过去的少女凌梦莎,却不知有何说不清道不明之事,生发在她身上?
那男子瞧其身形样貌,倒也有些英姿俊伟,年纪在三十岁上下。他此刻仍一脸怒容,缓缓向白若雪和凌梦莎走近,边走边道:“哼,做出这等丑事,你还说不知道,是不是太过荒谬了!你老实说,肚子里是不是姓纪那小子的种?”
萧影陡闻此言,不禁吓了一跳,惊道:“原来童鹤年他们说的没错,天山派果然有人未婚先孕,怀孕这人不是别人,正是凌梦莎。听凌梦莎的口气,这事她也说不清楚,多半她是在回护自己的男人,怕将他说了出来,天山派饶他不过。她的男人是天山派的大仇家,亦未可说。”
听了那男子的话,凌梦莎抽泣道:“纪师兄他一直待我很好,他跟我在一起,都是规规矩矩,对我礼敬有加。出了这种事,我……我……”话语哽住,一时竟气得浑身发颤,一转身,朝道旁一株树干迎头撞了上去。
萧影“啊哟”又一声脱口轻呼,陡见白若雪伸手拦住了凌梦莎,这才放下心来,未出手想救。
那男的面上丝毫未显露怜悯之色,冲口又道:“不是姓纪的小子,那你给谁占了便宜?老实说来,咱们揪出他来,好歹也给你个交代!”
凌梦莎泣不成声,直气得浑身打颤,慢慢蹲身地上,不住摇头,似要发狂的样子。
白若雪面现不忍之色,转头恨恨地朝那男的道:“崔赫,你好没肝肠,这事还轮不着你管。你走开!师妹,咱们走!”
萧影这才恍然:“原来这男子就是白若雪当夜梦话中所说的‘崔师兄’。他毫无同情心,脾气又大,瞧也不是好人!若雪如是嫁给他,那真是……”真是什么,自己也不大说得上来。
凌梦莎目光发直,侧身斜坐雪中,一副万念俱灰的样子,嘴里嘀咕道:“纪师兄,对不起,对不起……”白若雪伸手来扶,却是浑然不觉,嘴里嘀咕着,只是怔怔出神。
那崔赫被白若雪呛了几句,倒是不再言语,可仍未减一脸怒意。
白若雪忧心忡忡,正在劝慰凌梦莎,遽听脚步声细碎,山腰上的雪道上闪下两人,行色匆匆,倒似有紧急要事在身。
萧影定睛细瞧,此二人却是赵力和祁战。
赵祁陡逢白若雪等三人,面色均是一喜,先后叫了白若雪一声“白师妹”,随后祁战向凌梦莎道:“凌师妹,你去哪儿了,这几天师兄弟妹们可急死了。回来就好,白师妹,我跟赵师兄身有要事,这事十万火急,半点耽误不得,这会儿来不及向你言明。师父有命,令天山弟子务必在今日午时撤离天山,于明日内在昆仑山脚下会齐。白师妹,你们也不必回天池去了。告辞!”
白若雪连忙叫住他二人,惊疑不定道:“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你俩要去哪里?”
赵力道:“唉,咱们天山派这回遭了大祸了。先是雪山派强横霸道,要天山派信守白师伯许下的婚约,定要逼白师妹你早点完婚。这事说来蹊跷,自白师伯故世,白师妹那次下山归来后,你虽对白莫两家的婚事自此不大乐意,可也并未断然回绝。前两天莫家派人来谈论婚事,虚月师父只说此事暂缓再议,对方竟然就此翻脸,怫然而去。次日公然传来书信,说近日将前来要人,若有不从,便荡平天山派,从此天山派并归雪山派。”
(明月恭祝书友们猴年全家平安喜乐,心想事成,猴猴火火!)
第二百六十七回 白光暗影天山路
白若雪听来,直气得一张俏生生的脸蛋,红一阵白一阵,这时咬牙顿足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他们将我白若雪看成什么了,想要逼迫于我,除非我死了!”
祁战悠然道:“这事还不致糟到非要逼婚的地步,那莫问天父子此等行径,照理全然说不过去。虚月师父言道,这事多半是莫氏父子野心勃勃,竟想拿白师妹与那个……那个莫溪言的婚事说事,掩人耳目,其意图实在并派。”
赵力咬牙道:“若论雪山派,咱们天山派虽然缺了白师伯,可‘明月清风’四位师尊也非等闲之辈,便是再借它雪山派一百个胆,断然不敢跟咱们叫板!唉,偏就事有凑巧,这两日山下不大太平,江湖黑白两道中人,一连好几拨遇袭,在咱们界地之内身亡,听说死伤当有几十号人,这笔血债如数算在了咱们天山派头上。三山五岳那些个黑道中人,连日来不断冲山讨要说法,白道中不少人也是气势汹汹,一副不铲平天山派,势难干休的样子。可虚月师父与镜明、仪清、无风几位师伯师叔,皆是清修之人,不愿天山洁净圣地,流血过多,是以下令门人暂且撤走避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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