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是个武功甚高的前辈,但连面也没见过,怎能贸然便将这个重大秘密相告,说道:“前辈
见谅,小僧实有许多苦衷,不能相告。”
那声音道:“好,既然如此,你快放我下来。”虚竹吃了一惊,道:“什……什么?”
那声音道:“你快放我下来,什么什么的,啰里啰唆!”虚竹听这声音不男不女,只觉甚是
苍老,但他说“你快放我下来”,实不懂是何意,当下立定脚步,转了个身,仍见不到背后
那人,正惶惑间,那声音骂道:“臭和尚,快放我下来,我在你背后的布装之中,你当我是
谁?”
虚竹更是大吃一惊,双手不由松了,拍的一声,布袋摔在地上,袋中“啊哟”一声,传
出一下苍老的呼痛之声,正是一直听到的那个声音。虚竹也是“啊哟”一声,说道:“小姑
娘,原来是你,怎么你的口音这般老?”当即打开布袋口,扶了一人出来。只见这人身形矮
小,便是那个八九岁女童,但双目如电,炯炯有神,向虚竹瞧来之时,自有一股凌人的威
严。虚竹张大了口,一时说不出话来。
那女童说道:“见了长辈也不行礼,这般没规矩。”声音苍老,神情更是老气横秋。虚
竹道:“小……小姑娘……”那女童喝道:“什么小姑娘,大姑娘?我是你姥姥!”虚竹微
微一笑,说道:“咱们陷身绝地,可别闹着玩了。来,你到袋子里去,我背了你上山。过得
片刻,敌人便追到啦!”那女童向虚竹上下打量,突然见到他左手手指上戴的那枚宝石指
环,脸上变色,问道:“你……你这是什么东西?给我瞧瞧。”虚竹本来不想把指环戴在手
上,只是知道此物要紧,生怕掉了,不敢放在怀里,听那女童问起,笑道:“那也不是什么
好玩的物事。”那女童伸出手来,抓住他左腕,察看指环。她将虚竹的手掌侧来侧去,看了
良久。虚竹忽觉她抓着自己的小手不住发颤,侧过头来,只见她一双清澈的大眼中充满了泪
水。又过好一会,她才放开虚竹的手掌。
那女童道:“这枚七宝指环,你是从哪里偷来的?”语音严峻,如审盗贼。虚竹心下不
悦,说道:“出家人严守戒律,怎可偷盗妄取?这是别人给我的,怎说是偷来的?”那女童
道:“胡说八道!你说是少林弟子,人家怎会将这枚指环给你?你若不从实说来,我抽你的
筋,剥你的皮,叫你受尽百般苦楚。”虚竹哑然失笑,心想:“我若不是亲眼目睹,单是听
你的声音,当真要给你这小小娃儿吓倒了。”说道:“小姑娘……”突然拍的一声,腰间吃
了一拳,只是那女童究竟力弱,却也不觉疼痛。虚竹怒道:“你怎么出手便打人?小小年
纪,忒也横蛮无礼!”那女童道:“你法名叫虚竹,嗯,灵、玄、慧、虚,你是少林派中第
三十七代弟子。玄慈、玄悲、玄苦、玄难这些小和尚,都是你的师祖?”虚竹退了一步,惊
讶无已,这个八九岁的女童居然知道自己的师承辈份,更称玄慈、玄悲等师伯祖、师叔祖为
“小和尚”,出口吐属,哪里像个小小女孩?突然想起:“世上据说有借尸还魂之事,莫
非……莫非有个老前辈的鬼魂,附在这个小姑娘身上么?”那女童道:“我问你,是便说
是,不是便不是,怎地不答?”虚竹道:“你说得不错,只是称本寺方丈大师为‘小和
尚’,未免太过。”那女童道:“怎么不是小和尚?我和他师父灵门大师平辈论交,玄慈怎
么不是小和尚?又有什么‘太过’不‘太过’的?”虚竹更是惊讶,玄慈方丈的师父灵门禅
师是少林派第三十四代弟子中杰出的高僧,虚竹自是知晓。他越来越信这女童是借尸还魂,
说道:“那么……那么……你是谁?”那女童怫然道:“初时你口口声声称我‘前辈’,倒
也恭谨有礼,怎地忽然你呀你的起来了?若不是念在你相救有功,姥姥一掌早便送了你的狗
命!”虚竹听她自称“姥姥”,很是害怕,说道:“姥姥,不敢请教你尊姓大名。”那女童
转怒为喜,说道:“这才是了。我先问你,你这枚七宝指环哪里得来的?”虚竹道:“是一
位老先生给我的。我本来不要,我是少林弟子,实在不能收受。可是那位老先生命在垂危,
不由我分说……”那女童突然伸手,又抓住了他手腕,颤声道:“你说那……那老先生命在
垂危?他死了么?不,不,你先说,那老先生怎般的相貌?”虚竹道:“他须长三尺,脸如
冠玉,人品极是俊雅。”那女童全身颤抖,问道:“怎么他会命在垂危?他……他一身武
功……”突然转悲为怒,骂道:“臭和尚,无崖子一身武功,他不散功,怎么死得了?一个
人要死,便这么容易?”虚竹点头道:“是!”这女童虽然小小年纪,但气势慑人,虚竹对
她的话不敢稍持异议,只是难以明白:“什么叫做散功?一个人要死,容易得紧,又有什么
难了?”
那女童又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的?”虚竹道:“你说的是那位容貌清秀的老先
生,便是聪辩先生苏星河的师父么?”那女童道:“自然是了。哼,你连这人的名字也不知
道,居然撒谎,说他将七宝指环给了你,厚颜无耻,大胆之极!”虚竹道:“你也认得这位
无崖子老先生吗?”那女童怒道:“是我问你,不是你问我,我问你在哪里遇见无崖子,快
快答来!”虚竹道:“那是在一个山峰之上,我无意间解破了一个‘珍珑’棋局,这才遇到
这位老先生。”
那女童伸出拳头,作势要打,怒道:“胡说八道!这珍珑棋局数十年来难倒了天下多少
才智之士,凭你这蠢笨如牛的小和尚也解得开?你再胡乱吹牛,我可不跟你客气了。”虚竹
道:“若凭小僧自己本事,自然是解不开的。但当时势在骑虎,聪辩先生逼迫小僧非落子不
可,小僧只得闭上眼睛,胡乱下了一子,岂知误打误撞,自己填塞了一块白棋,居然棋势开
朗,再经高人指点,便解开了,本来这全是侥幸。可是小僧一时胡乱妄行,此后罪业非小。
唉,真是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说着双手合十,连宣佛号。那女童将信将疑,道:
“这般说,倒也有几分道理……”一言未毕,忽听得下面隐隐传来呼啸之声。虚竹叫道:
“啊哟!”打开布袋口,将那女童一把塞在袋中,负在背上,拔脚向山上狂奔。他奔了一
会,山下的叫声又离得远了,回头一看,只见积雪中印着自己一行清清楚楚的脚印,失声呼
道:“不好!”那女童问道:“什么不好?”虚竹道:“我在雪地里留下了脚印,不论逃得
多远,他们终究找得到咱们。”那女童道:“上树飞行,便无踪迹,只可惜你武功太也低
微,连这点儿粗浅的轻功也不会。小和尚,我瞧你的内力不弱,不妨试试。”虚竹道:
“好,这就试试!”纵身一跃,老高的跳在半空,竟然高出树顶丈许,掉下时伸足踏向树
干,喀喇一声,踩断树干,连人带树干一齐掉将下来。这下子一交仰天摔落,势须压在布袋
之上,虚竹生恐压伤了女童,半空中急忙一个鹞子翻身,翻将过来,变成合扑,砰的一声,
额头撞在一块岩石之上,登时皮破血流。虚竹叫道:“哎唷,哎唷!”挣扎着爬起,甚是惭
愧,说道:“我……我武功低微,又笨得紧,不成的。”那女童道:“你宁可自己受伤,也
不敢压我,总算对姥姥恭谨有礼。姥姥一来要利用于你,二来嘉奖后辈,便传你一手飞跃之
术。你听好了,上跃之时,双膝微曲,提气丹田,待觉真气上升,便须放松肌骨,存想玉枕
穴间……”当下一句句向他解释,又教他如何空中转折,如何横窜纵跃,教罢,说道:“你
依我这法子再跳上去罢!”
虚竹道:“是!我先独个儿跳着试试,别再摔一交,撞痛了你。”便要放下背上布袋。
那女童怒道:“姥姥教你的本事,难道还有错的?试什么鬼东西?你再摔一交,姥姥立
时便杀了你。”
虚竹不由得机伶伶的打个冷战,想起身后负着一个借尸还魂的鬼魂,全身寒毛都竖了起
来,只想将布袋摔得远远的,却又不敢,于是咬一咬牙齿,依着那女童所授运气的法门,运
动真气,存想玉枕穴,双膝微曲,轻轻的向上一弹。这一次跃将上去,身子犹似缓缓上升,
虽在空中无所凭依,却也能转折自如,他大喜之下,叫道:“行了,行了!”不料一开口,
泄了真气,便即跌落,幸好这次是笔直落下,双脚脚板底撞得隐隐生痛,却未摔倒。
那女童骂道:“小蠢才,你要开口说话,先得调匀内息。第一步还没学会,便想走第五
步、第六步了。”虚竹道:“是,是!是小僧的不是。”又再依法提气上跃,轻轻落在一根
树枝之上,那树枝晃了几下,却未折断。
虚竹心下甚喜,却不敢开口,依着那女童所授的法子向前跃出,平飞丈余,落在第二株
树的枝干上,一弹之下,又跃到了第三株树上,气息一顺,只觉身轻力足,越跃越远。到得
后来,一跃竟能横越二树,在半空中宛如御风而行,不由得又惊又喜。雪峰上树林茂密,他
自树端枝梢飞行,地下无迹可寻,只一顿饭时分,已深入密林。
那女童道:“行了,下来罢。”虚竹应道:“是!”轻轻跃下地来,将女童扶出布袋。
那女童见他满面喜色,说不出的心痒难搔之态,骂道:“没出息的小和尚,只学到这点
儿粗浅微末的功夫,便这般欢喜!”虚竹道:“是,是。小僧眼界甚浅,姥姥,你教我的功
夫大是有用……”那女童道:“你居然一点便透,可见姥姥法眼无花,小和尚身上的内功并
非少林一派。你这功夫到底是跟谁学的?怎么小小年纪,内功底子如此深厚?”虚竹胸口一
酸,眼眶儿不由得红了,说道:“这是无崖子老先生临死之时,将他……他老人家七十余年
修习的内功,硬生生的逼入小僧体内。小僧实在不敢背叛少林,改投别派,但其时无崖子老
先生不由分说,便化去小僧的内功,虽然小僧本来的内功低浅得紧,也算不了什么,不
过……不过,小僧练起来却也费了不少苦功。无崖子老先生又将他的功夫传给了我,小僧也
不知是祸是福,该是不该。唉,总而言之,小僧日后回到少林寺去,总而言之,总而言
之……”连说几个“总而言之”,实在不知如何总而言之。
那女童怔怔的不语,将布袋铺在一块岩石上,坐着支颐沉思,轻声道:“如此说来,无
崖子果然是将逍遥派掌门之位传给你了。”虚竹道:“原来……原来你也知道‘逍遥派’的
名字。”他一直不敢提到“逍遥派”三字,苏星河说过,若不是本派中人,听到了“逍遥
派”三字,就决不容他活在世上。现下听那女童先说了出来,他才敢接口;又想反正你是鬼
不是人,人家便要杀你,也无从杀起。
那女童怒道:“我怎不知逍遥派?姥姥知道逍遥派之时,无崖子还没知道呢。”虚竹
道:“是,是!”心想:“说不定你是个数百年前的老鬼,当然比无崖子老先生还老得
多。”只见那女童拾了一根枯枝,在地下积雪中画了起来,画的都是一条条的直线,不多时
便画成一张纵横十九道的棋盘。虚竹一惊:“她也要逼我下棋,那可糟了。”却见她画成棋
盘后,便即在棋盘上布子,空心圆圈是白子,实心的一点的黑子,密密层层,将一个棋盘上
都布满了。只布到一半,虚竹便认了出来,正是他所解开的那个珍珑,心道:“原来你也知
道这个珍珑。”又想:“莫非你当年也曾想去破解,苦思不得,因而气死么?”想到这里,
背上又感到一层寒意。那女童布完珍珑,说道:“你说解开了这个珍珑,第一子如何下法,
演给我瞧瞧。”虚竹道:“是!”当下第一子填塞一眼,将自己的白子胀死了一大片,局面
登时开朗,然后依着段延庆当日传音所示,反击黑棋。那女童额头汗水涔涔而下,喃喃道:
“天意,天意!天下又有谁想得到这‘先杀自身,再攻敌人’的怪法?”待虚竹将一局珍珑
解完,那女童又沉思半晌,说道:“这样看来,小和尚倒也不是全然胡说八道。无崖子怎样
将七宝指环传你,一切经过,你详细跟我说来,不许有半句隐瞒。”虚竹道:“是!”于是
从头将师父如何派他下山,如何破解珍珑,无崖子如何传功传指环,丁春秋如何施毒暗杀苏
星河和玄难,自己如何追寻慧方诸僧等情一一说了。那女童一言不发,直等他说完,才道:
“这么说,无崖子是你师父,你怎地不称师父,却叫什么‘无崖子老先生’?”虚竹神色尴
尬,说道:“小僧是少林寺僧人,实在不能改投别派。”那女童道:“你是决意不愿做逍遥
派掌门人的了?”虚竹连连摇头,道:“万万不愿。”那女童道:“那也容易,你将七宝指
环送了给我,也就是了。我代你做逍遥派掌门人如何?”虚竹大喜,道:“那正是求之不
得。”从指上除下宝石指环,交了给她。那女童脸上神色不定,似乎又喜又悲,接过指环,
便往手上戴去。可是她手指细小,中指与无名指戴上了都会掉下,勉强戴在大拇指上,端相
半天,似乎很不满意,问道:“你说无崖子有一幅图给你,叫你到大理无量山去寻人学那
‘北冥神功’,那幅图呢?”虚竹从怀中取了图画出来。那女童打开卷轴,一见到图中的宫
装美女,脸上倏然变色,骂道:“他……他要这贱婢传你武功!他……他临死之时,仍是念
念不忘这贱婢,将她画得这般好看!”霎时间满脸愤怒嫉妒,将图画往地下一丢,伸脚便
踩。虚竹叫道:“啊哟!”忙伸手抢起。那女童怒道:“你可惜么?”虚竹道:“这样好好
一幅图画,踩坏了自然可惜。”那女童问道:“这贱婢是谁,无崖子这小贼有没跟你说?”
虚竹摇头道:“没有。”心想:“怎么无崖子老先生又变成了小贼?”那女童怒道:“哼,
小贼痴心妄想,还道这贱婢过了几十年,仍是这等容貌!啊,就算当年,她又哪有这般好看
了?”越说越气,伸手又要抢过画来撕烂。虚竹忙缩手将图画揣入怀中。那女童身矮力微,
抢不到手,气喘吁吁的不住大骂:“没良心的小贼,不要脸的臭贱婢!”虚竹惘然不解,猜
想这女童附身的老鬼定然认得图中美女,两人向来有仇,是以虽然不过见到一幅图画,却也
怒气难消。
那女童还在恶毒咒骂,虚竹肚子突然咕咕咕的响了起来。他忙乱了大半天,再加上狂奔
跳跃,粒米未曾进肚,已是十分饥饿。那女童道:“你饿了么?”虚竹道:“是。这雪峰之
上只怕没什么可吃的东西。”那女童道:“怎么没有?雪峰上最多竹鸡,也有梅花鹿和羚
羊。我来教你一门平地快跑的轻功,再教你捉鸡擒羊之法……”虚竹不等她说完,急忙摇
手,说道:“出家人怎可杀生?我宁可饿死,也不沾荤腥。”那女童骂道:“贼和尚,难道
你这一生之中从未吃过荤腥?”虚竹想起那日在小饭店中受一个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作弄,吃
了一块肥肉,喝了大半碗鸡汤,苦着脸道:“小僧受人欺骗,吃过一次荤腥,但那是无心之
失,想来佛祖也不见罪。但要我亲手杀生,那是万万不干的。”
那女童道:“你不肯杀鸡杀鹿,却愿杀人,那更是罪大恶极。”虚竹奇道:“我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