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挥手,行脚僧轻步如云,刹那时便没了踪影,留个耿介之呆愣杵立风中,百绪杂陈。
十五年后,紫禁城。
天很清,很明。
不论是在平民头顶上的,或是在皇帝头顶上的,均是一片清明。这一点,上天倒是公允!
紫禁城,天子脚底,榭水阁里挂着“蓬岛琼台”一方牌匾,春日潋滟,鸟飞鱼跃,端的是幅赏心悦目的美景。
可这会儿阁里传出的声响却破坏了这份宜人的清宁。
阁里四周围俱放下竹卷帘,由外觑不着里头,竹帘外守了个猴头猴脑的小太监,一方面他监视着是否有人走近,榭水阁悬在湖心上,任何人想靠近的唯一路途只能借由两边过往的曲桥。这里看得远,只要远方稍有动静,立刻能清楚知道。
另一方面,小太监犹不死心地朝内看了又看,似乎在等轮班的弟兄来守,让他也能逮着机会进到竹帘里。
“又是个双!”说话的是个脑满肠肥的胖太监,他是四皇子胤祺生母德妃跟前的太监,姓海,仗着有些年纪,向来在太监堆里颇吃得开,这会儿他笑得嘴都咧开了。
只见他边收着桌上大大小小的碎银两,边对着眼前一身白衣的少年道:“耿少爷,莫说不信邪,这年头邪门的事儿特多,这三只骰子已连掷了十次双,谁都懂得换个风,偏就您,一路不信邪,霉到底,可便宜了我老海!”
原来这一伙子人竟是趁着各家主子午憩时分,在榭水阁里堂而皇之地开了赌,皇宫里赌虽根禁不了,但多半只敢深夜躲在敬事房里赌,这样的明目张胆推根究源竟是受了个十五岁少年的蛊惑唆使。这事儿说来谁也要不信,但事实却摆在眼前。
耿凌并不嗜赌,却是贪玩至极,随父亲进宫已满两个月,第一个月——安分,第二个月——认清地形,第三个月——就得开始寻乐子了。
“千金散尽还复来,”耿凌无所谓,笑嘻嘻道:“海公公开心、大家开心,我也就开心了!”
“耿少爷开心,”一旁小太监闷着笑,“只怕耿太傅开心不起来哟!”
“是呀,”另一人接腔,“这会儿耿太傅正挥汗如雨地‘之乎者也’挣俸禄,万没想到这边厢出了个咬布袋的大老鼠在帮他疏财呢!”
耿凌倒是沉得住气,对所有讽嘲一概笑笑承受,也不恼火。
“有输有赢,钱财轮流转,你们怎知下一场我还会再输?”耿凌倒是赌性坚强。
“还玩?!”海公公瞪大眼,“您已输得精光,银子银票均清,再玩下去您还有啥子可输的?咱们可不认欠账!”
“不欠!不欠!”耿凌摇摇手,“欠了债就不好玩了,自是现金交易,这样吧!来点儿新花样,掷骰子不够刺激,由您出题,让我去取个皇城里最难到手的东西,我若办不成……”耿凌自怀中取下一颗夜明珠,这宝物是她随父亲入宫谒见皇上时,康熙送她的见面礼,价值连城,没想她竟浑不在乎地拿出来当成了筹码,“这珠子就是您老人家的,但若我能办到,那么您眼前及袋中今日所得之银两则得尽归在下所有!”
“不过先说明了,咱们纯粹只是寻乐子,您老可不能出些偷玉玺、砍人头之类不合法理的要求。”
耿凌笑嘻嘻将宝珠揣至海公公面前晃荡,“不知,公公意下如何?”只见对方瞳孔放大,口水直冒。
“赌!赌!”海公公一把拭去口水,那只南海夜明珠的价值至少在他身上这堆家当总数的千倍之上,如此有利的事情他怎会不愿意?
“海公公,让耿少爷去拿御膳房简大锅子的那柄乌金铲子……”
“别……别……”另个小太监急急插口,“简大锅凶归凶,却还远不如‘御骑苑’里那八头神犬来得凶恶,让耿少爷去取下挂在它们颈头上的八卦环……”
“依我看,前两天晴媛格格不是在熙春园里的贝云湖里掉了串珍珠链吗……”
众说纷纭,大大小小十来个太监俱提出自个儿认为最艰巨的任务。
耿凌听了却不心惊,笑吟吟地一意候着海公公说话。
“别再吵了,咱家心底有计较!”海公公觑着耿凌问了句,“只要不违法理,您都可以办到?”
见耿凌点点头,海公公缓缓开了口,“成!耿少爷若能拿到五阿哥的裤腰带,咱家便算输了。不过这条带子可得亲自由他房中取出,不能至净衣坊里抽取作弊了账!”
此言一出,方才纷扰的氛围全部静了下来,几个太监面面相觑无语。
一个小太监搔搔头挤出话,“海公公,这……不太好吧!既然纯是寻乐子,又何必寻到那些阿哥们的头上呢?更何况,谁都知道所有阿哥里,四阿哥和五阿哥是最最难搞的,五阿哥平日虽不会端架子,却是所有阿哥里功夫最厉害的,骑马、射箭、搏击无一不精,甚至还会中原武林里的精妙绝学,平日起居简朴,身边仅有几个内侍轮值,真想近他的身去取那裤腰带,弄不妥,火了阿哥,下场堪虞……”
下面的话小太监吐不出来,只用手势在颈部比了个手刀一刃,翻了白眼。
“如果耿少爷是个女人,这事儿或许会好办些。”几个小太监闻言叽叽咯咯笑成一团,谁都知道五阿哥素以风流浪荡闻名。
“是呀!要取男人的裤腰带自然得往床上去取才对!”说话的正是五阿哥身边的小安子公公。眼前这耿少爷虽是个小白脸,粉皮嫩肉,貌若潘安,但毕竟是个男人!
“只可惜,五阿哥没有断袖之癖……否则……”
“多谢诸位好意。”耿凌双手高举,平息众语,“不过,在下要依自个儿的本事去赢得这场赌局。”
“你真要去?”海公公讶然,他原以为只要听到这艰困的要求后,耿凌定会打消了念头,没想到……他颦眉,“耿少爷若失手……”
“别担心!在下不会连累在座诸位的,若有事,自当一肩扛起,”耿凌朗声道,“七天为限,七天后咱们依旧在此碰面。”
“等一下!”见耿凌欲离去,一个小太监连忙举高手,“许不许旁人插花加注?”
“成!”耿凌笑笑不在乎,“只要大家开心,怎么都成!”
“我要!”
“我也要!”
“还有我!”
“算我一份……”
一瞬间,在场所有大小太监,连同方才杵在帘外把风的小太监也慌忙挤进来举高了手,人人有志一同,异口同声。
“我们都买耿少爷……输定了——”
第六天,夜里掌了灯,一只大耗子溜进了五阿哥胤佑的寝宫里。
是的,一只缩头缩脑,胆大妄为的大耗子——耿凌。
她从未见过这位“名闻遐迩”的五阿哥,不过同于她在北京城里的“盛名”,这男人的名气也不是什么好名声,虽说传言他是当今皇上众多皇子中最俊美、最聪明、武艺最好的一个,却同样也是最浪荡不羁、最叛道离经的一个。
皇子中,因为皇后的关系,无疑康熙最疼宠的是二皇子胤祁,胤祁是孝诚皇后赫舍里氏所生,虽然年仅二十二岁的孝诚皇后在生下胤祁皇子的当日就死了,他却依旧难舍旧情,在胤祁刚满一岁七个月时便正式册立他为太子。
此举对于其他野心勃勃的皇子如大皇子胤琪、四皇子胤祺、八皇子胤禅及九皇子胤唐等而盲,依旧无法灭绝他们的希望,他们不断在康熙身边力求表现,盼得父皇青睐。
子嗣中,除却二皇子,五皇子胤佑无疑是最受到康熙帝玄烨重视的,皇上甚至还让这儿子在少年时上得少林学了身汉人武学,却没料到随着年龄增长,他却愈是浪荡不受羁绊,视父亲及旁人期许于无物,加上胤佑生母早卒,也没人盯着他去觊觎皇位了。
其他几个皇子,耿凌曾陆续见识过,但大多仅限于筵席上的远望罢了。
目前父亲授业的,以十八岁以下的小阿哥、小格格为主,已成年的阿哥多已另有王衔或公务在身,除了夜晚,少在宫苑里出现。
众多阿哥里,耿凌印象最深的却是四阿哥胤祺。
鹰枭似狠厉的双眸,坚决而冰寒的意志力让人心悸,这男人,该是那种为求目的而不择手段的人吧!
至于五阿哥胤佑,他又会是个怎样的人呢?
一边探索着这男人的寝宫,耿凌一边起了好奇。
这不是她首次摸入他房里,前两次是为了熟悉地形。
依传言,这男人该是浪荡不羁的,可他的寝宫里却干净清爽得条理分明,这样的清爽却非来自于太监宫娥,诚如传闻,五阿哥不喜热闹,他的寝官里除了几天固定一班的清洁打扫外,罕见人迹,拥有的内侍数目是旁的阿哥所需的十分之一、这样的干净该是他自个儿的习性所致。
此外,其他阿哥无论娶妃纳妾与否,寝宫内都少不了几个侍寝的姬妾,耿凌曾因走错寝宫,看到些让人脸红心跳的东西,才明了了艳炽坊那些姑娘们的营生方式,也才了解爹在得知她跑到艳炽坊后何以气成那副模样的原因。
但在这五阿哥的寝宫里,除去宫娥,她竟不曾见过旁的女人,看来这家伙虽惯爱打野食鲜货,却不爱让人缚在身边,且毫不顾忌因此而毁坏名声,否则这些有权有势又有钱的阿哥们,个个都浪荡得很,只是别人都懂得收敛,带回寝宫关上门干活,不像胤佑,却偏毫不忌讳地外出寻欢,明目张胆得可以。
来两次都没见到这男人,自然偷不到裤腰带。
耿凌大可如海公公所言,到净衣坊寻个替代的了事,但她不想用阴招赢得赌局,更何况,净衣坊多的是海公公的眼线,这招也行不通。
最要紧的是,她喜欢这样深具挑战的赌局!
她盘算过,再忙碌的人,终究还是得要回到房里睡觉。
再机警的人,终究还是要解开朝服、外衣、中襦、裤腰带,才能安眠。
而她,等的就是那一刻,拎了就走,待他明晨发现短少了东西,顶多传内侍再补就是了,断不会为这等小事而惊天动地。
是以,耿凌在这个时候潜入寝宫,掌灯时分,众人在殿上用晚膳,她摸入了胤佑的寝宫,躲进他床榻旁一只搁置朝服的紫檀木柜里,柜门上,她钻了个细不可见的小洞,由这儿,她可以吸得空气,亦可以窥伺床上人的动静。
她来到柜中,盘腿坐定,闭目养神,候着猎物上门。
柜中除了紫檀木香外,还充溢着股男人的气息,粗犷而特殊的男人味,全然不似耿凌惯常在男人堆中嗅到的汗臭,那味道淡淡然,很好闻,却不知何以,在她心底漾起熟稔的感觉。
熟稔?!耿凌摇摇头笑自己,怎么可能,那是个全然陌生的男人呢!
这顿饭耗时颇久,耿凌样样都算妥了,却漏了她那永远闲静不下来的性子,当今世上,能让她静下来的事情唯有睡觉。
是以,即使她再三告诫,即使她瞪大眼睛,即使她用力掐着自己,几个东倒西歪的撞头连连后,她干脆蜷伏在一堆衣服里,放纵自己梦周公去也。不碍事的,她告诉自己,只要一听到门声,只要一听到有人进来,只要她睡饱了,只要……嗯,嗯,嗯,她就会精力充沛再度醒来,不碍事儿的……
天长地久,耿凌也弄不清楚自个儿究竟睡了多久,但终究她还是醒来了,丢人的是,她不是自个儿清醒,而是被外面铿锵声音扰醒的,刚回神的刹那,她忘了处境,伸展腰杆一个呵欠险险响起,是那成堆困着她的朝服提醒了她的所在。
耗子似地,她瞬间清醒,伸长脖子赶紧将眼睛贴上洞口外觑。
怎么可能?!外头明明有声响,屋子里肯定已有了人,然而洞口望去却只有墨黑,比起方才无人在屋里,窗棂还能透着月光时更加昏暗。
“怎么可能?”
耿凌用力揉揉眼睛,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边自问边更加偎近贴紧在木柜门板上。
“怎么不可能!”像是回答她的问题似地,一个磁性低沉的男人嗓音自柜外冷冷响起,柜门一敞,来不及抽回身的耿凌咕咚咚由柜中像坨软泥似地跌出来,仓卒不备间,这一跤跌得着实难看。
男人声音平静漠然,“一根手指头就抵住了洞口,能瞧见啥?”
烛火掩映下,她狼狈不堪地抬起头望入一双湛然若海,莫测高深的瞳眸底。
她看着他。
高硕迫人的身形,他该是这屋子的正主——五阿哥胤佑吧!
他也看着她!
男人眼里原是冰冷和讥诮的,却在瞧见她的模样时,突然冒生一簇讶异的焰火。
隔着生生死死、雾雾尘尘的烟幕交替,她仿佛识得他。
而他,也似乎是熟悉她的。
一碗孟婆汤或许能阻隔前世记忆,碾碎爱恋恨憎。
但,阻不断、碾不碎的,却是那股心底的悸动吧!
第二章
矗立在耿凌眼前的男子,身材高大修长而结实,有个宽阔的肩膀和胸膛,双眉极浓,两排密密的睫毛下是深棕色的瞳眸,与汉族惯见的纯黑瞳眸迥异,他的眸有如烟熏的水晶石,深不可测,目光灼灼,正毫无忌惮地打量着她。
他的鼻梁挺直,高耸双颧,在在流露出他血统中的贵族气质,威风凛凛,不经意地流露出一种傲视群伦,不可轻忽的冷漠气焰。
回过神来,耿凌赶紧跪伏在地上,闯了祸,担心的倒不是自个儿的小命,而是老爹的那顶乌纱帽。
“弘文院翰林太师太傅经筵讲官耿介之子耿凌给五阿哥跪安!”
“耿介之?!”胤佑沉吟,他知道这人。
传言若不虚,耿介之有个顽劣不堪的独子在北京城里出了名的,心头莫名紧绷,他蹲身用手执起眼前跪在地上少年的下巴,瞧穿着打扮,再听到耿介之名字,胤佑眉头锁了又锁,这事儿肯定有些不对,这孩子的容貌明明就是那夜夜盘旋他梦中女子的模样,但……他怎会是个男的?
“耿凌?哪个凌?”胤佑凝肃犀利的瞳眸不曾放过耿凌脸上每个表情,声音却微带失落,“你是男人?”
“回阿哥!”见对方失魂落魄,耿凌只觉好笑,压低嗓音,她道:“凌是壮志凌宵的凌,爹喊我凌儿,草民不是男人……”见对方眼中一亮,她笑着续道,“草民只有十五岁,不是男人,只是个男孩子。”
“壮志凌宵?!”胤佑轻哼了声,“名字倒是豪气,只可惜……与你的样貌不符,这么晚你躲在我柜子里做什么?”
“请阿哥原谅草民擅闯之过,草民……”耿凌念头转了又转,“草民方才见到有人私闯阿哥寝宫,原意是想帮您捉刺客,没想到……”
“没想到刺客没捉着,竟在柜子里头睡着了?”胤佑讽刺着帮她接下话。
“您知道我睡在里头?”耿凌瞪大眼。
“你那两下子微末伎俩瞒得了谁?”胤佑轻哼道:“你到过我房里两次,我不动声色,就为了想等着捉耗子,没想到竟等到个嗜睡的耗子。”
耿凌哦了好大一声,红着脸结结巴巴道:“所以……是你故意弄出声音把我吵醒的?”她瞠着双目,“你不怕我是刺客,等着杀你吗?”
胤佑冷哼了声,“有本事杀我的人不多,我倒想会会,前两次发现有人来过我房里,我还当是我那堆整日吃饱没事干的兄弟们又派人来盯梢,没想到……”
他停了话,莫测高深的眼神再次觑向跪在地上的耿凌,他向她伸出手,“起来吧!”
虽说是扶她起身,胤佑手肘却刻意抹上耿凌胸口,这一试探是要确定她究竟是男是女,若是寻常女子,见男人的手欺上自己胸脯,肯定霞云满布,娇叱闪躲,怒斥连连,但耿凌却不避不闪,笑嘻嘻满不在乎地由着他碰触。
这一试,胤佑满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