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盏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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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盏花- 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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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事情他们那么新奇?她走了过去,就一眼看到,在月光及灯光下,有棵像凤凰木一样的植物,羽状的叶片,像伞似的伸展着。通常凤凰木都很高大,这株却很矮小,现在,在那绿色的羽形叶片中,开出了一蓬鲜红色的花朵。佩吟有些惊奇,她以为,只有南部的凤凰木才开花。她看着,那花朵是单瓣的,伸着长须,花瓣周围,有一圈浅黄色的边,像是故意的镶了一条金边。微风过处,花枝摇曳,倒真是美而迷人的。“哦,我从不知道凤凰木的花这么好看!”佩吟由衷的赞叹着。“噢,这不是凤凰木!”纤纤可爱的微笑着。“凤凰木是好高好大的。这是‘红蝴蝶’,你仔细看,那花朵是不是像一只蝴蝶?不但有翅膀,有身子,还有须须呢!”
  经她这一说,佩吟才发现,确实,那花朵像极了蝴蝶,一只只红色的蝴蝶,围绕成一个圆形,伞状的向四面散开,美极了。“我去年种的,”纤纤解释着。“今年就开花了。我真喜欢,真喜欢!”她惊叹着,又指着另外一种有细长叶子粉红色花朵的植物说:“韭兰也开了。今年夏天,所有的花都开得特别好;松叶牡丹开了,文珠兰开了,朱槿花是一年到头开的,百日草开了,木芙蓉开了,曼陀罗也开了,还有鹿葱花!啊,韩老师,你看过鹿葱花吗?在这儿,我用盆子种着呢!”她牵住佩吟的手,走到一排盆栽的面前,抱起一盆植物。佩吟看过去,那花朵是粉紫色的,窄长的花瓣,放射状的散开,嫩秧秧的,好可爱好可爱的。纤纤放下花盆,又指着其他的花盆,陆续介绍:“这儿是鸢尾花,这儿是仙丹花,这儿是绣球花,这儿是……哦。你一定会喜欢,这一盆,”她再抱起一盆来,竟是一蓬红叶,红得醉人,叶片长长的披散下来,“这个不是花,是叶子,但是很好看,对不对?它的名字也很好听,叫‘雁来红’,我不知道它为什么取这样的名字,大概雁子飞来的时候,它就红了。”佩吟惊奇的望着纤纤,从来不知道她对植物懂得这么多。她转头去看苏慕南:问:“是你教她的吗?苏先生?”
  “才不是呢!”苏慕南笑着说:“她正在教我呢!我对这些花呀草呀实在是外行,总是记不得这些怪名字,像那株垂下来的红色毛毛虫……”“唉唉!”纤纤叹着气:“那是铁苋花呀!”
  “铁苋花,你看,我就是记不住。”苏慕南笑着,他面部的轮廓很深,皮肤黑中泛红,眼珠在灯光下有些奇怪,似乎带点儿褐色,大双眼皮好明显,而且眼睛是微凹的;有些像混血儿。混血儿,佩吟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但她没说出来。她的注意力仍然集中在纤纤的花花草草上。
  “谁教你的?纤纤?”她问。
  “没人教呀!”纤纤天真的说。
  “你不可能无师自通。”佩吟说,想着她对课文的接受能力。“一定有人告诉过你这些名字!”
  “她呀!”苏慕南插嘴说:“她全从花匠那儿学来的,你看这整个花园,全是她一手整出来的,她从十二三岁就开始种花,每次花匠来,她跟人家有说有笑的,一聊就聊上好几小时,她爱那些花比母亲爱孩子还厉害,什么花该几月下种,几月施肥,几月开花,几月结种……她都会告诉你!而且,我看这些植物的叶子都差不多,她一看就知道有些什么不同……”佩吟新奇的看着纤纤。
  “是吗?”她问:“整个花园里的花你都认得吗?”
  “嗯。”纤纤应着。“你怎么记得住?”“怎么会记不住呢!”纤纤柔声说:“它们都那么可爱那么可爱呀!”佩吟指着一盆金黄色的小菊花:
  “这个菊花该几月下种?”她问。
  “那不是菊花,”纤纤睁大眼睛解释:“它也有个很好听的名字,叫做金盏花。要春天下种,秋天也可以。本来,金盏花是春天开的,到夏天就谢了,可是,我把凋谢的花都剪掉,它就会开很长,一直开到夏天。”
  佩吟呆呆的望着纤纤,开始沉思起来。
  苏慕南看看佩吟,又看看纤纤,大概想起这是“补习时间”了。他对她们微微颔首,很职业化的交代了一句:
  “纤纤,韩老师要给你上课了,别去研究那些花儿草儿了,大专联考不会考你金盏花几月开花的!”
  纤纤又叹了口气,她是非常喜欢叹气的,每当无可奈何的时候,她就叹气。她慢吞吞的把手里那盆“雁来红”放好,又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花盆,再慢吞吞的站起来,幽幽的说了句:“韩老师,我们上楼吧!”金盏花13/37
  佩吟仍然呆呆的注视着纤纤。苏慕南已经转身走开了。她深思的望着纤纤那白尴的面庞,看得出神了。
  “韩老师!”纤纤不安的叫了一声:“怎么了?”
  佩吟回过神来,她忽然有些兴奋,很快的问:
  “你爸爸在家吗?”“在。”“在哪儿?”“楼下书房里。”“好。”佩吟下决心的说:“你先上楼去等我,我要和你爸爸谈点事,然后再到楼上来找你!”
  纤纤顺从的走进屋里去了。
  佩吟弯下身子,左手抱起那盆金盏花,右手抱起那盆雁来红,她走进客厅,奶奶和吴妈都在楼上,客厅里竟杳无人影。佩吟径直走往书房门口,连门都没有敲,她抱着那两盆植物,很费力才转开门柄,她直接走了进去。赵自耕正在打电话,他愕然的瞪着佩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佩吟把手里的两盆花放在书桌上,伤口因为花盆的重压而又开始疼痛。她反身关好房门,站在那儿,等待着赵自耕说完电话。
  赵自耕无心打电话了。匆匆挂断了电话,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看看佩吟,又看看那两盆盆裁。
  “这是做什么?”他问。
  佩吟指着那盆金盏花,问:“你知道这是什么花吗?”
  “雏菊。”赵自耕毫不犹豫的回答。
  “这个呢?”她再指那盆雁来红。
  “红叶?”赵自耕抬起眉毛,询间的面对着佩吟。“怎么啦?你到底在玩什么花样?”“这不是菊花,这是金盏花,这也不叫红叶,它叫作雁来红。”佩吟清晰而稳定的说。
  “是吗?”赵自耕推了推眼镜,对那两盆植物再看了一眼。“管它是菊花还是金盏花,管它是红叶还是雁来红,它与我有什么关系?反正它是两盆观赏植物,我观赏过了,也就行了。”
  “你不知道它们的名字,我也不知道它们的名字,苏慕南也不知道,我猜奶奶、吴妈、老刘……都不知道它们的名字,在你们全家,只有一个人知道,就是纤纤。”
  “哦?”赵自耕凝视着她。
  “纤纤不止知道这两盆的名字,她知道花园里每一棵花花草草的名字,而且,知道它们的花期,栽种的方法,下种的季节,以至于修剪、接枝、盆栽或土栽的种种常识。你从没告诉我,这整个花园是她一手整理的。”
  “又怎样呢?”赵自耕困惑的问。“她从小爱花,爱小动物,什么鸟啦,狗啦,猫啦,松鼠啦……她都喜欢,我想,每个女孩子都是这样的。”“并不是每个女孩都一样。”佩吟深深摇头。“我要告诉你的是,她背不出四书,背不出祭十二郎文,背不出洛神赋,背不出白居易最简单的诗……而她分别得出花园里每棵植物的不同,知道红蝴蝶不是凤凰木,金盏花不是小雏菊……而你,你是她的父亲,你居然要她去考中国文学系!”
  赵自耕定定的看着佩吟,他终于有些了解了,他动容的沉思着。“你总算找出她的特长来了。”他沉吟着说:“她应该去考丙组,她应该去学植物。现在再改,不知道还来不来得及?”
  “你又错了!”她直率的说:“不管她考那一组,都要考国文、英文、数学……各门主科,她一科也通不过,所以,她还是考不上。而她现在对植物所知道的常识,可能已经超过一个学植物的大学生了。假若你不信,我明天去找一个学农的大学生,你当面考考他们两个人!”
  “你的意思是……”“你完全明白我的意思!我对你说过好几次了,她根本没有必要考大学!许多知识,也不一定在大学里才能学到。你猜她是从那儿学到这些有关植物的知识的?是从花匠那儿!我可以肯定,那些花匠也没读过大学!”
  赵自耕紧紧的盯着佩吟。
  “你为什么要千方百计的说服我,不要纤纤考大学?”他问。“因为我喜欢她。我不忍心看到她失败。”她迎视着他的目光,她眼里有两小簇火焰在跳动,她的声音低柔而清晰,脸庞上,有股奇异的、哀伤的表情,这表情使他不自觉的又撼动了。“赵先生,你一生成功,你不知道失败的滋味,那并不好受。那会打击一个人的自信,摧毁一个人的尊严……你不要让纤纤承受这些吧!要她考大学,只是你的虚荣感而已。”
  “你怎么知道失败的滋味是什么?你失败过吗?”他敏锐的问。“我──”她顿了顿,眼睛更深了,更黑了。她的眉头轻蹙了起来,眉间眼底,是一片迷蒙的哀思。“是的,我失败过。”
  “是什么?”“你曾经提过,我有一个未婚夫,他──娶了另外一个女孩子。”他一震,深深的看她。
  “那不是失败,而是失恋。”他说,近乎残忍的在字眼上找毛病,这又是他职业的本能。
  “不止是失恋,也是失败。”她轻声说,眼光蒙蒙如雾,声音低柔如弦音的轻颤。“这使我完全失去了自信,使我觉得苍老得像个老太婆,使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使我不敢接受爱情,也不相信有人还会爱我……”她深吸了口气:“我觉得自己又渺小,又孤独,又自卑,又老,又丑,又不可爱……”
  “你错了!”他不由自主的走近她身边,他的声音沙哑而低沉。“你完全错了!对我而言,你就像一朵金盏花,有雏菊的柔弱,有名称的高雅,而且……人比黄花瘦。你从一开始就在撼动我,吸引我……”
  他没有说完他的话,因为,忽然间,他就觉得有那么强大的一股引力,使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那蒙蒙的眼光,那淡淡的哀愁,那恍恍惚惚的神思,那微微颤动的嘴唇……他拥她入怀,蓦然间把嘴唇紧盖在她的唇上。
  她有好一会儿不能思想,只感到一阵天旋地转似的震撼。那男性的怀抱,那带着热力的嘴唇,那深深的探索,和那肌肤的相触……她本能的在反应他,又本能的贴紧他。可是,在她那内心深处,却蠢动着某种抗拒。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这是不对的……他抬起头来了,仍然环抱着她,他看到有两行泪水滑下了她的面颊,她的睫毛颤动了一下,眼睛慢慢的张开了,她望着他,依旧恍恍惚惚的。
  忽然间,她的眼睛睁大了,她明白什么事情不对了。这男人是赵自耕,一个顶顶大名的人物。他要什么女人就可以得到什么女人,他绝不可能爱上她。他有个叫布丁鸡蛋的情妇,或者还有其他的情妇……他吻了她。是玩弄?是怜悯?是占便宜?他那么自信,那么咄咄逼人,又有那么强的优越感……韩佩吟啊韩佩吟,她在内心里叫着自己的名字;你已经失败过一次,如果你要和这个男人认了真,你就准备被打入十八层地狱吧!你这个渺小,卑微,憔悴,孤独……的女人!
  她突然使出浑身的力气,一把推开了他,掉转身子,她往门口的方向奔去。他迅速的跑过来,一把拦住了她。
  “你要干什么?”他问。
  “让我走!”她冷冷的说,泪珠在眼眶中打转。
  “为什么?”“虽然我渺小孤独,”她憋着气说:“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你以为……”他皱起眉头,正预备说什么,却看到有个人影在窗外一闪,有人在外面偷看!他高声喝问了一句:“什么人?”一面奔到窗前去,推开窗子察看。
  佩吟却已经看清了是什么人:苏慕南!他在偷看他们,他一定以为她有意在投怀送抱了。纤纤的家庭教师怎么会跑到赵自耕的书房里来了?耻辱的感觉烧红了她整个脸,打开房门,她飞奔而去。“佩吟!”他大叫着。但她已经跑出了客厅,穿过了花园,直奔到外面去了。金盏花14/378
  赵自耕一夜没有睡觉。
  坐在书房里,他几乎沉思了一整夜。面对着那盆雁来红和金盏花,他精神恍惚而情绪混乱。这是他妻子去世以后,他第一次认真的分析自己的感情。若干年来,他从不认为自己“心如止水”。或者,世界上就根本没有“心如止水”的男人,他游戏过人生,也曾拥有过各种年龄──从二十岁到四十岁──的女性的青睐和崇拜。在这一点上,他似乎特别有魅力,女人几乎都喜欢他。当然,他也知道自己的特长:出众的仪表,尖锐的辞锋,潇洒的个性,和他那挥金如土的慷慨……这些,在在都成为他诱惑女人的本钱,可是,那些女人又是些什么人呢?他想起琳达,想起露露,想起那年轻得可以当他女儿的小酒女──云娥。突然间,他打了个寒战,面对那亭亭玉立的一朵金盏花,他大有“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或者,这些年来,自己一直在寻寻觅觅。又或者,自己的灵魂早已腐烂,早已堕落,只剩下一个躯壳,而自己居然还沾沾自喜!他想起佩吟跑走以前说的话:
  “虽然我渺小孤独,我也不准备做你这种大人物的玩物!”
  聪明的佩吟,高傲的佩吟,飘然出尘,傲世独立的佩吟。他不自禁的想起第一次见到佩吟,就曾经被她那锋利的对白打击得几乎无法应对。她多么特殊呵!当他坐在那转椅里,深深的沉思时,佩吟的脸庞,谈吐,风度,仪态……就一直在他眼前打转。是的,今晚,他吻了她,为什么?因为她一直在吸引他?因为她也一直在反对他?因为她孤苦无依而又正好叙述出她的失意和自卑?他吻了她,仅仅是吻了她,他有没有认真想过,佩吟不是露露,佩吟不是云娥,佩吟更不是那游戏人生的琳达!他深吸了口气,燃上了一支烟,坐在椅子中,他望着那缕烟雾袅袅上升,缓缓扩散。他开始认真的,非常认真的分析自己。而在这份分析中,他越来越惶惑,越来越惭愧,越来越寒瑟了。“除非你对那女孩认了真,否则,你没有权利去碰她,那怕是仅仅一吻,也是对她的侮辱和玩弄!”他自问着,自审着,他的自我,分成了两个,一个在审判自己,一个在辩护自己。
  辩护?他根本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为自己辩护。当天色蒙蒙亮的时候,他才悚然而惊,他吓走了佩吟!他“赶”走了她!以后,她不会再来了。因为她自尊、自重、自爱而且自卑。他伤害她了!除非,他能重新来面对这件事,去请她回来,不是当纤纤的家教,而是──当纤纤的后母。
  这念头使他吓了一跳,多年以来的单身生活,他已经过得那么习惯,那么消遥,那么自在。他没有妻子的拘束,却能享受各种女性的温柔。如果他“认真”到这种地步,他就是要把这些年的自由生活做一个总结束!佩吟,她只是个年轻的小女子,一个单纯的中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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