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华自顾自倒了杯冷茶,与我道:“去做饭吧。”
我淡然瞟了迷谷一眼,亦坐下来倒了杯冷茶。小糯米团子鼓着一个小肚子伸手与我撒娇:“娘亲,我也要。”我便顺手将那杯冷茶与他饮了。
迷谷苦着一张脸抱了笤帚立在一旁:“姑姑,你老人家明知道……”
我淡然宽慰他道:“凡事都有第一次,天雷你都历了的,还怕这个么,我看好你哟。”
他不甘不愿进灶屋去了。
夜华托着腮帮看我半天,低低笑道:“我真不明白你,明明青丘是仙乡,却让你治理得如同个凡世。男耕女织的,倒不见半点仙术道法的影子。”
他既没半点做客人该有的自觉,我也不需硬撑着主人的体面,懒洋洋笑道:“若什么都用术法来解决了,做神仙却还有什么意思。这么子他们已经觉着很是无聊了,我正琢磨择个时候也为他们备个战场,让他们意思意思打几场仗来娱乐身心,免得闷坏了。”
茶杯往桌上一嗑,嗒地一声。他似笑非笑道:“这倒很有趣,若真有那时候,需不需我遣几员天将来助一助你?”
我正预备欣欣然应了,灶屋里却突然传出来“嘭”地一声。
迷谷蓬头垢面立在洞门口,手上还操了柄硕大的调羹,幽怨地将我看着。
我哑了半晌,探过身子与夜华商量:“反正糯米团子已经吃得打嗝了,我们三个成年的神仙,不吃东西倒也不打紧,这一顿,便先算了吧。”又转身凛然与迷谷道:“速去凡界将凤九给我招回来。”
迷谷抱着调羹拱手:“那支会她个什么名目呢?”
我想了一想,慎重道:“就说青丘出了了不得的大事。”
话还没吩咐完,便被夜华拖了往灶屋走:“添个材烧个火,你总会吧?”
小糯米团子摸着肚子半躺在一张竹椅里将我们看着,翻个身,呼呼睡了。
我以为事情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委实神奇。
我与这夜华君认识也不过将将两天,眼下他却能挽起袖子身姿潇洒地站在我家灶台跟前炒菜,还时不时嘱咐我一两句“柴多了,少放些。”或者“火小了,再添些柴。”之类。
恍然想起小糯米团子说他亲娘是东荒俊疾山上的一个凡人。唔,大抵夜华君如今挥的这一手好铲子,是他那薄命跳下诛仙台的先夫人教的也不定。
看他一只手汤勺一只手铲子舞得出神入化,我钦佩得不能自已,发自肺腑赞叹道:“先夫人委实好厨艺!”
他却愣了一愣。
我方才想起,他那夫人早已魂飞魄散,见今这么提起来,岂不是揭人伤疤。
火苗子滋滋地舔着锅底。
我咽了口唾沫,默默往灶膛里多添了把柴禾。
夜华将菜盛起来,古怪地看了我一眼,淡然道:“她同你一般,也只会在我做饭时升个火加个柴罢了。”我讪讪地,也不好接什么话。他转过身又去盛汤,小声咕隆一句:“也不晓得遇到我之前,在俊疾山那破地方是怎么活下来的。”
本是他自言自语,却便宜了我这双耳朵,无端将人勾得伤感。
夜华做了三个菜一盆汤。
迷谷已经收拾干净,我便招呼他一同来吃。
夜华将糯米团子摇醒,又强灌了他许多东西。小糯米团子鼓着腮帮子,气呼呼道:“父君再要喂,再要喂阿离就变皮球了。”
夜华慢条斯理地继续喝方才那杯凉茶,道:“吃成个皮球倒很好,回天宫时我也无需带着你腾云,只需将你团起来滚上一滚,许就滚进你的庆云殿了。”
小糯米团子立刻伏到我的膝头假哭:“呜呜呜呜呜,父君是坏人。”
夜华放下茶杯,拿起一个碗来从汤盆里盛鱼汤,似笑非笑与糯米团子道:“如今你倒找了一座好靠山。”然后将满碗的鱼汤推到我面前,甚温柔道:“来,浅浅,你要多补补。”
迷谷一口饭呛住咳个没完。
我双眼泛红将糯米团子从膝头上扶起来,微笑地端起面前那碗汤道:“乖乖,再来喝一碗汤。”
夜华的手艺很不错,虽不太待见那道鱼汤。其他三个菜,我吃得倒也欢快。
午饭用得舒坦,连带心情也开阔不少。是以夜华要我在狐狸洞里帮他劈出个书房来处理公文,我也没计较。将三哥以往住的邻湖的厢房拾掇拾掇,就给他了。
我原以为夜华此番是来与我算账,没想到半月下来,在东海水晶宫的事,他却提也没提。
每日一大早,名唤伽昀的一个小仙便会来敲门,拿走夜华日前处理好的一些公文,再带来些待批的新公文。
据说这伽昀是夜华案前司墨的文官,做事情很尽职尽责。
起初我还每日踢踏着鞋子去给伽昀仙官开门,次数多了,这小仙官便不好意思。我便再不关狐狸洞,只在洞口设了个禁制,教了这小仙过禁之法。才又重新睡得安稳。
夜华大多时候是关在那新劈出来的书房里处理公文。早上会将我拉出去散一回步,傍晚用过晚饭又再去散一回。夜里时不时还会找我去书房里同他下一两盘棋。我呵欠连天被他烦得没奈何,有几次下到一半便伏在案上睡着了。他却也不来提醒提醒,干脆一同合衣趴在棋案上睡了。
想那伽昀仙官来取公文,看到这幅情景,定免不了生些逦思。
一个尽职尽责的神仙,并不代表他就是个不爱八卦的神仙。
可叹直到天宫里的那位素锦侧妃已派了仙娥到得我青丘的门槛上来再三催请夜华,我才悟得这一点。
诚然因了迷谷的缘故,我未曾有幸能见得那位仙娥。
只听当时一众看热闹的小仙嘻哈道,那仙娥淄衣飘飘,衣裳料子很不错,脸却生得不行。迷谷将她拦在青丘谷口,她甚倨傲与迷谷道:“我家娘娘也不是不能容人的人,况且还是未来的帝后。娘娘派我来,也是一片好心,白浅上神尚未同太子殿下行礼成婚,便终日缠绵,交颈而卧,终是不太妥当,就连当年的天君,也不似这样的。再则谬清公主将将被请上天宫,太子殿下也万不该冷落了她。”
青丘本来民风旷达,不成婚便有了小娃娃也没甚新鲜,何况只是交颈而卧。一众小仙们自是将这当作个笑话,没等迷谷开口,便将那仙娥打了出去。
我将她那一番话在心中掂量了一番,除了终日缠绵、交颈而卧有些失实以外,其他都很有道理。也因为搞不清夜华此番做甚么要在我这里窝这么久,便寻了这么个因由转头与他说了。
他正开了窗立在书案前画湖塘中的莲花。听我这么一说,皱眉道:“我想来你这里住便来你这里住,左右你才是我的妻,旁的人管得着么?”
我呆了一呆,经他这么一提,才实打实地重新想起来,面前这夜华君,确确是天君老儿红口白牙许给我的夫君。整整小了我九万岁的,呃,那个夫君。
我哦了一声,郑重道:“若我也是在正经的年纪成婚,现下孙子怕也有你这么大了。”
他拿笔的手顿了顿,我斜眼觑了觑桌案上那张宣纸,真是力透纸背的好笔法啊好笔法。
他默然不说话,放下笔来定定将我望着,一双眸子极是冷淡。
我哈哈干笑了两声,遂转移话题道:“听那仙娥说,你将东海的谬清带上天宫了?”
这话题看来转得并不好。
我单以为男人都热衷于讨论女人。当年我做昆仑虚小十七时,每每惹了大师兄生气,一与他聊起哪家貌美的女神仙,总能很轻易地化解他的怒气。却不想此番我再不是当年昆仑虚上儿郎身的小十七。纵然男神仙们也热衷于讨论女神仙,却定然不愿意同一个女神仙聊起另一个女神仙。如此,便又是我唐突了。
哪知男人心海底针,方才还十分郁郁的夜华,淡淡然看我一眼,又重新拿起笔来蘸满墨汁,嘴角勾起来一丝笑纹,道:“站到窗边去,对,竹榻跟前,唔,还是躺下罢,将头发理一理,摆个清闲点的姿势。”
我木木然照他说的做完了,才省起他原是要为我做幅丹青。
倒是要闷在这张竹榻上多久啊,我就着海棠春睡的姿势,甚无语。
他翩翩然画了一会儿,忽然道:“那谬清死活不愿嫁西海的二王子,她此前照顾我和阿离良多,我便将她带回天上做个婢女。待她哪天想通,再将她放回去。”
我傻了一会儿,没想到他却说了这个。
他抬起头来,眉眼间颇有些温情,缓缓道:“还有什么想要与我说,便一道说了罢。”
我甚感激:“手麻了,可以换个姿势不?”
他笑了一声,又画了几笔,才道:“随你。”
我最终在竹榻上睡着了。
一觉醒转来,天已擦黑。身上盖了件漆黑的外袍,像是夜华的,他人却不晓得去哪里了。
正文 第八章
第八章(1)
第二日大早,我从床上爬起来将自己简单洗涮了,捧了半杯浓茶,边喝边向洞门口挪,等夜华来拖我陪他一同去林子里散步。也不知他这是个什么癖习,每日清早定要到狐狸洞周边走上一遭,还死活拉上我,叫我十分受罪。
狐狸洞周边也没什么好景致,不过几片竹林几汪清泉,走个一两回尚可,多几趟未免乏味。可这么十天半月走下来,他却仍能乐此不疲兴致勃勃,叫我十分佩服。
方踱到洞门口,外面淅淅沥沥的,才知道是在下雨。我强忍住心花不怒放出来,将茶杯往旁的桌案上一搁,便乐颠乐颠地回厢房继续蒙头大睡。
也不过将将有些睡意,便察觉不紧不慢的脚步声。
我睁开眼睛来望着立在床前的夜华,沉痛道:“今日不知哪方的水君布雨,出门恐淋坏了夜华君,便暂且在洞里好生呆一日罢。”
夜华唇边噙了丝笑,没接话。
此时本该熟睡在床的小糯米团子却呼地从夜华身后冒出来,猛扑到我床榻上。今日他着了件霞光腾腾的云锦衫子,衬得一副白嫩嫩的小手小脸益发莹润。我被这花里胡哨的颜色晃得眼睛晕了一晕,他已经来搂了我的脖子,软着嗓子糯糯撒娇:“父君说今日带我们去凡界玩,娘亲怎的还懒在床上不起来。”
我愣了一愣。
夜华顺手将搭在屏风上的外袍递给我,道:“所幸今日凡界倒没有下雨。”
我不知道夜华是个什么想头。
若说凡界他不熟,须得人领着,那拘个土地神带路便是。虽说我在昆仑虚学艺时隔三差五便要下一趟凡,但却从不记路,愣要我一同去,委实没必要。然小糯米团子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水盈盈将我望着。我也不好意思再寻什么托辞。
腾下云头,我摇身一变,化作个公子哥儿,嘱咐小糯米团子道:“这几□便唤你父君阿爹,唤我做个,呃,做个干爹罢。”
小糯米团子不明所以,然他素来很听我的话,倒也乖乖应了。
夜华还是那副摸样,只将外袍变作了如今凡界的样式,看着我轻笑一声:“你这么,倒很潇洒。”
终归有两万年本上神都活得似个男子,如今扮起男子来自然水到渠成。
我拱起双手来与他还个礼,笑道:“客气了。”
此番我们三个老神仙青年神仙小娃娃神仙落的是个颇繁华的市镇。
糯米团子一路上大呼小叫,瞧着什么都新奇,天族体面荡然无存。夜华倒不多拘束,只同我在后面慢慢跟着,任他撒欢儿跑。
这凡界的市集着实比青丘热闹。
我信手摇扇子,突然想起来问夜华:“怎的今日有兴致到凡界来,我记得昨天打早伽昀小仙官就抱来一大摞公文,看他那神色,也不像是什么闲文书。”
他斜斜瞟我一眼:“今日是阿离生辰。”
我升调啊了一声,遂啪地合上扇子,俨然道:“你也忒不够意思,这般大事情,也不早几日与我说。见今手边也没带什么好东西,团子叫我一声娘亲,他过生辰我却不备份大礼,也忒叫人心凉。”
他漫不经心道:“你要送他什么大礼,夜明珠?”
我纳罕:“你怎的知道?”
他挑眉一笑:“天宫上几个老神仙酒宴上闲磕牙,不意说起你送礼的癖好。据说你这许多年来积习不改,送礼从来只送夜明珠,小仙就送小珠,老仙就送大珠,十分公平。我以为纵然那夜明珠十分名贵,阿离却人小不识货,你送他也是白费,不如今天好好陪他一日,哄得他开心。”
我摸了摸鼻子,呵呵干笑一回:“我有颗半人高的,远远看去似个小月亮,运到团子的庆云殿放着,保管比卯日星君的府邸还要来得明亮。那可是四海八荒独一……”
我正说得高兴,不意被猛地一拉,就跌进他怀里。身旁一趟马车疾驰而过。
夜华眉头微微一皱,那跑在车前的两匹马便顿然停住,扬起前蹄嘶鸣一阵,滑得飞快的木轮车原地打了个转儿。车夫从驾座上滚下来,擦了把汗道:“老天保佑,这两匹疯马,可停下来了。”
方才一直跑在前头的糯米团子一点一点从马肚子底下挪出来,怀中抱着个吓哭了的小女娃。那女娃娃因比团子还要高上一截,看上去倒像是被他搂了腰拖着走。
人群里突然冲出个年轻女人,一手从团子手里夺过女娃,哇地大哭道:“吓死娘了,吓死娘了。”
这情景无端令人眼熟,脑子里突然闪过阿娘的脸,哭得不成样子,抱着我道:“这两百多年你倒是去了哪里,怎的将自己弄成这幅样子……”
我甩了甩头,大约魔障了。即便当年我在炎华洞里差点同墨渊魂归离恨天时,阿娘也不曾那般失态,况且我也从未擅自离开青丘两百多年。唔,倒是五百多年前擎苍破出东皇钟,同他一场恶战后,我睡了整两百一十二年。
糯米团子蹭蹭蹭蹭跑到我们跟前,天真且无邪地问道:“阿爹,你怎的一直抱着干爹?”
因才出了一场惊吓,原本十分热闹的街市此时清净得很,就衬得团子的童声十分清越。
街两旁原本还在唏嘘方才那场惊马事件的摊贩行人立刻扫过来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我哈哈干笑两声,从夜华怀中挣出来理了理衣袖道:“方才跌了,呵呵,跌了。”
糯米团子松了一口气道:“幸好是跌在了阿爹怀里,否则干爹这样美貌,跌在地上磕伤脸,阿爹可要心疼死了,阿离也要心疼死了。”他想一想,又仰脸问夜华道:“阿爹,你说是不是?”
先前那一堆雪亮雪亮的目光瞬时全盯住夜华,他不以为意,微颔首道:“是。”
旁边一位卖汤饼的姑娘神思恍惚道:“活这么大,可叫我见着一对活的断袖了。”我啪一声打开扇子,遮住半张脸,匆匆钻进人群里。小糯米团子在后头大声喊干爹干爹,夜华闷笑道:“别管她,她是在害羞。”
我甚惆怅,害羞害羞,害你妈个头啊害羞。
近午,选在街尽头一座靠湖的酒楼用饭。
夜华挑拣了楼上一张挨窗的桌子,点了壶酒并几个凡界寻常菜蔬。阿弥陀佛,幸好没鱼。
几丝湖风飘过来,颇令人心旷神怡。
等菜的闲隙,糯米团子将方才买来的大堆玩意一一摆在桌上查看。其中有两个面人,捏得很得趣。
菜没上来,酒楼的伙计倒又领了两个人上来同我们拼桌。却是一位身姿窈窕的年轻道姑,身后那低眉顺眼的仆从有些眼熟。我想了想,似乎正是方才街市上驾马的马夫。
小伙计打千作揖地陪不是。
我以为不过一顿饭而已,况且楼上楼下客人确实满了,便将糯米团子一把抱到身边同坐,让了他们两个位子。
那道姑坐下自倒了茶水,饮了两口才看向夜华,唇动了动,却没说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