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不敢拒绝王子的赏赐之故,这一顿他吃得太撑了,长袍下明显看得出隆起来的小肚子,王子戏弄地拿手指头戳了一把他小肚皮上的肉,这才总算停止了那差点让他被噎到的强迫进餐,转而说:“我饱了,拿安神药来。”
当然,王子在经过大半天的昏迷和这一番嬉闹后,兴趣来得快也去得快,立刻就被疲惫淹没,在喝安神药时,上下眼皮就直打架,嘴里也没什么顾忌地打起了呵欠。好在路卡没有那种“伟人近前,光环消失”的情结,也很适应王子在自己面前的放松状态,又服侍他洗漱过,这期间王子几乎睁不开眼睛,差不多靠着路卡的手就睡了过去,路卡帮他换了睡袍,又帮他把被角掖好,这才收拾碗盘,端到帐篷外交给还在等待着的厨子,回身来站着,一边默默守卫,一边等换班的侍卫。
刚才王子的笑容是多么粲然明亮而毫无往日的忧郁!路卡慢慢地回想,嘴边不由得带出一缕笑。
那是他多少年没见过的孩子气的笑法了,很象小时候从远处看见王子偶尔和动物玩耍时露出的笑容,可那笑容王子从来不会对人流露的。这段时间侍卫们都羡慕他从王子那里得到的新待遇,说他运气好,现在看来可真是好运呢,居然能看见王子这样毫无防备地对着他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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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真心大笑时,那银色的长发随着身体的转动而闪烁生光,茶色的眸子如宝石般粲然明亮,路卡虽是男的,也看得有点傻眼,和他那说破天去也顶多算清秀的平凡长相不同,王子的容貌可是赫梯全民追捧为之自豪的那类型,先别提人前佳妙风雅的仪态、英明睿智的头脑,光那样俊伟的身高和强悍的膂力就已是路卡一辈子都仰望的了。路卡走遍了列国,见过了巴比伦的拉格修王、亚述的亚尔安王、密诺亚的密诺斯王、乃至努比亚王等各国王公贵族,可在他眼里,只有他的主人、赫梯的王子,才既是美男子又是堂堂大丈夫。
尼罗河女儿居然看不上王子,真是奇怪,虽然埃及法老曼菲士俊美得宛如女子,可王子更是秀美与英气兼具的人物呀!更别说比起粗暴易怒随便砍人的埃及王,冷静自制又体恤下属的王子那脾气可是要好上万倍了,他若是在埃及王手下犯错,多半会被当场砍翻,若非他一混进埃及王宫就紧紧抓住了尼罗河女儿这座靠山,只怕很难平安活到今天,但即便有神之女儿的庇护,都有好几次情况危险得让他以为要挂在埃及了呢。可王子以前责罚他都是适可而止,这次会失去理智,也是因为王子拖着病体奔波万里却极度失望才忍不住挥鞭,过后王子不是还亲自来给他喂药了么?光这待遇,都是他在埃及王那里不用梦想的了。
想到这儿,路卡又忍不住朝王子望了望,虽然这会看不见王子身上被遮蔽在被子下的绷带,但路卡悄悄地合起手来祈祷了。他的愿望很简单:
一、请神明保佑王子那些伤口早日康复吧,尤其是尼罗河女儿的哥哥制造的那个神秘伤口。医生们悄悄对他说过这不是人力能治的,所以路卡私下对神明献过好多次祭祀、许过好多次愿了,希望神明能出手让神之子制造的伤痊愈。
在路卡那古代人淳朴的想象里,既然神之女能来到人间、神之子能击伤王子,那么神让某个伤口神奇康复也是非常实在的事情,只是不知为什么到现在神明还没答应他,难道是他努力得不够?可恨为了到尼罗河女儿身边潜伏,他在埃及期间里没敢上带上赫梯的任何物品,也许正因没带上赫梯众神的护身符,神明才没有理睬他的祈祷吧。
看着王子的睡脸,路卡想,有机会回去赫梯,要给神明献上更多的礼物,不管是暴风女神还是太阳女神还是海神,随便什么神,不管他们跟治伤有没有关系,他都要挨个献上礼品,说不准会有哪位神明大发慈悲。
想到这里,路卡甚至虔诚地跪下来,朝着赫梯的方向磕了个几个头,嘴里把给赫梯诸神的祷词又念了一遍。
二、自然是希望给王子爱情预言的那位爱之女神伊修妲尔成全王子和尼罗河女儿的婚事了,那样王子就不用再出生入死地冒险了。
目前赫梯只有一位王子,就是他的主人,而唯一的公主又失踪在埃及,路卡虽然衷心认为全天下只有神的女儿才配得上王子,可老这样下去,对赫梯对王子自个儿来说都太危险了。路卡早有觉悟,为了保护王子的安全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包括他自己的生死!但是尼罗河女儿老是不能爱上王子,老是从王子身边逃开,还把王子害得病病歪歪,真把路卡急死了。要不是他在王子面前不敢畅所欲言,他都恨不能叫王子干脆去爱神庙求取点“特别”的物品,让她快速爱上王子好啦!
路卡脑袋里从来就没有尼罗河女儿愿不愿意的问题,只有如何让她成为赫梯王子妃的问题,所以他又跟那位巴比伦的爱神甚至全世界的爱神都许了愿,不管她们叫什么,是不是同一位神,他都虔诚地又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叨着自己想出来的祷告词,希望她们早日保佑王子如愿。
当他爬起来时,换班的侍卫也到来了,路卡交代了相关事项,这才朝侍卫们的帐篷走去,那晚他闭上眼睛入睡时还没忘记祷告,至于祷告中他愿意付出的代价是他为数不多的全部身家甚至他的性命。
可以肯定的是,必定有位神在听他的祷告,对他那赫梯老家石头小屋子里的微薄家产有了兴趣,虽然只是房前几只鸡鸭,屋后几只牛羊,屋里毛毯陶罐子之类的,但必定是被倾听了,因为第二天事情就有了奇异的变化。
当天例行公务仍是在尼罗河沿岸搜寻尼罗河女儿,同时向当地人打听。路卡是和另外两名侍卫一组,在他操着熟练的埃及语假装商人进入村庄、再度没有得到任何线索后,又继续往河岸搜索。
天气意外的好,天空特别明朗,蓝得澄清,似乎太阳也觉得愉快,视线比往日要看得远些。沿途风景也格外美丽,空气宛如新酿的石榴酒,这样华美的天气更适合做别的,但这三个人乃至其他搜索小队的人压根就没这个雅兴。
路卡小心地穿过芦苇丛和河边的沼泽,这段时间,每天早上王子派他们出去时,都会吩咐:“小心鳄鱼和其他野兽,我不希望你们有损伤。”这让他们更是感动,搜索起来更为卖力,这会顶着烈日的路卡和其他侍卫们虽然都满身大汗,但都顾不上去擦,更别说浪费时间就着河水洗身那么奢侈的举动了。
三千多年前的下埃及河岸完全是半泥半水的蛮荒世界,不但要搜索每一段河岸,还要防御岸边饮水的河马鬣狗甚至狮子等野兽,更别提那些看来象一段烂木头其实潜伏在水中的鳄鱼了,而埃及人所流行的拖鞋或者凉鞋都对踏在水和泥中没什么保护作用。路卡早已习惯了,他干脆将那派不了什么用的鞋子脱了下来别在腰上。就那样满脚污泥深深浅浅地在沼泽中走着,视线不放过任何一丝异常。
但鳄鱼没有来打扰他,倒是有一只胡狼看见了他,看到他手中寒光闪闪的匕首和满身的杀意与戒备后,胡狼夹着尾巴溜了。路卡用匕首砍开阻挡视线的灌木丛,留心往灌木丛遮掩的河水中张望。没有,于是他又再次潜行!
耐力是当初王子给他的重点训练项目之一,尽管已搜索了好几个小时,也重复了好几天这样的行动,他没有丝毫的不耐烦,头上顶着能使人眼目昏花的太阳,身上流着汗,他也只是适时的掬了一口河水喝了,抹了一下被汗浸湿的眼睛,同时竖起耳朵留神任何一点响动。相反,那两个侍卫虽然也很精干,但在埃及呆的日子远不如他,适应了赫梯寒冷气候的身体多半还不能完全调整过来,慢慢的,三个人之间距离拉大了。
路卡有想过要不要停下脚步等他们,但总想着:“多往前搜索一段,万一发现了尼罗河女儿,就能早一刻把她带给王子了。”又打起精神往前去。不知不觉中渐渐把后面两人给拉下了。
风低低吹过芦苇,这日子里芦苇上的荻花已经开了,满目雪白琳琅,仿佛云海波动,翼然临于其上。路卡却知道这样的华美下往往藏着意外的危险,愈加的谨慎和专注,突然,他的耳朵动了。
远处传来一个女子的呼救声,很是紧急。
路卡将身一动,无声无息猫进芦苇丛中,他的身子俯得极低,而脚步极是轻捷,踏在软软的泥土上煞是无声,而当风吹过芦苇时,又把他偶然踩到水畔植物的声音遮盖了去。
那女子哀呼着:“你不要抢我的东西!行行好!不要杀我!”那声音越来越高亢:“救命啊!——”
路卡从摇曳的芦苇杆中望出去,一个粗鲁大汉一手握着刀,拖着一个女子的长发,将她拽得倒在地上,另一手顺手从女子手上扯下一个手镯来,冷笑道:“小娘们,叫什么叫?叫破喉咙也没什么人!我不杀你,你长得再丑,也是女人,先让我快活了再说!”边说边邪笑着在那女子脸上凑得一凑,一张大嘴就要亲上去。那女子叫声越发凄厉了:“不要啊……救命……我的东西你都拿去……别碰我……啊……”仓皇地将脸左右扭转,拼命要避开那男子的欺凌。
路卡立刻明白了怎么回事,但是,如果救人会让王子的搜索行动暴露,那……他正迟疑着,那男子见女子挣扎得厉害,始终没能亲到,索性将她一推,一把按住就要撕她的衣服!
路卡窜了出去!
转瞬之间,那大汉的脖子就齐根爆出鲜红的血雾来,那女子吓得大叫一声,却见大汉的身体被一只手从后拖开,扔在了地上。
路卡这才低头细看那女子,破旧的衣着,肮脏的长发,溅上的鲜血让那张不知多久没洗过的苍老容颜更是难看,只有腰间一面旧鼓还能表明她的身份,显然这是一个流浪的乐女,路卡不声不响拣起滚落在一边的手镯,递到女子面前,伸手拉她起来,温言说:“你别怕,我也是偶然经过这里的,现在没事了。”
好一会女子总算镇定了下来,颤抖着接过手镯。那手镯该是镀银的,但和那女子的衣服一样破烂,银色的部分早就被侵蚀成了半黑,就算被人抢去只怕也卖不了什么钱,路卡是穷人出身,如何不知她处境狼狈,心下多了几分同情。女子哭泣着坐了起来,连声感谢,询问路卡的姓名,路卡心想无非是举手之劳,把那大汉的尸体踢入芦苇深处,低声嘱咐说:“我的名字你就别问了。你出去后,别告诉人我杀了人。自己小心些。这一带人迹罕至,野兽又多,你一个人以后别跑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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见女子连连点头,他想起任务未完,就举步离开,却听那女子在身后呼喊“恩人,恩人”,路卡不得已,问:“你有什么事?”女子羞涩道:“多谢恩人救了我,但我已经两天没吃饭,您能不能……?”路卡心想好事索性做到底,干脆从怀里拿出钱袋来,抓了一把钱币给她,说:“你拿去买吃的吧。”
他又转身离开,但没走几步,却又听见那女子喊他,路卡有些急了,转头问:“你还缺什么,都说出来吧。我赶时间,只能看情况,能帮才帮你。”女子还握着那把钱,却并没回应,反而看着他诡异一笑。
那瞬间,那双苍老浑浊的眸子忽地眩亮无比,路卡一惊,只觉全身上下丝毫都动弹不得了,那女子眼中似有尼罗河的影子,游鱼其中,云影婆娑,光芒万道自河面上升华,但想仔细看清楚,却又一片深邃混沌,似要将人整个地卷入。
路卡耳朵轰的一响,竟不知身在何处。那女子的笑容竟渐渐地占满了天空和所有的视线,那种感觉竟似乎天地间所有的力量都凝聚在了她的面容中,竟说不出是美,是丑,还是别的什么,只剩下头晕目眩仿佛必须以全部灵魂去招架,路卡想要挣扎想要嘶喊,但渐渐地意识越来越模糊,越来越不知自己是谁,仿佛那女子的视线中有千万根触角向他伸了过来,将他缠了个死紧。那种被侵犯到思维深处丝毫无法遁形的感觉让他几乎要呕吐起来。女子却只是轻笑道:
“不错的灵魂呢,我就答应你吧。”
当他清醒过来时,那女子已然不见,只有从内部被挖空的感觉使他身疲力乏,不由双腿一软跪在了泥水中,就在此时,那女子的声音却轻悠悠地响了起来。
“路卡啊,好心人会有好报的,你朝北方去吧,你寻找的人就在那里等着你呢。”随着那语声消失的是比世上任何声音都要诡异的轻笑。路卡觉得全身陡然一松,那种从内部被抽取出肺腑般的感觉蓦然消失了,他这才猛地醒悟。怪了,最初为什么他没能发现,那女子的话音从一开始就带着奇异的震动?
第 5 章
当路卡看到那熟悉的点点金光在芦苇缝隙中闪烁时,他屏住了呼吸,尽管心里还回荡着适才邂逅的到底是女妖还是女神的疑惑,但对尼罗河女儿的关注还是压倒了一切,以至于他立刻把别的事抛在了一边,身体本能地就要奔过去。
但紧接着,他的瞳孔猛烈地收缩起来。
那一段段围绕在她周围象灰色木头的东西,他太熟悉了,几乎不能相信过了一个多月之后再看见她,她还是被困在鳄鱼群中,更糟糕的是,她似乎还没有恢复意识!
路卡心急如火焚,他必须毫不惊动鳄鱼地将她救出来,虽然不知鳄鱼到此刻还没攻击她的原因,但他必须毫发无伤地救出她,若是任她的性命有所损伤,他就是万死也不足以赎回自己的过失!
此时此地,路卡丝毫也没有想起该逃走,或者一个人和三条鳄鱼作战是多么疯狂之类的,相反,他庆幸早就脱了鞋子,否则此时很容易踏上草根和芦苇而发出响声,他不知其他的侍卫和搜索队在后面什么地方,也不敢发出喧哗惊动那些冷酷的鳄鱼,更不敢离开。他悄悄踮起脚,小心地让每一脚都落在泥上,收缩呼吸和每一个动作,尽量让自己的热量散发到最低,在潜伏到鳄鱼附近时,他更是窝在了芦苇和灌木的掩蔽中,不敢弄出任何响动。如果此时惹怒了鳄鱼,它们转头对她咬上一口,就足以在他达到以前把她吞下去了,而且她又没有意识,就算他牺牲了身体把她扔上岸,她仍然昏迷着不能逃跑怎么办?面对这样的情势,必须尽快救出她,可是怎么救呢?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太阳渐渐地西斜,路卡额头满是大汗,眼睛丝毫不敢移开,分握着匕首和短刀的两手也有些颤抖。心里念叨着:“如果那两个侍卫及时赶到就好了!”三个人,怎也比一个人强。
忽然,尼罗河女儿的腿动了一下,路卡心里一抖,他看到在她旁边最近处的那条鳄鱼开始朝她转头了,虽然那动作还是慢悠悠的,但她的确动了!
路卡来不及想,在那条鳄鱼的嘴朝她转过来的那一瞬,路卡已弹跳了起来,他能够感到空气在他脚下剧烈地波动,仿佛有形的墙壁似的,也能感到时间在那刻骤然停止,听不到风,只有全身机体的同时运流,所有的肌肉力量都集中到了一处,又一次,他回到了哈图沙周围险峻的大山中,以长矛被抛出的速度冲向野兽,而身后传来专职培训探子的百夫长那冷酷的声音:“跳过去,杀掉野猪!否则你就要死!”
但此时他顾不得死亡的恐惧,全速朝她冲过去,双腿一弹,先是跳在离岸边最近的鳄鱼身上,压得那鳄鱼狠狠一沉,在鳄鱼的头扬起来咬他的那一瞬间,他已借势而起,跃入水中,正落在神的女儿身边。
那十八岁的金发少女刚从混沌迷离中渐渐苏醒,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