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用的啦。” 笹仓摇头,用力地一屁股坐在床上,弹簧发出“唧——唧”的怪声,“她一定会说这必须得到本部的许可证。那女人每次都来这一套。”
“既然这样,等本部下许可证需要多久?”
“这种的要花两个月。”
“为什么?”
“大概是卡在专利权上面吧。”
“喔……”我点头。
“而且,许可证会发下来的可能性,根本就是零。”
“你太悲观了。”
“你必须先填写一堆又一堆的麻烦文件。首先,你一定要先画出设计图。”
“咦?设计图?你没有吗?”
“没那么简单。要先列出清单,在设计图上附上实验材料,而且,还要给不知是哪所大学的伟大教授看过并得到认可才行。只要缺少一样,许可证就不会发下来。真是很讨人厌的制度,每个人都在找麻烦啊。”
“本部不就像个公司吗?为何要采用这么复杂麻烦的制度呢?”
“我想是为了避免无谓的开发,或是虚耗预算、劳力以及设备吧。”
“这个发明是无谓的吗?”我问。笹仓看着我,我微笑以对,“清单或实验数据之类的,这些你有吗?”
“完全没有。”
“那,光是这样你怎么知道哪里不对?哪里没有说服力?”
“因为是我做的。” 笹仓盯着我回答:“这就是最不对的地方。”
“你和什么比较?”
“和不是我的发明比较。”
“你的意思是,你是特别的人啰?”
“没错。”
“那是普遍的看法吗?”
“如果是少数人的看法,那我就只是个笨蛋——你是不是想这么说?”
“你是天才吗?”
“是啊。”
这短短的几秒,笹仓直勾勾地盯着我,不过很快地又把实现移到地面,接着把手放到头后面,像个要游仰式的选手准备跳水一般,就这样穿着肮脏的工作服倒在床上。换作是我绝对不会这么做,不过如果是天才的话,可能就会这么做吧。
5
有三架飞机回来了。我前去迎接我那没有整流罩保护、整个引擎暴露在外的爱机,它正滑行到停机棚前面。我觉得我应该要向草薙道声谢才对。此时爬出座舱罩站在主翼上的草薙,连飞行帽都没戴,只在制服外面套上一件飞行套头衫而已——喔,还戴着一副墨镜。
“状况良好。”草薙走到我身边时,不苟言笑地对我说。
“引擎吗?”我问。她点头。
“因为笹仓的技术高明。”
“这种不用换气的自动装置,很适合初学者。”
“是啊……”我点头,“不用换气的空闲时间,可以专注在其他事情上。”
我一回头,看到笹仓站在停机的铁卷门阴影处望向这里,不过这段距离是听不见我们的谈话的。
“土岐野好慢呢。”草薙边走边自言自语。
“还没回来呢。”我边仰望天空边说。
其他两架飞机已经降落在跑道上了。那两架飞机的停机棚在另外一边,中间隔着办公室大楼。别处还有几个紧急情况是用的停机棚,好像是用来隐藏无法飞行的飞机。
“那家伙是停机停到哪儿去了?”草薙边看着手表边不耐烦地啧啧有声。
只要有笔直平坦的道路,像散香这样的小型飞机是可以轻易着陆的,所以现在他大概在哪边悠哉吧。
“笹仓好像做了新配备。”我决定试探看看。
“怎样的?”
“这个嘛……一种类似涡轮增压器的东西。”我觉得如果要说,最好趁着草薙亲身体验过自动换气系统的效果当下,说不定草薙也会认可笹仓的技术。再说笹仓会给我看他自己的发明,也是因为我体验过换气系统的好处,所以我才有想帮他一把的心情。
“又来了……”草薙用鼻子轻轻地哼气。
“或许有实验看看的价值。”
“我们没有那么闲。”草薙瞥了我一眼后回答。
对话就到此为止,在那之后就是沉默的前行。途中草薙脱掉手套,我走在她斜后方,像是跟友机保持着距离。她的裙摆下的腿匀称且光滑——果然她也不是大人,因为穿裙子驾驶飞机,是完完全全违反规定的。制定这么奇怪的规定的人,是男人呢?还是女人?不过至少可以确定,这一定是大人制定的。会对这么无聊的小事执着正是大人的特性,是他们的特权,也是他们的任务。
“你有话要跟我说吗?”草薙一来到停机棚,就站在笹仓面前对他这么说。
“咦?”笹仓眼睛睁得大大的,有一瞬间往我这边瞄了一下,“没有,没什么特别的……我没什么想说的,呃……油压没问题吧?”
“嗯。”草薙点头,“目前油压都没有降低,不过,那也是因为没有太大的振动摇晃,所以也还不清楚实战时会发生什么状况。我已经看过另外两架飞机飞行的样子了,如果可以,其他三架都拜托你了。”
“咦?”笹仓问:“那个……拜托我什么?”
“自动换气的改造啊。”
“啊……好的!” 笹仓微笑,接着脸红了。
真是纯情的天才呢。我站在离他们有段距离的地方点起烟,看着他们对话。
草薙经过笹仓的身边,抓起挂在墙壁上的内线电话。她面朝前方,肩膀靠着墙壁站立,身体往一边倾斜。
“我是草薙。是……请帮我接部长。”她说完回头往我们这边看了一下。或许是我想太多,可是我觉得她好像在微笑。笹仓可能想离草薙远一点,所以往我这边走过来。“是……没关系,请部长接个电话,顺便转达我平安。咦?在开会也没关系……对,请帮我转达……”
接着她再次陷入沉默。虽然低着头像在看着自己的脚尖,可是不久又回过头来,问:
“不好意思,有香烟吗?”
我从胸口的口袋里掏出烟盒递给草薙。
“停机棚里禁烟喔!”我边说边摇晃烟盒。她从盒子里抽出一支香烟含在嘴里,我用打火机帮她点了火。
“谢谢。”她的眼珠有一瞬间往上一转看着我。
我回到笹仓站着的地方,总觉得那里像是观众席。
“是我。是的,嗯……是的……”草薙开始讲电话。我和笹仓距离她两三步之远,不过她的声音仍然清晰可闻。
“嗯,事情就是这样……奇迹似的……嗯,没有受损。是的……可是那是敌方的疏忽。为什么这么慢才跟我们联络呢?嗯?哪有这种事,这构不成理由吧!是的,我无法理解。这算什么?啊……这样啊,我知道了。我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想要大声嚷嚷了。嗯,负责人是谁?嗯……”
我一边感受跑道上的风,一边点燃自己的香烟。当我回头看向停机棚里时,草薙正面向这里站着。她一只手伸到嘴边,看起来好像在咬指头,其实只是拿着香烟罢了。我和笹仓朝办公大楼急速前进,看起来像是恨不得早点脱离草薙的声音范围——或许这是事实也说不定。
推土机的低沉排气声响起,好像是在填埋跑道上的坑洞吧。
在办公大楼前,我们遇到了汤田和筱田,他们刚好从反方向的停机棚回来。
“函南,你去哪儿啦?”一头白发的汤田川开口问道。
“嗯,出去一下……”
“草薙女长官有大发雷霆吗?”
“完全没有。”我微笑着回答。
另一个叫筱田的男子则没有停下脚步,刚刚就消失在建筑物里。真的是很沉默寡言的男人,我还没看过他开口说话的样子呢。
我们再次环视跑道,然后就推开玻璃门进入办公大楼。
6
大楼里之前好像停电过。冰箱不怎么冷,不过我们还是到接待室理喝啤酒——“我们”是我、笹仓和汤田川三个人。筱田一口气喝光第一杯啤酒,然后就走掉了;土岐野则是到现在都还没回来。
草薙突然出现在大楼内。本来以为她会直接上二楼,意外地她竟然走进了接待室。
“汤田川,可以请你注意一下楼上的办公室吗?”她问:“因为可能会有紧急讯息。”
“嗯,好啊。”汤田川回答:“如果可以在上面吃吃喝喝的话。”
“嗯,当然可以。”草薙点头,“我要出去一下,我想应该四五个钟头就会回来了。”她看看手表,“大概是晚上九点左右。”
“去吧去吧。”汤田川笑出声来,“偶尔也要好好放松一下。”
“是——工——作。”草薙慢慢地发音,接着转头看向我这里,“函南,你也一起来。”
“咦?啊,到二楼吗?”
“不,是跟着我一起……”她的头微微一偏,迈开步伐,“三分钟后,到大门口来。”
“啊……是……”我点头。
可能是要去哪里,所以要我当司机吧……可是草薙自己会开车啊?无论如何,我急忙回到自己房间换上制服,然后离开宿舍,从中庭往大门口去。那边已经有辆黑色跑车在等着了,草薙正坐在驾驶座上。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这种车,好像是她私人的车,可能一直都停放在基地的某处吧。来到这里后,我还没去过办公室大楼的另外一边呢。我坐进副驾驶座,车子马上从大门口冲上马路,往堤防的方向加速度。引擎的声音非常轻巧,凸轮的高亢声音听起来就像是音叉的声响,这辆车应该是六汽缸引擎吧。草薙还是穿着跟刚刚相同的服装,一样戴着墨镜。
“是什么样的任务?”我问。
“这个嘛……我的贴身护卫。”
“要去哪里?”
“大约一百五十公里远的北方。”
“是观测站吗?还是邻近的基地?”我继续问。
然而她迳自看着前方不回答。车子爬上堤防,草薙拉高排挡,车速还在持续增加,铁桥以非常迅猛的姿态逼近。
“贴身护卫并不适合我吧。”我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四个驾驶员中,我的身材最瘦小,体重应该也是最轻的吧,搞不好和草薙一样轻。体重轻对飞行员来说是很有利的条件,可是在地面上却让人觉得靠不住。老实说,我很不会应付打架的场面。我身上比一般人杰出、值得夸耀的,就是自由逃跑的速度吧。不论是什么情况,最后能倚靠的也只有这项技能。如果逃跑可以用战斗机代步的话,那我现在甚至敢大胆地放手一搏和人战斗。
转眼之间,我们已经越过了铁桥,随着马路在我们面前扩展,车速也越来越快,如果是用这速度来拉升降舵(注15),飞机都可以升空了。
前方的天空有什么东西飞过来——是飞机!
“啊,是土岐野!”最先发现的是我。我的视力很好,所以先草薙一步看出来。
“果然跑去闲晃了。”草薙也侧头观看,“你知道前面那家店吗?”
“知道,你是说那家有得来速的餐厅吧?”
“没错……那边的马路又直又宽,而且车子又少。”
原来是在那里着陆的啊。
土岐野的机翼左右振动,飞过我们上头。他应该知道这辆车是草薙的吧。
“可如果有车子冲出来,会很危险耶。”
“那当然。原则上这种行为是禁止的。”
“不过,这次应该是紧急状态。”
“嗯……他大概想喝杯咖啡吧。”
对啊,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也来试试看好了,我偷偷地想。不过万一弄弯机脚,那就毁了。普通的道路其实是非常凹凸不平的,而且也有人孔盖这类障碍物。散香的起落架并不坚固,悬架能承受的冲击力道很小,轮胎也很小,不适合跑在没有铺设柏油的马路上。
我偷觑着正在开车的草薙的侧脸。她一脸专注面向前方,怎么说呢,看起来好像在微笑。不管怎样,土岐野平安无事让我松了一口气。现在还不到四点,而回目的地单程大概要花两个小时左右吧。我倒回座位上伸展双腿,低沉的引擎声在身后作响。
我思考着该说些什么话题好,可是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好说的。若是问对方的过去,那是很失礼的;然而就算话题是关于现在的生活,也可以说是侵犯到了他人的隐私。我拼命地想工作上有没有适合拿来当话题的事,可是能说的都已经说过了。
前任驾驶员栗田仁朗到底是怎么样的人?他现在在做什么?是活着呢还是死了?如果死了的话是为何而死的?还有这些都跟我无关吗?这样的疑问不断地浮现在我的脑海,可是却无法化作言语问出口。
不过……为什么我会这么想知道这些事呢?
只是单纯想解闷罢了……一定是这样。
工作、女人、朋友、生活、飞机、引擎,活着时所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解闷。
人类直到死亡之前,只能忍耐。
无论如何都无法忍耐的人,就只能放弃等死。
这一点,大人和小孩一定都是一样的。
我认为是一样的……吧。
当然,这只是我以为……
当我被问到为何要开战斗机时,我曾回答:“因为无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发问的是我的上司,他很讨厌我。他是大人,生长在不知战争为何物的年代;我们小孩子的心情,大人是绝对无法理解的——也不可能被他们理解,而且离所谓的理解还太遥远。
该怎么说呢,我们讨厌被理解。所以,想要理解我们,就是不理解我们的证据。
不过……那是为了要让自己感觉到自己活着。
对,只是一种感觉。不是吗?
飞行员手册上曾写着这么一句格言:“寻找生存的价值。”
如果找不到,就会觉得无聊。也就是说,为了排遣无聊,所以才找到了生存的价值。
结果,从前到现在,什么都没改变。游玩、工作和读书,对我来说都一样。
平平淡淡过日子的我们,非常了解这点。
我还是个孩子,经常用右手杀人。相对地,某个人的右手也会杀了我吧。
但在被杀害之前,为了不要无聊,我继续活下去。
以孩子的模样,继续生活下去……
“草薙小姐,你是何时被派到这个基地的?”我问。
“真是失礼的问题。”她说,脸依旧面向前方。
“为什么?”
“嗯……为什么呢?”她只是微笑。
我听过一个玩笑话,内容是不要问女性她们的年龄。为什么呢?虽然我无法理解,不过很好笑不是吗?
途中车子驶上高速公路,引擎的声音微微升高。草薙还是不说话,看起来好像在享受开车的乐趣。还好我也不讨厌静默,我往旁边看,欣赏窗外流动的风景。和飞机不同的是,车窗外的风景会在瞬间消失到后方去。我只要一靠近前方的车,右手就会无意识地动了起来,连我自己都很吃惊,觉得可笑。草薙频频变换车道,不断地超越许多车辆。我完全可以想象,她的人生到目前为止,一定也是像这样不断地追逐超越吧。
我们从高速公路换到前往海边避暑圣地的付费道路,途中有一段路的左手边是海洋,前方是个突出海面的半岛,正下方是黑漆漆的岩石区。而道路的另一边是用水泥固定的斜坡,马路跟着缓缓上升。
半路中我们偏进靠山的小径,在插着“非关系者禁止进入”的告示板前左转,前进数百公尺后抵达了一扇大门。大门口有两个穿着制服的警卫,这里是企业公司的观测站。草薙向警卫出示名片后,就驱车进入左右敞开的大门内。
道路两旁都是悬崖。车子行驶了一段时间,来到一处高地,那里有两门高射炮设置在地面的洞穴里 ,并用绿色的网子遮掩起来。散发无线电波的天线连接在两座简便的铁塔上,有个像是临时搭建的木造小屋孤单的伫立在铁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