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你住在長城!」
「長城邊。」
「有何區別, 總之日日可以望見長城是不?」
「跟你日日望見太平山一樣。」
「不一樣不一樣!太平山怎可以跟長城比,太平山是香港級的,長城是世界級的啦!」
頓時,我對這條女刮目相看。老實說我來香港兩年多,雖然進出於大學校園与蘭桂坊,消費於太古城和置地廣場,說起話來時不時還是有點底氣不足之感,總覺得這些香港人即便對我說「OK',那眼神也是怪怪的。疑惑?挖苦?訕笑?嘲笑?洠滟F族面對暴發戶的驕矜?精明商人應酬潛在顧客的狡詰?也許都有。記得剛來時在圖書館, 當我用國語向一名職員詢問廁所在哪里,他板著臉緩緩搖頭,我改操英語問他洗手間何在,他立即笑逐言開, 指手劃腳還加上詳細講解,還都用的是廣式國語。最可氣是我師兄,一名博士畢業留校任教的衰仔,有一天他居然問我武昌和武漢是不是一回事?見我一臉驚異吧,他只是輕輕瀟灑一笑:「對不住,我從來都洠ミ^大陸。」我好容易才忍住洠菄虖埖某竽樕纤^去一巴掌。
「我從來都洠ミ^大陸,」斯拉也這麼說,不過說時眼睛里卻飽含如假包換的真蘸瓦z憾,「我家人不肯帶我去。」
她告訴我,她家人除非跟旅行團,絕對不會跨過羅湖橋一步:「因為害怕被人打劫同綁架。」她這麼解釋。
「你以為內地是菲律賓呀!」我氣惱地叫道,「你們是中國人嗎?」
「當然是啦,我爹地還在中國下過鄉呢,他是五十年代從深圳那邊游水過來的。」
「哦,我明白了,偷渡客啦。」
斯拉似乎洠ё⒁獾轿夷抗庵械谋梢模瑥阶哉f下去:
「他鄉下就在廣州,但他從來都不回去,我阿嬤過世他回去奔喪,也是當天就跑了回來。他說那地方好危險,就好似《一九八四》里面講的,《一九八四》你知道吧?‘老大哥在看著我。’這句話你知道吧?我爹地說他在大陸就好有那種感覺。」
「如果洠ё鲏氖拢氯思铱瓷觞N?」
我想說, 但這時我看見斯拉眼睛里閃過一道異樣的光,忙轉換話睿溃
「不講這些不講這些了, 講西藏好不好?」
「西藏?」斯拉突然詭譎地一笑,「拢凉崳斓氐穆}潔和人心的拢凉崱J遣皇牵俊
我驚奇地瞪著她,這話怎麼似曾相識?正驚異間,斯拉燦然一笑,滿臉的天真与爛漫:
「自已吐出的口水自已不記得?嘻嘻嘻! 我同小妖是姐妹來的。」
「小妖?」
「林小妖囉,也不記得她了?我們是教會好姐妹,個個星期一起在灣仔那間教堂唱詩。」
我還洠淼眉皩⒁荒槍擂握{整得過來,她下句話就來了:
「她好崇拜你哦,她真的好崇拜你!你看,我都背得出你好多語錄,我最中意的是這一句:天蒼蒼, 野茫茫, 風吹草低見牛羊。」
「這不是我的語錄, 是歌詞。」
「是嗎?總之是從你口里講出來的對吧,我好中意這種意境哦!小妖說,你帶她爬上長城時就唸了這句詩,好浪漫哦!好偉大哦!我好感動好感動!」
「不要這麼誇張嘛。」我有點不好意思。
「我真的是這麼想的, 真的,你也帶我去看長城就看一次好不好!我真的好想好想去看長城。不要以為只有你們大陸仔愛國,我三歲就會唱『長江長城黃山黃河』了哦,你帶我去一去好不好?」
「有甚麼不好的。」我漫應道,剛好這時有名老友過來跟我打招呼,我便趁機且戰且走地逃離了這個是非之地,畢竟,帶一名杯酒之交的女仔去九龍塘開房是一回事,帶一名女孩去爬長城又是另一回事。何況, 她老爸還是個偷渡客。
第二天下午, 我好夢正酣,手機響了起來,抓過來一聽,卻是個驕嗔的女仔聲音:「喂,是我呀!」
「你?你誰?」
「這麼快就把人家忘記啦?不會吧?我還一直傻等你的電話呢,長城!這也忘了?喂喂喂,我是斯拉呀!」
「斯。。。。。。斯拉, 我。。。。。。我。。。。。。 」
「我在你宿舍樓下。哈哈,洠氲桨桑∧阏娴暮孟叮B門口清潔阿嬸都認識你,大家都說你好靚仔好豪放。這位保安阿伯一聽我找的是你,好熱情哦,一定要我坐這里等。」
好熱情!天吶!不要轉身就給宿監阿生打電話哦,上次林小妖在我房里過夜,就是這條老餅告的密。
慌亂之中,我胡亂套上件衫就衝下樓。果不期然,端莊地坐在接待室沙發上的這名小姐,可不真的就是昨晚那名詭異的小妖精嗎!今天她穿了身鐵黑色的套裝, 昨晚那一頭妖嬈的披肩捲髮,也一絲不苟地盤在了腦後。儼然一中環白領女郎了。一見我,她二話不說, 就把一份文件遞了過來:
「合約我已經打好了,你看看有甚麼意見。」
「合約?」
「去北京看長城的事。你不是都答應了嗎?我只不過將之格式化而已啦。你知我是學企業管理的,特別講究合約精神。放心啦!我主要是把甲方﹣﹣也就是我﹣﹣應當盡的義務寫出來;而把乙方﹣﹣也就是你﹣﹣應盡的責任減到了最小最小,差不多等於零。放心啦,你對我這麼有心,我一定不會讓你難作的。但我份內要作的事,我一定都會作得令你滿意。我同林小妖都溝通過了,我會汲取她的經驗教訓,一定會比她作得更具專業精神,不單要讓我們兩個玩得開心, 還要讓你阿媽都中意。」
「關我阿媽甚麼事?」
「小妖說過了,說別看你這麼高大威猛,你好孝順的,在阿媽跟前是乖乖仔一名哦!所以這方面我也考懀У搅耍∧憧矗姨貏e加上了這條:甲方必要時會表現其精堪之廚藝__我中學家政課年年都拿A的哦!」
斯拉之廚藝在我媽那里效應如何,前面我已經講過了。令我大惑不解的是,
斯拉下了這多功夫,加之又到我家去見識過了我家的排場,甚而至於騙取了我媽的好感,我以為她一定深诌h懀В谖疫@里死纏爛打一番,洠氲剿浪煤埽x京的頭天晚上,當我倆剛從一場甜蜜的纏綿中分開,她就對我說:「好啦,我該作的都作到十分了,你洠觞N意見吧?不過你也都好有合約精神的,謝謝!」
「你意思是?」
「謝謝就是謝謝囉,放到我們這場合,約等於分手亦是朋友的意思。」
斯拉眯縫著一雙媚眼對住我,還真是讓人又恨又愛哦!
這麼說她這麼死乞白咧傍住我,真的只是想來北京一圓她的長城夢?
我有點疑惑,忍不住作了溝女以來史無前例的一件事,挽留她道:
「可我還不想跟你分手呢,或許這一次我動了真情。」
斯拉甜甜一笑:「那就再來啵一個囉,來嘛!」
這就是我老媽偷窺到的那一幕了。
我媽洠Э吹降氖俏疫@顆受傷的心,當我看到這頭怪獸的身影娉娉婷婷消失在登機門里的時候。
第二周 林小妖
必須說明,這里的時間是敘述時間,而不是故事發生的時間,因為林小妖与我的糾葛發生在斯拉之前,她是我來港後第一任情人,我在入校的當晚遇見這名豪放女, 當時我們都在校門口的那間法國餐廳醫肚﹣﹣不知從何時開始我也象本地人一樣這樣指稱吃飯這件事了﹣﹣當時我一手拿餐刀一手端酒杯,抬起頭來心懷鬼胎地往四下里一掃, 即時与一雙睡眼迷離的眼睛相遇,我後來才知這是小妖的伎倆之一,這眼神讓人對她至少產生兩重铡猓唬L颍欢院I鲜种幔∥也胖鋵嵤莻相對來講很拘謹的女孩,且一點也不迷糊,尤其事關自已利益的時候。
我已經忘了我們當時是怎麼搭上的,等到我清醒過來的時候, 大家已經在油麻地一間鐘點酒店的床上,事也辨了,酒也醒了,我倆四目相對,不約而同地一笑:
「你是。。。。。。」
我們同聲道,於是都哈哈一笑:
「你先說。」
「你先說。」
結果當然是我先說,男人嘛,我說:「我想問你是哪一系的。」
小妖道:「我想問你是不是很多女朋友?」
「為甚麼你會這麼覺得?」我驚異道。
「因為, 因為我剛才看見你用金卡付賬。」她突然狡黠地一笑,「你老豆是不是在內地作大官?」
「也不算大啦,一間公司的老總而已。」
「是不是黨員?」
「當然是啦!」
小妖拍手笑道:「那就好啦!」
「好甚麼好?」
「好威水囉!我老豆講,他回去內地作生意,都要先打聽對方是不是黨員,因為是黨員比較安全點。出了事,可以先開除黨藉再判刑。」
「胡說甚麼吶!你老豆一定是奸商,造郑_蔑!我們內地給了你們這麼好的機會讓你們香港人回來賺錢,幫你們渡過了金融風暴,你們還造郑_蔑我們,反動!無聇!」
小妖大概洠氲轿視@麼憤怒,呆住了。但隨即嫣然一笑:
「用不用這麼生氣的啦?其實你爹地是不是黨員搞點他甚麼我都洠^,我又不會去同他作生意。我只是介意你。」
「介意我甚麼?」
「介意你是不是對我有心囉。」
「有心又如何?洠挠秩绾危俊
「有心就代表你們大陸仔不是全部都是蠱惑仔;洠奈揖鸵葬崧犖业氐脑挘欢ú灰嘈糯箨懽小!
老實說我聽了這話還真有所樱鼊樱@傻女居然將我提到大陸人代表的高度,萬一 ﹣﹣不是萬一而是一萬個肯定﹣﹣我跟她分手她罵我人渣事小,從此仇視社會主義祖國事大。我再怎麼混帳,這點愛國心還是有的。這就有了那次北京之旅。 我希望以後當她怨恨我的時候,祖國的大好河山幫幫忙,將那怨恨多多少少化解掉一點。
小妖當然不知道我的心思,可憐的女孩,她以為我真的愛上她了,那些天里對我極盡曲意奉承之能事,從訂機票到準備行裝,甚麼都不用我操心,連避孕套這種小事都安排得妥妥貼貼。可我還是得說,那次北京之行是一場災難。虧她還是大學生,一點文化歴史常識都洠в小T谀切┟麆俟袍E開口就出洋相,連故宮是哪一朝的皇宮都矇查查,還老是自以為是,當眾大放厥詞:
「那慈甚麼太后就坐這麼難看的椅子啊?」她在祁年殿大聲發表感想道,「比我阿嬤家的花梨木椅子都差啦!」
「嘩!」在珍寶館她發出一聲驚呼,「這架鐘都好大好靚嘩!不知多少錢一架?」
其實她無論對那些椅子還是對那些珍寶都洠б稽c興趣,這些表演都只是為了討我的歡心。所以洠Ф嗑盟推B畢露:「好累呀!這麼多的宮幾時走得完哦?而且長得都一模一樣。」她搓揉著腿腳嘆道。突然間她眼睛一亮,拍手歡呼:
「星巴克!這里也有星巴克啦!中國現在真的好開放啦!」
盡管里面人滿之患,她耐心排隊,非得要進去坐一坐,進去了之後就再也不肯挪窩:
「你自已去看前面剩下的那些宮好不好,我真的走不動了,」她央求我道,「我坐在這里等你。」
最讓人吐血的是她還自信心爆棚,動不動就「我們香港人我們香港人」的,我媽起先還忍著忍著,以保持她賢妻良母兼京城幹部的風度,終於忍無可忍。那天,她正在看新聞聯播,小妖進來了,歪在沙發上看了會儿,發言道:
「阿姨這有甚麼可看的啦?好悶哦!」
打從我記事起,我就習慣了我媽每天晚七點看新聞聯播,雷打不動。長這麼大她就打過我一回,就是因為我在她看新聞聯播時吵著要吃冰棍儿。小妖卻不知趣,對我媽那已經黑起來的面孔視若無睹地繼續道:
「我們香港人最怕悶,我們香港人中意看曾志偉黃子華,都幾好看的啦,我們香港。。。。。。」
我媽猛地轉過了頭,其呼呼生風之威勢,其大義凜然之力度,把電視里那名播音員都掃得一抖:
「香港人都是中國人。」我媽正顏厲色道,「中國人不關心中國事,那就不配作中國人。」
回港後我就洠г俑⊙摻j,她倒也知趣, 給我打過幾次電話不得要領之後,便不再來打攪。
所以今天我給她打電話,聽到話筒那邊傳來的那道低沉的聲音,我真的嚇了一跳:「小妖是你嗎?」
「是我。」她道,聲音更低沉了。
「你還好嗎?」
沉默。
「病了?」
沉默。
「生氣了?」
沉默。
「是不是斯拉跟你說了甚麼?她跟你說甚麼了?」
「你是不是為了她才電話我?」話筒那邊終於又有了聲音。
「怎麼會呢!」我忙道,我再傻也不會承認被小妖一語言中,「我是想你啦,就象那首歌里唱的,真的好想你!」
「別油嘴滑舌啦,你的事我都知道啦,斯拉己經是你第N個女友是不,你根本就是花心大少一名,只怪我當初有眼無珠, 還以為__喂,講,有甚麼事找我?」
「洠В瑳'甚麼事,只不過想約你出來喝一杯。」
當我跟小妖對坐在一間酒吧的情侶枱邊時, 我驚訝地發現,她憔悴多了,圓下巴變成了尖下巴,倒是比原來清秀了幾分。我搭訕著道:
「嘩,幾天不見靚了好多,情場得意囉?」
小妖頭一低,從包包里摸出了包紙巾, 撕開來扯出一張,抹了抹眼睛道:
「你這人好惡毒的。你以為人人都跟你一樣洠臎'肺嗎﹣﹣好了好了,別作戲了,你是來打聽斯拉的吧?告訴你,人家可不象我走一步看一步, 人家是走一步看十步看一百步一千步。你現在對於她已經算過氣情郎一名的啦。我還可以告訴你,現在她的觀音兵是喬迹词亲诮滔的菞l巴西仔。那靚仔身形威猛得好巴貝,也都比你有心得多。他追了斯拉好多日子了。我不如統統告訴你吧,你先坐坐好,小心不要昏倒在地啦!你跟斯拉去北京時,喬迹哺チ耍妥≡谀慵遗赃吥情g酒店。你好彩!要不是被斯拉一直哄住,你今天就洠易@里飲酒啦。」
看我驚得一愣一愣的樣子,小妖的目光多少恢復了點光彩,聲音也高昂了些許:
「怎麼?你要去跟他決鬥?」
「為一頭哥斯拉?我瘋啦!喂咱們別談那些怪獸談人好不好。」我把聲眨档桶硕龋蔑@示出些許必要的溫柔:「小妖你難道真的不知道我今天為甚麼約你出來?」
洠б粋女人能經得住我這溫柔一問,更不要說這對我餘情未了的林小妖了, 本來她正扮豪放,點著了一支煙要放到嘴邊,聽了我這話手一顫,那煙竟停在了半途:
「呵呵,總不至於是要來跟我談情說愛吧?」
「怎麼不至於?不然我萬水千山地跑到這里來作甚麼,剛才地鐵出了故障,我怕讓你久等,趕緊鉆出地鐵打的趕來的哦。」
「信你才傻, 誰不知你嘴甜甜心花花。」
「嘴甜甜也都好辛苦的哦!心花花也都要消費荷爾蒙的哦。而且,你知道我為甚麼會變成這樣嗎?」
「哼, 為甚麼?」
「虧你還是學文學的,」我信口開河道,「洠犝f過老白或者老蘇的那句詩嗎:撿盡寒枝不肯棲,寂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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