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云轩佯装思索,耸耸肩道:“呃——半斤对八两。”赵晴听后,“噗嗤”笑了出来,模样娇美可人。
凌云轩却又说道:“但你姑娘家随了我等确有不便。”哪知赵晴听罢,二话不说,拂袖而去,撇下凌云轩兀自纳闷:“我又说的错了?”
及至午饭时分,赵晴仍是将自己关在房里,赌气不出。任凭凌云轩在门外费尽口舌,亦说她不动。客栈里房客们见了,都窃窃私语,说他们小夫妻闹了别扭,弄得凌云轩尴尬无比。吴踪更在一旁冷嘲热讽,乐见凌云轩丑态百出,好让他取笑。
过了片刻,赵晴门开一缝,红唇轻点道:“凌大哥,你去买来镇南‘五香牛肉’,我便不与你计较。”言讫,又“啪”地关了房门。凌云轩心知她是溜溜自个儿,出口恶气而已,却也只得依从。他转手一把拉住吴踪,笑道:“踪二哥,你方才落井下石,且随我将功补过——”不由吴踪分说,凌云轩已将其拖至客栈之外。
这镇南五香牛肉店于当地小有名气,每日食客不断,虽值兵荒马乱之时,生意也是照做的。
二人称肉付钱,正待出门,却见店内走出个瘦削汉子,其衣着极不合时宜,通身只有一件白色长袍,脚上穿一双草鞋,慌慌张张地赶出了门,朝郊外跑去。
凌云轩二人好奇心起,悄悄跟着那人。
白衣人走走停停,时不时回头张望,似极怕为人盯梢。凌云轩二人施展轻身功夫,踏雪无声,并没令白衣人发觉。
行约四五里,白衣人到了处破庙,进入其中。凌云轩两个深吸一口气,一个翻腾跳上庙堂屋顶,轻轻取下片瓦,窥探其内情形。
此时,庙内聚有二十来人,清一色的白袍草鞋。堂中立着两人,一个也是白色衣裳,面容清癯,是个五十来岁的老汉;另一人身着灰衣,前后胸上均有“兴盐”二字,长得体形彪悍,高额阔脸。
凌云轩心生警觉:“此等白衣人当与那番僧来路相同。”这时,吴踪伸过手来,在屋顶积雪上写下“杜昆”二字。凌云轩始然明白:“兴盐帮副帮主。”当即收敛精神,要看他们做何勾当。
只见老汉高举双臂,以沙哑的声音叫道:“阿摩尼——”其余白衣人应声跪地,双手前扑,俯身行礼,齐声朗道:“混沌长夜,光明不生,明尊降世,解我忧愁。阿摩尼——”然后,恭恭敬敬地站起身来,拢手而立。
凌云轩脑中闪过曾于何处听得这些话的念头,仔细一想,乃去年途经洛阳摩尼寺,寺中教众所念,顿时明了众人乃摩尼教徒。
摩尼教系波斯摩尼所创,后大胜于回鹘,被尊为国教,其教主更得称“护国大法主”。延载元年,摩尼教传入中土,至大历年间已颇具声势。然会昌年间灭佛之举于此教打击深重,虽在宣宗时得以稍有恢复,却也大不如前。
老汉朗声道:“今日齐集各位,乃因教主颁下法旨,命我等相助兴盐,共图大业,匡复圣教!”余人齐声应和:“匡复圣教!匡复圣教!”
“各位,”杜昆将手一抬,止住众人,说:“在下乃兴盐帮副帮主杜昆,今日得见各位坛主,实乃三生有幸。”凌云轩看他虽然长相粗陋,但谈吐有方,文质彬彬,心中大奇。
又听杜昆道:“敝帮帮主赖圣教相助,得膺盟主。圣教高义,盟主铭感于心,特嘱在下来此相会,不遗余力,共成大事。”老汉前曰:“前日探子来报,王仙芝欲往蕲州,杜副帮主已联络裴刺史,教其尽力拖延。到时我等伺机出手,务求全胜。”
凌云轩二人听得头皮发麻,心想老汉大有施行于义军不利之事。
摩尼教教众双手交叉胸前,齐念:“明尊佑我。”老汉又道:“十日之后,烦劳众兄弟于蕲州取齐,再行安排。”众人应诺,依次出门。老汉扭头对杜昆说:“杜副帮主,在下先行一步,打点琐务。”杜昆笑道:“陈老请——”
老汉走后,杜昆于怀中取出一封信,拆开来看。凌云轩、吴踪互换眼色,同时由屋顶破瓦而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杜昆。二人本想着虽然出其不意,但杜昆总算是兴盐帮副帮主,是以不敢大意,各自留有后招以防万一。不料,杜昆半点武功也没有,轻易落入二人手中。
杜昆挣扎着喊道:“你们——何方神圣?报上名来!”
凌云轩右手一划,已封住杜昆“曲池”、“肩井”二穴。这彪形大汉登时动弹不得,但其殊无惧色,看着二人问:“阁下有何贵干?”
凌云轩一凛:“此人遇事沉着,不意朱温手下尚有如此人物。”便说:“只怕我说了出来,吓着你。”接着,朗声道:“我便是凌家镖局少主人凌云轩。”
杜昆闻言一震,眼中透出恐惧之色,但那恐惧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骇人的冷静,低声道:“凌少侠请动手。”'霸气 书库 。。'
凌云轩哼了一声,从杜昆手中抢过信来。他便不看落款,亦知写信者为何人,这字迹便是化成灰他也识得,正乃朱温所为。信中说道与田令孜等人定了计策,要蕲州刺史裴渥调集兵力死守州城,待杜昆与摩尼教教众见机刺杀王仙芝。
凌云轩将信一收,问:“尔等于大军动向了若指掌,是否暗中教人混入军中?”杜昆把眼一翻,并不回答。吴踪登时戟指道:“少装聋卖哑,若惹急了老子,取你狗命。”杜昆横眉道:“要杀要剐,悉听尊便。却是休想从杜某口中探知盟主大计。”凌云轩二人心头一凛:“此人忠心不二,宁死不屈,也算条好汉。”
凌云轩近前道:“我见阁下谈吐不凡,为何甘于沦同朱温之流共事?”杜昆冷冷一笑:“盟主雄才大略,岂乃寻常人物可及?”
凌云轩听他大赞仇雠,心中如何不怒,亮出化雪刀指在杜昆额上:“雄才大略?不过使些阴险毒辣的手段,谋财害命罢了。”
不料,杜昆面不改色,肃然道:“凌少侠,杜某敬你是读书人,不与江湖粗汉雷同。这便问你,当今之世,可是天下大乱?”凌云轩一愣,想不到杜昆于刀剑临颈之时,尚有心与敌手高谈阔论,当即答道:“正是。”
“好,”杜昆一笑,说:“如今外族滋事,边境不宁。突厥、鞑靼于北,吐蕃、回鹘于西,南诏更是于川边虎视眈眈;内有王仙芝、黄巢起事,攻城略地;各地军镇私怀鬼胎,西川高骈拥兵自重,河东段李,两强相争;至于临安董昌、蔡州秦宗权、凤翔李茂贞个个狼子野心,觊觎天下。群雄相抗,唯能者得势,为成大业,不择手段。试问他们哪个不是阴险毒辣,哪个不是两手血腥?凌少侠因家仇而杀盟主,却杀得尽天下枭雄么?”
凌云轩脑中有如打了个晴天霹雳,嗡嗡作响,稍即收敛心神,还刀入鞘,冷冷说道:“灭门之仇,不共戴天。然我要杀的只朱温一人,我不会伤你。”却又对杜昆说:“但我要你将朱温设计害我全家始末悉数道来。”
杜昆头一昂:“好说,此事已过,于大计无碍。凌少侠既有此请,杜某愿效微劳。”
杜昆讲起自己与朱温乃总角之交。二十年前,朱诚不知何故与丐帮结了梁子,后于汴州火拼之中不幸丧命。当时,慕容昆身为当地捕头,也曾参与围剿盐帮之事。朱温幼年而孤,家道衰败,遂从其母寄于萧县刘崇,备受欺凌。于是,朱温立誓要出人头地,以雪大辱。弱冠之年,朱温习成武功,以朱诚之后得统兴盐。机缘巧合,朱温结识了摩尼教主格罗本,二人从此互壮声势,共兴大事。当日,朱温以怀仁教之事取信于田令孜,得其相助。又仗着兴盐帮遍布九州的帮探打听到化雪刀在凌府,而凑巧刘克山曾藏于其中,朱温就着人联络田令孜,教慕容昆以平乱为名率军前来,以做一箭双雕之计。后来,朱温得知慕容昆暗通凌家,便杀了牙将张异人,激荡军心,复于混战中击败凌月刚。事成之后,朱温方知化雪刀已由凌云轩携去,经多方搜寻,才觅得凌云轩行迹。朱温当即将计就计,使出一招苦肉计。
凌云轩听后将信将疑,问:“朱温随我多时,为何不出手夺刀?”杜昆答曰:“化雪刀于盟主眼中,不过破铜烂铁。盟主常言:‘事在人为,非藉他物’。”开口之间,已是极显对朱温崇敬之情,又说:“盟主之所以费尽周折,欲求此刀,皆因格罗本要得化雪刀、出云剑,方肯全力相助兴盐。盟主便想于凌少侠或凌家旧友口中探知化雪刀于摩尼教有何关联,以为牵制格罗本之用。”凌云轩宁神一想,又问:“朱温既与田令孜勾结,为何当日打发阎罗门众人?”
杜昆似早料到他会有此问,脱口答道:“当时,盟主得知你等行踪,匆忙赶去,正见阎罗门动手,因不及阻拦,只得蒙面发难,绝不让化雪刀落入他人之手。”凌云轩点了点头,将杜昆所言和自己所知加以印证,通晓其中来龙去脉,想着朱温当是查不出化雪刀来头,又加上刺杀宇剑冲已可令其伺机而起,自己再无用处,这才欲取己命,也更诧异于朱温对杜昆之信任几至无所不言的地步。
杜昆话锋一转,语带歉疚道:“杜某实极为敬重凌爷为人,然两方相斗,各为所主,唯胜者为王。故而,今日杜某不慎落入少侠手中,虽死无憾。”
凌云轩转过身去,闭上双眼,冷冷道:“我所恨者,唯朱温一人,于他人无干。”言下之意,自不会伤害杜昆,说罢,快步出门,边行边说:“阁下穴道片刻自解,代我传话朱温,教他好生护着脑袋,待我来取——”一字字送完,人却已在百步之外。
吴踪大为不解,心想好容易逮了朱温亲信,就这般放去,岂不便宜了他。但凌云轩心意已决,他又怎好再说,旋即展开步子,追了出去。
“云轩,”吴踪板着脸道:“你莫不是给人灌了迷魂汤,怎的没端由的放了那厮。”凌云轩停下脚步,说道:“一来,杜昆口述大仇始末,解我疑惑;二来,杜昆已知我俩撞破朱温行刺王仙芝一计,使其告诉朱温,让其知难而退,可令义军躲过一劫。”吴踪听了,挠了挠头,道:“也有些道理。”凌云轩却是脸色凝重,心不在焉,只呆呆地走起……
第八章 明枪暗箭斗此间(下)
王仙芝大军修整数日,一鼓作气攻占随州。继而剑指东南,连克安州、黄州,一路势如破竹,长驱直下,渐到蕲州地界。凌云轩几人一直防范兴盐帮、摩尼教阴施诡计,亦屡次告诫黄巢,教其有所预备。黄巢本想知会王仙芝,但恐其生性多疑,以为自己别有用心,只得私下加派人手,严阵以待。
让人始料不及的是,蕲州刺史裴渥非但没有抵抗,更是开城投降。王仙芝、黄巢、葛从周等人均被他邀至刺史府赴宴,不知那厮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此皆因杜昆为凌云轩所擒,密函泄漏,朱温只得取消刺杀王仙芝一事,故而裴渥失了撒手锏,自度又胜不来义军,只有铤而走险,借投诚之名,行招安之实,或可有成。
凌云轩得知王仙芝、黄巢往见裴渥,恐其有诈,后远远见到黄巢等平安回营,即刻追了过去,来打听内情。
甫一入营,但见中军帅帐处尘土飞扬,更似有兵刃撞击之声传来,当即心叫不妙,飞奔过去。
只见两帮弟兄拼得你死我活,却是清一色的义军战士在自相残杀。眼看帐前血肉横飞、尸横累累,凌云轩愕然呆立。待他恍过神来,急使化雪刀砍断身旁一杆大旗,夹在腋下。那杆子约有碗口粗,长有三四丈,沉重无比。
凌云轩挥动木杆,横在两小卒间,喝一声:“撒手!”右掌往杆上一拍,长杆微抖,“铛、铛”两声,二人兵刃已被撞落。凌云轩随即把身一旋,腋窝松开,将杆子交由双手把握,望空一挑,又分开两人。两边对垒,均不意猝有此变,一时及不上应对。
凌云轩趁机大旗狂舞,猎猎作声,所到之处,当者委地,倒是他意在息事宁人,并不曾痛下杀手。
初时,凌云轩尚觉旗杆过重,不易调动;使过一会儿,竟感体内真气流转,手心红热,愈发有力,登即催动大旗,横扫千军。及至最后,偌大木杆却似把轻灵宝剑,于凌云轩手中左右交动、上下翻飞。一盏茶功夫,当场四百来人中倒有一半为其击倒,余下的亦不敢再斗,分成两边,垂首站着。
凌云轩猜想原由必在帅帐之中,便丢了手中大旗,直入帐内。打眼看到王仙芝额首负伤,血流满面,伏在案头,自为擦拭;黄巢满脸怒容,立在一旁,眼中如欲喷出火来。凌云轩顿时明白八九分,想来应是二人翻脸,大打出手,以致两边亲兵于帐外厮杀,便扭头问黄巢:“黄兄,这?”
黄巢并未答他,指着王仙芝道:“王仙芝,你好自为之。”言讫,恨恨然冲出帐去。凌云轩赶紧追上,问:“黄兄,究竟何事,如此大动干戈?”
黄巢回首,这于沙场上叱咤风云,数临险境也不曾稍皱眉头的悍将,现时却已泪湿衣襟。凌云轩暗暗吃惊,问道:“黄兄,何事这般烦恼?”黄巢叹了口气,道:“王仙芝不与众将知道,私受了裴渥招安。”
凌云轩茫然无措,皱眉道:“此话当真?”黄巢手掌一翻,亮出个金灿灿的小牌,递了过来:“此乃小儿皇授官令牌,怎会有假?”凌云轩接下一瞧,只见上面正楷刻着:“左神策军押牙兼监察御史”,字上血迹兀自未干,约是黄巢用其打伤了王仙芝。
凌云轩心底一沉,轻问:“黄兄如何打算?”黄巢双眼微闭,缓缓说道:“事已至此,我唯有抽军而去,自立旗号。”凌云轩听了,心想费尽心机维护义军,到头来竟还是如此收场,真是天心难测。
黄巢转而又说:“云轩,若得你从旁相助,我等必可惊天动地,大干一场。”说罢,将手搭在凌云轩肩头。凌云轩见他这样脱略形迹,想来也是急需帮手,以固基业。但随军以来,诸般不快接踵而至,众人争权夺势,明抢暗斗,早教他心生厌意,若非担心黄巢为王仙芝阴害,他早就一走了之。
看着凌云轩面色木然,似有难言之隐,黄巢已知其心意,道:“也罢,黄某绝不强人所难。”凌云轩点点头,抱拳道:“承蒙黄兄体恤照应,云轩胸无大志,还是闲云野鹤来的自在。只望黄兄以天下为己任,解民倒悬,成就丰功。咱们就此别过,他朝有缘再会。”说罢,提步施功,飘然出营。黄巢兀自立在当地,慨而苦叹。
数日之后,黄巢率相从军将出走,大军赫然去了一半有余。王仙芝也因心存愧疚,更恐军中生变,并未再行投降之举,转而向鄂州攻去。
凌云轩数人亦商讨起去向来。此时朱温大权在握,四处搜捕几人,确是天下之大,无可容身。
吴踪提议回剑庄澄清事实,再行定夺。凌云轩、吴影均感不妥:一则朱温已成盟主,各派皆由其节制,剑庄未必肯因三人一面之词,倒戈相向;二则朱温蓄谋已久,羽翼丰满,单是兴盐帮、摩尼教联手便可大行其是,算是剑庄信了三人,也无力反抗,一招不慎,更会引火自焚。
几经思量,三人想起剑庄大会之时,铁钩派掌门章明奇甚为回护,更敢于大堂之上公然质问朱温,应可引为援手,进而说服剑庄等门派。计议已定,三人各有分派:吴影暗返剑庄先行打点,找寻旧友相帮;吴踪赴越州拜见章明奇;凌云轩则护送赵晴回陈州老家;定好一月之后,不论事成与否,皆回蕲州取齐,共谋下步计策。
四人分作三向,各自行事。赵晴虽不愿回家,但也晓得自己碍手碍脚,于三人徒增烦恼,故不复有异议,这就随了凌云轩,望北而行。
赵晴到底是贵门女儿家,身子娇贵,行不及一个时辰便已冻得手脚僵冷,薄唇泛紫。二人只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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