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凌的尴尬因为孩子的亲热与孺慕之思而被轻而易举的化去,不觉更生了爱子之情,一手抱了润儿,一手抱过灵犀,任由涵儿挂住他的脖子撒娇,只是看不够似得。他一叠声地问我:“雪魄呢?”
我温婉道:“前几日大雨雪魄没有睡好,此刻乳母抱着哄睡了。”
他哄了几个孩子去吃点心,才在我近旁坐下。
因为连续近十日的禁足,我在静养中重新染黑了双鬓,眼角的细纹因日日以蛋清敷面而退减好些,亦在槿汐的巧手之下用脂粉掩饰的天衣无缝。而因素日无事,我也只穿着颜色清艳柔和的紫绡宫装,不饰珠翠。玄凌细细端详我的容颜,不觉颔首,“一别数日,嬛嬛好似年轻许多。”
我扶一扶脸颊,似喜非喜道:“皇上是指臣妾曾老去许多么?”
他自觉失言,不觉笑了:“没有,一切如旧。”
我绣了几针,亦抬首含笑向他,“在臣妾心里,也是一切如旧。”我揉一揉额头“臣妾只是觉得今日并未有头疼之事在屡屡发生,精神也好了许多。”
他颔首,轻轻伸手拢过我,“朕知道叫你委屈了。”
我轻轻绽放笑容“皇上来了,自然是打算不再叫臣妾受委屈了。”
“的确。”他轻轻颔首,眉心微动,怒气便不自觉的溢出,“蕴蓉,她骗了朕这么多年。”
映着窗外逐渐清明的晓光,我愕然,“此话怎讲?”
玄凌的手在桌上重重一搁,“她那块玉璧、、、”
在玄凌略显愠怒的叙述中,我才得知详情。那日因我被禁足之事,胧月在仪元殿与胡蕴蓉起了争执,一时失手碰碎了蕴蓉的玉璧。蕴蓉向来视此物为吉物,日日挂在胸前,不肯轻示与人,一时被胧月打碎,如何不大怒,连玄凌亦动了气,斥责之余命胧月一定要修补完整,否则一定重重责罚她。
胧月向来被玄凌捧在手心里习惯了,如何能受这样的委屈,一怒之下找了宫里巧匠,皆说只可以金镶玉之法修补,否则无计可施。胧月只得找到温实初逼他出宫去寻能工巧匠,温实初无奈之下找到宫外年资最久的巧手师傅,递上玉璧之后那师傅竟踌躇不决,温实初起疑后百般追问,才知这师傅十数年前曾做过一块一模一样的。温实初深知蹊跷,马上带回自己府邸,并在当夜带他入宫面圣。
我安静的傍在玄凌身边,在惊诧之余亦叹息,“贤妃出身豪贵,何必再有此居心。”
他眼底有冷冽的怒色,“嬛嬛,她居心叵测,十数年前就妄称握玉璧而生,是的朕纳她入宫。为了与你争宠夺后位,她竟不惜以厌胜之术诅咒与你,使你病痛缠身,容颜憔悴。”
我闻言不觉大惊失色,“臣妾竟被贤妃诅咒么?”
玄凌颇有厌恶之色,“朕因她伪造玉璧一事下令搜查燕僖殿,谁知竟在她宫中花木下挖出数枚木偶,那些木偶显然埋下有些年月,皆以生出苔藓,上面刻着你与朱宜修的姓名,还插着银针数根。宫中最忌厌胜之术,她为求后位,竟狠毒至此。”他冷冷道:“原来季惟生所言是指她,什么东方神鸟发明,一会又成了凤凰临位,又与玉有关,无事生非,兴风作浪皆是她,还以玉璧之事蒙蔽朕多年,难怪天怒人怨,还敢怂恿朕废弃与你。”他面色阴沉如晦,“朕以废去她贤妃位份,降为才人,另居别宫,无招不得外出。”
我默然片刻,迟疑道:“但是,和睦帝姬还年幼,皇上不得迁怒帝姬。”
玄凌微微收敛怒色,颔首道:“朕已把和睦交给燕宜抚养。燕宜性情贞静,比她更适合养育孩子。”
“经此一事,皇上不宜再有废弃朱氏另立新后之想了。”我正色起身,肃然下拜,“皇上一日有此想法,难免有人产生觊觎之心。皇上既已答应昭成太后‘朱门不出废后’,那么就请皇上明告天下,不再立新后,亦不废后。如此,后宫才可人心安定。”
玄凌深深瞩目与我,似有思虑之意。良久,他俯身看我,“嬛嬛,你真这样想?”
我仰起面容,坦然回视他,“是。”
他含了一缕微不可见的笑意“可是经此一事,朕以属意你为皇后”
我俯首再拜,“臣妾已蒙皇恩殊荣被册为皇贵妃,实在不宜再受荣宠。何况皇上答允太后之事不宜因臣妾而变,若与纯元皇后比肩,臣妾也怕折福折寿。”我轻轻启唇,道出难言之隐,“皇上破例而册臣妾为皇贵妃,朝廷中已经物议如沸,司空大人不是屡次进谏了么?臣妾不愿居炭火其上,使皇上为君臣夫妻情分为难。”
他淡淡一笑,伸手扶我起来,神色清远,“若如此,朕也不勉强你。”他停一停,“不过,你若真有夺后之心,那么与胡蕴蓉也无甚区别了。”
我浅浅一笑,凝眸与他,“只是臣妾还有一个小小要求。”
他和言道:“你说。”
“臣妾不喜季惟生在宫中。”我沉吟。“毕竟他与胡氏曾往来密切。”
玄凌思量片刻,“他曾考过科举,虽然和胡氏往来甚密,但也不算偏袒她。你既不喜欢他在眼前,那就放他一任外官吧。”
我“扑哧”一笑,侧首道:“他其实也不坏,算是有些本事在身上,到底是皇上爱惜人才,由得他去吧。臣妾只求眼不见为净。”
数日后日光晴朗,我沿着红墙朱壁坐轿自德妃宫中回来,正遇上从仪元殿谢恩出来的季惟生,他驻足向我行礼,我微微侧目,淡淡道:“恭喜季大人了。只不知皇上给了你几品官做?”
“从七品县丞。”
我意味深长的一笑,“比起钦天监司仪五品官职,外放出去可委屈你了。”
他默然颔首,随即扬眉一笑,“在钦天监,司仪已是最高的职位了,不比县丞,用心做事总还有些前途。只是微臣不过是有点善观天象的本事罢了,如何能外放为地方小吏,皇上为难微臣了。”
“善观天象,能知晴雨,又明人心,已是很好的本事,若再加上为人聪明知进退,更是大有前途。只是本宫总觉得区区一个县丞有些委屈。”
他一笑,恭声道:“微臣以娘娘为榜样,不计较一时得失。多谢娘娘关怀。”
我侧首看他,绽放出轻柔若秋光的笑意,“本宫要多谢你才是。一路保重。”
他垂手恭送我离去,亦头也不回步出紫奥城。
秋风卷起永巷青石板上几脉枯黄落叶,瑟瑟有声。我半倚在轿上闭目歇息,感受着宫墙下的风透过轻绡沁上肌肤的微凉。
落叶堆积满地,落尽翠叶的枝条凄然伸向唯一一线可见的天空,触目皆是没有生命的枯黄色泽,一向唯有低等或是失宠嫔妃居住的永巷更见萧索凄清。
也不知行了多久,只听一声清冷如霜的声音呼唤道:“皇贵妃万福金安。”
我睁开双眼,一抹苍翠深绿撞进眼帘,在朱红枯黄映衬下的永巷中叫人顿生清新夺目之感。
是叶澜依。
自玄清离世后,本就喜欢穿绿色的叶澜依愈加只穿青碧色衣衫,配着月白色纱裙,一应首饰多用纯银装饰,冷清中更见柔婉。亲王过世,嫔妃无需素服,澜依只是以她的方式怀念着清,何况,自玄清离世,她已经很少愿意再侍奉玄凌。
这样的痴情,我是不能够的。
我心中募然一酸,温和道:“滟嫔请起。”
她静静神,一双狭长幽深的双眸只幽幽看着我,一言不发。我会意,落轿行至她身边,清婉道:“秋色正好,滟嫔可愿陪本宫走走?”
她轻轻摇头,鬓角吹落的一带发丝松松落在肩上,须臾,又被风扶至面上吹乱。她恭顺的神情与眼中深刻的凛冽迥然不符,她淡淡道:“多谢娘娘垂爱,嫔妾还有事先行一步。”
我瞧她神色如常,以为她已放下了对玄清的伤心,心下稍稍安慰,嘱咐道:“斯人已逝,你多多保重自己。”
她原本沉静着的面容,闻言不觉灿然一笑,露出细白如贝德牙齿,光艳四射,“这个自然,嫔妾是皇上的人,这条命矜贵保重,自是大有用处。”她倦倦打了个呵欠,呵气如兰,“长久没有去狮虎苑走走了,也不知嫔妾从前养的那只豹子多大了。”
我颔首到:“你既有事,先去也好。”
她停一停,“方才嫔妾从仪元殿来,皇上道深秋合欢落尽惹人厌烦,已下旨将镂月开云馆上所有合欢尽数砍去。”
我心里狠狠震了一下,忧虑与悲凉齐齐涌上来,似十二月冰水漫便全身,终究,只是未然一声歉意,“皇上连这些合欢都不肯留下了。”
她轻轻一叹,如烟眉宇间暗含迷茫与愁思,“那些合欢是先帝所赐,意在要王爷年年如意,岁岁合欢。”
那是玄清最当盛时的岁月,亦映着玄凌的落寞与寡欢,是不被父亲所珍视的岁月,大约玄凌一生都不愿去触碰的回忆。
“皇上的旨意很对,人都不在了,何来岁岁合欢,砍了也好。”她不在意我微微惊愕的面容,目光轻轻在我面上一挖,不觉轻蔑一笑,“嫔妾晓得娘娘说不出口,也不能说,所以替娘娘说了。”
我心中一松,依旧是娴静姿态:“说什么?”
她靠近我,语不穿六耳,“那些合欢是你册封淑妃那日他送你的贺礼,是不是?未免你夜夜为此心痛,嫔妾便道自己夜不安寐,要留合欢烹煮疗药。”她扶一扶心口,“还好,皇上同意了,要人把那些合欢移植到嫔妾宫中。”
我深深凝眸,心底生出如水的温静安慰,“多谢你。”
她冷哼一声,别过头去,曲水发簪上的银流苏沙沙的打在她光洁的额边,有冷清曲折的光泽,“嫔妾是不舍得那些合欢花。”她潋滟眉眼在我面上含嗔带怨一扫,骤然化作冷毒利刃,她缓缓吐出几个字:“别轻易放过他。”
我问:“谁?”
她漫不经心一笑,旋即有柔和的光艳轻盈漫上面颊,“嫔妾是说,胡蕴蓉只被降为才人,未免太便宜了她。”
我悠然一笑,深深颔首,目送她漫步而去,直到她一脉青绿消失与深宫永巷枯叶委地的转角。偌大的紫奥城,繁华堆砌红颜天地,只余她一身凄寒孤影。
49、瓦担髦橐焕龗
乾元二十八年三月初九,是率凌四十周岁的天长节,宫中皇帝生辰称天长节,太后生辰为圣寿节,自皇后圈禁,我被立为皇贵妃后,我的生辰亦许称千秋节,而今年恰逢玄凌四十一岁圣寿,虽有亲王逝世一事,但在群臣奏请之下,天长节依旧是极改奢靡之能事。
三月初九之日,玄凌宴百官司于前朝紫辰宫下,大陈歌乐,倾城纵观,天下诸州都令宴乐休假三日,在欢庆之宴上,奏庆生大曲千秋乐,丞相领群臣上殿,捧祝皇帝万寿,玄凌喜赐四口以上官司员金镜珠,五品以下官束帛,并喜题八韵诗以示群臣,
后宫的饮宴设在明苑,自紫奥城至明苑一路彩坊接连不断,连缀着彩头,彩朗,演剧采台,歌台,灯坊龙棚,灯棚无数,一路上,用彩绸结成的万寿无缰,天子万年,等大字赫然出现在彩墙上, 京城内外,金碧相辉,锦绮相错,华灯实烛,弥漫周匝,紫奥城及明苑,绣帷相连,笙歌互起,金石相辉,坛霞万色,开始,乐人先效百鸟鸣,内外静然,只闻半空和鸣,若蛮凤羞集,自皇贵妃至最末的更衣,所有妃嫔坐于观景殿内,有品级的命妇则坐于殿侧两廊,教坊乐等,两边对列杖鼓二百面,乐人强琶琵,方向,跳三台舞之扣,小儿舞队二百余人进场,红紫银绿,色彩斑澜,年纪不过十二,三,正是最轻灵的时候,装束得宛若仙女,执花而舞,且舞且唱,最后,宫中歌姬舞伎唱踏歌,奏慢曲子,做百戏,跳贺帮舞,。
歌舞弥漫至黄昏时分,众人已由最初欢欣渐渐变得疲备,连玄凌也不觉呵欠连连,叶澜依以泥金合欢扇掩面,轻俏一笑:皇上若是乏了,不如想个新鲜玩意儿,玄凌伸一伸手臂,笑道:艳嫔有何妙想”,她妩然一笑:臣妾蒙得皇上宠爱,虽起自微末,却也享尽荣华,今日来到明苑,臣妾想起从前在狮虎苑驯兽旧事,皇上天长万寿,臣妾想以旧日技艺博上皇上一笑。
玄凌思忖片刻道:不好,虎兽凶猛,万一伤了你????。她致道微摇,似笑非笑地望着玄凌,:“皇上忘了臣妾自幼与虎豹为伍么,还是以为臣妾享于安乐,不复往日乔健了”。她忽地一笑:“臣妾所有,不过是取自于皇上,今日只是想为皇上一尽心意,皇上不肯成全吗”
姜小媛巧笑看着玄凌道:听闻艳嫔姐姐驯兽时最为美艳,才使皇上怦然心动,臣妾无福,一直无缘看见,今天艳嫔姐姐自己肯,倒是饮了咱们的眼神速了吧“
玄凌见她执意,也不觉起了兴致,便笑道:“好,你去吧“
叶澜依眸光深沉如静潭,翩然起身去更衣,她再入场时已换了一身明丽的青碧色花裙,那色是隐隐有些透明,依稀可见是镂空融乡的银线花纹,修成一朵朵盛放到极致的合欢花,衬着明灿阳光,她满头青丝约披散着如瀑布一般,只用新鲜的粉红花朵和着碎碎的雪色小珠花编成花环戴在头上。她赤着足,足上束着一串赤金足环,行动时微有玲玲声,与手腕上十数只金环遥相呼应,一双雪白晶莹的脚步,远远望去与她发上雪白珠花并无相异。十个肚脚趾的趾甲都描作玟瑰红色,像十朵小小蔷微绽放在雪白足上。
京都三月尚有料峭春寒,众妃见她穿得如此单薄,冶艳,都十分好奇,接着是一只金钱豹,头圆,耳短,胸脯宽阔结实,四肢强健有力,全身毛色棕黄鲜亮,油光水滑,浑身均匀,在阳光下泛起油润光泽,一双暗绿色的眼睛宛如在墨玉里的琉璃珠让人不寒而粟。那一刻全场禁声,虽然相巨很远,可观景殿上仍有不小胆的嫔妃吓得花容月色,直往后躲。
叶澜依孤意在眉,深情在睫,烟视媚行,极天然妩媚。她见众人害怕,不觉轻蔑一笑,说话时,有两名内监端着肉来,上好的牛肉盛在铜盘中,叶澜依接过铜盘,随手取了两条扔在豹子面前,温柔抚摸着豹首,低低呢喃着什么,那豹子似乎知道没人跟它抢,极悠闲地走过去,慢条斯理地撕咬,雪白微吡的牙和粉红的舌头相互碰触,一堆肉便消失在唇间,她见叶澜依不再喂,便懒懒地的在原地睡着,一动不动,很是乖驯,好似一双温顺的大猫一样。
见猛兽在叶澜依安抚下如此温驯,玄凌不觉喝了一声彩。一时间观景殿内掌声如雷,人人赞服,德妃在一避笑一壁向我说:从来美人见得不少,但这样的真未见过,一直以为艳嫔冷傲,不曾想有这样动人之处,我若是皇上,当日也会把她带入宫中。:”此时的叶澜依,似在做着一件最熟稔的事,悠悠然如一朵出云丹芝,在一瞬间照亮所有人的眼眸。
她在铜盆中取出一条鲜红牛肉在半空含笑晃了两晃,那豹子便前肢发力,仅靠后肢站了起来去舔舔,完全模仿人一般站立。叶澜依含笑连连含首,一步步向后退着,豹子便步步跟进。
众人连连惊呼,叶澜依安抚好豹子伏下,忽地旋身步出铁橱,招手唤过侍女,奉上一件钱豹所制裘衣,轻软厚密,十分温暖,她柔媚地半跪在殿外,恰恰挡住豹子的视线,她声线宛转清亮:这件裘衣是用金钱豹整张皮所制冬日防寒最佳,臣妾亲手制成,还望皇上笑纳。她眉眼盈盈,玄凌十分喜悦,即刻披在身上,果然有不怒而威之气,神采焕然。叶澜依微仰着头,薄薄的双唇有清冷的弧度,含着一缕安宁微笑,神色恬静如湖水,她转身的一刻,我迅速捕后捉到她一抹决绝之色,心中一震,看着她随手掩上铁栅大门,疾步上金钱豹的背,玄凌看着她驱使着金钱豹越走越远,只是没有动静,不觉有些着急,披衣向观景殿外走去。
贞一夫人温婉劝道:皇上不宜出去,太接近猛兽实在危险。玄凌草草点头,回首笑道:无妨,那畜牲跑不出栅澜,且有艳嫔好驯术。众人兴致勃勃,见玄凌步出,亦大了胆随,期待叶澜依带来更让人兴奋的表演。欣妃亦欲起身,我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