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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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尔·盖曼中短篇科幻作品集- 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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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接着一个,他把五个磁盘中的东西一撮撮加到灯火上。
  这些磁盘盛着的物事都不相同。
  最后加入的是魔物从和尚身上偷来的东西:它就盛在那空无一物的碟子里一一魔物偷来的,是和尚的一片影子。
  阴阳师每在灯火中加上一撮,它就燃烧地更高更亮;当他把最后一点和尚的影子加进去时,焰火升腾,光亮充盈着整个房间。片刻之后,火光褪去,屋千里只剩黑暗。
  阴阳师点起灯,欣喜地看到铺在桌上的方巾多了一块难看的污点,就像某种死物趴在年轻和尚的脸上。
  他满意地观赏片刻,随即走回床榻,安稳地睡了一夜,没有恐惧。这一晚,他很满足。

  是夜,在梦中,和尚站在他父亲的宅邸里。
  这似乎还是在他父亲获罪失势,丢掉这宅邸和所有财物之前——他的父亲有很多位高权重的敌人。
  父亲向他深深一躬。
  在梦里,和尚记起父亲早巳自尽身亡,同样也记得自己尚在人世。
  和尚试图把这些都告诉父亲,
  但他父亲却无言地示意自己听不到儿子对他说得任何言语。
  接着,他从袍服中取出一个小漆盒,递给自己的儿子。
  和尚接过彩饰漆匣后,父亲已经消失不见。
  但他没有多想,因为这漆匣占据了他的全副心神(不过,在梦中,他似乎瞥见一扇敞开的房门后面狐尾一闪)。
  他知道盒子里有些重要的东西,一些他必须要看的对象。
  但他想尽办法,也打不开这匣子:越是努力,就越感挫败。
  和尚醒来时,觉得心绪烦乱惴惴不安,不禁揣测这梦境是不是某种预兆或警示。
  “如果这是场噩梦,”和尚说,“希望摸能把它带走。”
  他随即起身,出去打水,开始一天的生活。
  第二天夜里,和尚梦见祖父来找他。
  可是很多年前,他的祖父就在吃米饼一一一种糯米糕点时噎死了,那时的和尚还在襁褓之中。
  他们站在海中一座小岛上,这岛黑黢黢的,比一块岩石大不了多少。他的祖父睁着一双盲眼,眺望人海。飞沫泼溅,海风呼号,海鸟在空中悲鸣。
  祖父张开一只苍老的手,展示出一枚小小的黑匙。
  他将乎递出,动作缓慢得好像一件机械玩具。
  和尚从祖父手中接下钥匙。
  一只海鸥悲呜三声,渐飞渐远。
  和尚本想问问祖父这是什么意思,但老人已然消失。
  和尚紧紧握着钥匙。
  他环顾四周想找个和黑匙匹配的东西,但这座岛荒芜贫瘠,空无一物。
  和尚慢慢踱过小岛,什么也没找到。
  这时,在梦中,和尚觉得自己正被窥视。
  他四下张望,可梦中寂寥无人,只有在天空翱翔的海鸥,还有遥远悬崖上的一个纤细身形,和尚觉得那可能是只狐狸。

  他醒来时,手里握着一枚并不存在的钥匙,被狐狸注视的感觉仍挥之不去。
  这场梦如此逼真。这天晚些时候,凉风将枫树上第一批或橙或红的叶片吹落到寺庙的窄小菜园中,和尚正在那里照料着或黄或白的葫芦。
  他忽然发觉自己正环视四周寻找那枚钥匙,这才慢慢想起,在尘世中,自己从没碰过或是见过它。
  那天夜里,和尚等待着另一场黑沈迷梦。
  他闭上眼睛时,听到屋外有些响动,没过多久使睡了过去。
  上半夜,他什么也没梦到。
  而后半夜他梦见自己站在一座小桥上,看着两尾鲤鱼在一汪池塘中惬意嬉游。
  其中一尾纯白如银,另一尾橙黄若金。
  和尚看着它们,觉得心堵妄宁。
  和尚醒来后,揣度这梦是个吉兆,也相信前几日的黑梦就此告终。
  他展开笑颜,兴高采烈地从睡席上爬了起来。
  和尚的好心情一直保留到他被狐狸绊到。
  小狐双目紧闭,就趴在寺庙的门坎上。
  起初,和尚以为她死了。
  他蹲下身后,却发现狐狸还一息尚存,很浅很慢,几乎看不出是否在呼吸。但毕竟她还活着。
  和削巴狐狸抱进小庙,放在火炉旁让她取暖。
  接着他向佛陀默祷,为狐狸的性命祈福。
  “她虽是个野物,”和尚想道,“但心地良善,我不能眼看着她死。”
  和尚抚摸着狐狸如蓟花冠绒般柔软的皮毛,感受着她微弱的心跳。
  “我还是个孩子时,”和尚对昏迷中的狐狸说,“那是在我父失势之前。我常瞒着奶妈和师长,偷偷跑到集市上去。那里有很多活物在卖:我在那些竹笼里见过各种各样的动物。有狐狸、狗和熊,有小猴子、红脸猕猴。野兔和鳄鱼,有蛇。野猪和鹿,有苍鹭、白鹤,还有小熊崽。我喜爱动物,所以看到它们时,心里很是快活。但这也让人难过,它们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令我心痛不已。”
  “一天,当商人们收摊离去后,我发现了一个破损的笼子,里面有只刚出生不久的小猴,它瘦得皮包骨头,已经死了,连个水罐都换不来——至少某些人是这么想的。但我发现它还活着,就把它藏在衣服里,一路跑回家。”

  “我把猴子养在卧房,从自己的食物中省下些羹饭喂它。我的小猴子就这样慢慢长欠,最后个头几乎和我一样高。它是我的朋友。它会坐在我们屋外的柿子树上等我回家。父亲容下了这只猴子,一向平安无事,直到有一天,一位大名来家里找我父亲。”
  “猴子好像发了疯一样。它不肯让大名靠近我的父亲。它跳下树,挡在那人面前,吡着牙,露出胸膛,就好像他是来自另一个猴群的敌人。”
  “大名向一位随从示意。尽管我苦苦哀求,那人还是拉开弓,一箭射穿了猴子的胸膛。我将猴子抱出宅院,它注视着我的双眼,就这样死去了。”
  “后来,我父的失势,就是出于这位大名的阴谋。有时我在想,也许那只猴子并不是猴子,而足阿弥陀佛派来保佑我们的守护灵,但只有当我们学会聆听和观察,它才能真正行使护卫之责。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小狐狸,在我出家之前,那段我已弃绝的生命之中。但人总要吸取教训。”
  “也许,你玩弄的那些狐技淫巧,只是想要保护我。”
  和尚说完,开始向阿弥陀佛颂经祷告;然后又向鬼子母神祷告,她在遇到佛陀前是个夜叉,如今却是女子与孩童的守护神;他还向大¨。来祈求:最后,和尚向宾头卢尊者咏诵了一篇简短经文,他是佛陀的弟子,罗汉首座,被佛陀禁止涅盘往生。
  他向所有这些神佛祷告,为了小狐狸,祈求他们的看护与悲泯。
  诵经已毕,狐狸还是软塌塌地躺在草席上,一动不动,像个死物。
  山脚下有个小村,大概半天的路程。
  “也许,”和尚想,“村子里会有医师抑或智妇,可以救狐狸的命。”他未加多想,抱起瘫软的狐狸,开始向山下的村庄走去。
  天气清冷,和尚在轻薄的僧袍中瑟瑟颤抖。
  晚秋的苍蝇,是一年中最后、最老、最大也是最讨厌的苍蝇,它们围着和尚嗡嗡乱转,跟着他一路飞下山去,让他烦扰不已。
  路程过半,山间的溪流汇成小河,水面上横着座木桥。
  和尚走过去,看到桥上走来一位老者。他有一部银白长髯,还有很长很长的眉毛。他走路时拄着一根弯曲的长拐棍,眉宇间充满智慧与祥和,奇Qisuu書网但又有一丝顽劣,至少和尚这么觉得。
  老人在桥上驻足,等和尚走近。
  “此季的枫树很美,”他说,“斑斓多彩,稍纵即逝。有时我觉得秋和春一样美。”
  和尚颔首赞同。
  “你抱的是什么东西?”老人问道,“看着像条死狗。对僧人来说,这不足秽物吗?”
  “这是只狐狸,”和尚说,“而且她还没死。”
  “你准备杀了她?”老人不耐烦地说。
  “我要带她求医,”和尚说道。
  老者面色凝沈,他举起子里的拐杖,打了和尚两下——一记在头侧,一记在肩膀之间。
  “这下!是因为你离弃庙宇,”老人打下第一杖时说道,“而这下!是因为你搀和狐灵鬼魂。”
  和尚低下头。“也许您责罚得对,”他说,“正如您所言,我没有看护寺庙,而且还抱着一只狐狸。
  可我相信带她求医,也是遵循正道。”
  “正道?正道?”老人又用拐杖戳着和尚的胸膛,“为什么,你这个蠢货,你这个没脑子的东西。你若是遵循正道,就该带着狐狸回你的庙里去,然后把夜梦之君的信物枕在头下,睡上一觉。你的小母狐正是被困在梦境中。”
  “我可否免受杖责,再多问一句,”和尚小心翼翼地说,“在哪能找到夜梦之君的信物呢?”
  老人瞪着年轻的和尚,又看了看手里的弯拐棍。
  接着,他长叹一声,这口气长得就像个耄耋之人想要吹凉面前的热汤。
  老人伸手从袖子里拿出一片写有字迹的纸条,按在和尚手中。
  “给你,”老人咕哝道,“但你到底还足个蠢货。不是狐狸死,就是你死;不管你是否心思纯艮,尘世仙乡皆无一物能改变此事。”
  和尚本想争辩几句,问问老人为何要给他这没有好处的信物。
  但当他反应过来时,桥上已不见人影,整个山麓间就只有他一个人形影相吊。
  “这老人一定是宾头卢尊者,”和尚想,囤为传说中宾头卢尊者经常化作长眉白须的老者;他始终在凡间修善积德,等待佛祖子他超度。
  但和尚还是想不通,为何宾头卢尊者要帮他这么个卑微小民;他记起尊者是因为妄自显圣,被罚不能西方往生,但这并不令人宽慰。
  下山时,狐狸几乎轻如鸿毛,但当和尚踏上归路,却发现她的身体越来越重。一笼薄雾降下山坡,将万物虚化。和尚向山上走去,只觉得举步维艰。
  他心中暗自思量,救助狐狸到底是不是正道。
  他想不清楚,但却知道自己不能弃她不顾。
  无论如何,也要试上一试。
  和尚是早上离开寺庙的,下午晚些时候他才走了回来。
  秋雾挂在山间,有如蛛网蚕丝,而那渐低渐近的暮霭更让世间如坠梦境。
  和尚走进小庙,就连这住了八年的地方,都让他觉得朦胧缥缈,仿佛一方幻土。
  炉火几乎已经冷透,和尚添了点炭薪,开始煮米饭,又烤了些切得很薄的葫芦片佐餐。
  饭后他开始做晚课,但却不如平日那般专注虔诚。
  祷告是一回事;向某些神佛祷告就是另一回事了,他们不仅会倾听,而且会在路上把你找出来,被你冒犯时还会用拐杖打你脑袋。
  在炉火辉光中,和尚产生了一种诡异的幻想。
  他觉得自己的影子似乎缺了一片,就像被撕掉引以的。
  狐狸睡得像个死物。
  她那么校和尚抚过狐狸柔滑的皮毛,又看了看宾头卢尊者给他的符纸。
  和尚不懂上面写了什么,当他看去时,那些文字仿佛在扭动闪烁,就像梦中的符记。
  和尚把巴狐狸放在他的僧袍上,用自己的体温为她保暖,也许还能为她保住性命。他躺在睡榻上,将纸片放在枕下。来回一趟山路已经让和尚精疲力尽,他很快就坠入梦乡。
  起初,是黑暗。
  黑暗中闪出一点荧光。接着又一点,再一点。光亮开始游弋。
  它们是萤火虫。先是几只,继而聚起一群,最后成百上千的萤虫在黑暗中闪耀着它们的冷光。
  这让和尚想起星辰之河,或是一座星桥,或是一条在黑暗中缠绕萦转的锦带,灿灿生辉,亦幻亦真。
  和尚沿着锦带行走。
  那张信物就握在他手中,纸上溢出的光芒,比萤火更盛。
  他走了片刻,一些明昧不休的萤虫开始陨落,像山茶花一样翩然而坠。
  和尚同它们一起下坠。他发现自己并非自萤火虫间掉落,而是落过银河,那穿越夜空的众神之河。
  他轻轻落在一片孔雀石般盈绿的碎石荒原。
  和尚爬起身,行走在琉璃绿色的平原上。
  在梦中,他足踏高木屐。这种鞋人们在雨季才会穿,好让自己远离泥泞的地面。行走间,木屐渐渐磨损消逝,没过多久,和尚就只得赤足而行。
  片片碎石像无数锋利的小刀,鲜血从他脚上的伤e汩汩而出,在身后留下一串血红的足迹。
  他走过一片怪骨嶙峋的平原,那些非人的尸骨早巳破碎,锋利尖锐。
  他走过一片湿热逼人的沼泽。空中充满咬人的蚊虫,体型之小肉眼难辨。这些飞虫趴上他的皮肤和眼角,’丁刺咬噬,留下点点伤痕。片刻之后,苍穹已被满天的蚊蠓染黑。
  纸条辉光更盛,和尚将它高举在身前,继续赶路。
  他最终穿过沼泽,从喉咙里啐出最后一口黑蠓,又将它们从眼角抹净。
  和尚走过一个向他私语的花园。它建议和尚回头,告诉他梦之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找到的,还说他应该留在花园里,漫步在它的小径上,闲坐在它的甜水旁。但和尚始终不知道,花园为何能对他说话。
  他恋恋不舍地离开花园,继续前行。
  和尚在两栋比邻的房舍前驻足。
  有两个人正坐在其中一间的缘侧,面对廊下的池塘持杆垂钓。
  “我要找夜梦之君,”和尚喊道,“这条路对吗?”
  “每条路都通向他的疆土,”第一个人问道,“你又怎能走错?”
  第二个人身材丰腴,面带愁容。他一句话也没说。
  和尚向他们展开信物。如果说之前还有些许疑虑的话,此刻他已确信自己是在梦中。因为他竟能读懂纸上的字。
  那是些很简单的文字,简单到和尚很奇怪先前怎么会读不懂。
  这些文字书写着一个人,他可以从混沌或虚无中塑造、制造、铸造,将无形无相之物化作幻梦,但离了这幻梦,任何真实都将失去意义。
  第二个人轻哼一声,引来和尚的注意。
  他仿佛是不经意间,指了指一座山峰。
  和尚施礼致谢,向那座山走去。
  他来到山脚下,回头看去,发现胖男人面朝下飘在鱼池中。
  而凶手正从房子的露台上俯瞰着他的尸身。
  和尚走到半山腰,又回头张望。
  房子,连同那人和鱼池,都巳消失。它们方才的所在只剩一片荒冢。
  在他前方,矗立着一座宏伟的建筑,与周围的景致浑然一体。
  它是神殿,是城堡,也是住所。它有水瀑和花圃,有彩绘屏风和华美的拱顶。和尚说不清这是一座房舍,还是一百座。他能看到诸多院落、果园和树木;在那些奇异的花圃中,比邻的树木上,春华、秋叶与夏实竟相生长。
  艳丽的鸣鸟在树上歌唱;它们的羽色或红或蓝,美艳鲜活宛若飞翔的花朵。那歌声也同样奇异莫名。
  和尚从没见过这样的所在。
  房前是一道拱门,由金色的木材造就,上面刻着奇禽异兽。
  和尚走到门前,敲响了挂在那里的一面小锣。
  锣鸣无声,但他确信,那些应当知道他在门前的人,已然知晓。

  大门打开,继而变化,一个绚丽多彩的生灵立在他面前。
  这是只怪鸟,头颅如狮,尖牙蛇尾,巨翼蔽天。
  竟是巨大无朋的时及乌,神话中的生灵。
  “呜锣所为何事,”时及鸟说,“你又是何人,为甚打搅我主?”
  “这里真美,”和尚说,“等我醒来,世上再无这般景致,因为它们均非此地。如此想来,更让这宫殿平添几分美色。
  我足否真的站在梦之君的宫殿花园里?”他的话语轻柔至极,但却蕴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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