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也看得出这个小妹妹在众人眼里不知比自己要金贵 多少,所有的眼睛都望着她,所有人都护着她。他心下不仅没有一点的嫉妒,反倒比众人更是 处处护着她。
四月的风儿又温柔又清爽,明灿灿的阳光晒在身上暖暖和和的。几个百姓打扮的卫士在 后面跟着,翰成在前面拉着公主妹妹的手儿一直跑到山溪边,一会儿捉蝌蚪,一会儿采槐花 。众人从没见小公主这般开心过,山野沟壑一时飘满了她清脆的笑声。
新开的槐花是一样最滋补的新鲜野蔬。小公主在乡下的几天,小翰成每天都会去沟壑 河畔采些回来,择去叶子洗净了,用面拌好放在笼上蒸,出笼后浇些香油、拌些青蒜,小公 主竟比吃山珍海味都香甜得多。
宫里李娘娘不大放心;隔一天都要派人来探问一番或是送些食物。因知小公主在这 里玩得开心,也有心让孩子见见市井风俗,所以倒也没催她们回宫。
如此,十几天一晃而过。当李娘娘派人接她们回宫后,乍一见女儿的脸,不禁吃了 一惊!起初以为小公主的脸肿了,细细瞅瞅捏捏,才知女儿竟是吃胖了。加上被乡间的太阳 和野风吹晒了几天,看上去黑红光润的,分明结实了! 李娘娘带着小公主来见父皇时,武帝见到小公主黑红健康的小脸,抚着小脸蛋儿呵呵 笑道:“这脸儿晒的,真像鲜卑老家毡包里的那些小丫头。” 从这时开始,奶娘便不时带小公主到乡下游玩一番了。每次都照例给她另换上一套 农家的粗布衣裙,放她四处撒欢滚打,在山野河畔跑累了,回到家来,在土炕粗被上倒头 便睡。奶娘秀月这时便守在她身边,望着她那可爱的小模样,忍不住俯在小脸上亲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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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1节:第十二章(2)
小公主醒来,不是缠着跟奶奶学摇纺车、抽棉线,便是要学撂梭子织布,再就是跟 翰成父子在宽大敞亮的院子里学织泥屐、编苇席,或是跑到隔壁大娘家里,跟一群乡下的姐 姐学扎花、剪麦秸莛、掐草辫子。
夜晚,在院里的大杏树下,小公主和翰成一齐坐在奶娘怀里,听娘讲神仙鬼狐的故事。
这样,娘和公主妹妹每次回宫,小翰成总要跟在宫车后面追上好远的一段路。直望 到载着娘和妹妹的车影消失在翻扬的尘埃尽头时,才独自噙着泪回家。
童年,翰成对母亲的依恋和思念,大多是在一种温暖如梦的回忆里。那里除了母亲 温柔秀美的神情和爱抚的手儿外,总还要伴着公主妹妹那双黑玛瑙似俏皮的眼睛和银铃般 的笑声。
母亲和公主妹妹两人,在他的记忆里已混融合一了。
以后,每次母亲回京,车上的小公主总是和车下的翰成一样又哭又闹,非要奶娘答应 带翰成哥哥一起进宫。后来明白再闹也无用时,小公主便一抽一咽地坐在奶娘怀里,手里 握着翰成哥哥送的礼物:或是里面装了一只蝈蝈的红白高粱秸编的小花蝈蝈笼,或是哥哥亲 手扎的小花灯、小风筝,或是哥哥送她的一对小泥屐……泪眼迷蒙地望着在车后面叭叽叭叽 奔跑追赶的翰成哥,直到看不见他的身影时,才伏在奶娘怀里大哭一场,直到被车轮颠睡为 止…… 到了宫中,翰成哥送的这些礼物,便成了她远比珠宝玉翠更加珍爱的收藏。
在贺公主的记忆里,开始懂得什么是离别的滋味,便是从翰成哥那渐渐淡远在 山路上的小小身影、在隆隆作响的车轮和马铃声开始的…… 那年春寒,小公主不经意受了一场风寒。病虽好了,却觉得吃什么东西舌根都是 苦的。
那天,她的小猫跑到了掖庭宫的后花园。她四处寻猫时,突然看到园子角落里有一 树乍开的槐花,一时又惊又喜,立马就叫人折了下来,要奶娘亲手做了给她吃。
奶娘精心做了一碗,公主尝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说根本不是在乡下老家吃的味道。
后来,她自己想明白了:高墙大内的宫中,如何能够品味得到山乡农院里那种浓浓的亲情和开心 的野趣? 正巧,听说奶娘近日要回老家为翰成哥哥的爷爷上坟,贺公主便闹着要娘娘恩准她 跟奶娘再回乡下一趟。
可是,公主毕竟不是小孩子了,虽说鲜卑人比汉人的规矩一向少些,可毕竟沿袭的 多是中夏风俗。女孩子大了,是不能随便出宫的。但终究经不住小公主的再三哀求,又见她 好几天都不大吃东西,脸儿黄巴巴的,只得应从了她。
临出宫,娘娘再三地嘱咐奶娘秀月要小心从事、及早回宫。又说公主毕竟大了 几岁,这次出宫不比往日,小公主要扮成小宫监的模样悄悄出宫。还有,宫中良莠参差,人 心险恶,还要瞒住小公主出宫之事才是。又亲自挑了几位靠得住的心腹侍卫,这才肯放她们 出宫。
车马刚在奶娘家门前停稳,一位英气逼人的俊小伙子立马笑吟吟地迎了上来。
贺公主看他眼熟,却没想到这俊小伙儿会是她的翰成哥!待她回过神来,一时惊讶 得半晌说不出话。心想,怎么两三年没见,翰成哥竟变成了大人? 小公主心里咚咚地跳着,不知为何,一张脸儿竟腾地兀自绯红了。
乍一相见,翰成也一样吃了一惊:怎么儿时又小又瘦的贺妹妹,一下子竟出落成了 面前这“美眸盼兮,巧笑倩兮”的一个天仙了?笑微微地只管望着公主,正要按儿时的称呼 叫一声贺妹妹时,话到嘴边竟成了:“贺公主,好……” 乍听翰成哥哥突然换了称呼,贺公主不觉心里一凉,眼中立马噙满了泪水。咬着嘴 唇半晌无语,末了,抖着声儿叫了句“成哥哥”,眼中的泪珠竟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了下 来,却又觉得害羞,倏地便转身跑开了。
翰成一时愣在了那里。
过了一会儿,翰成忙赶追过来,见站在院中桃花下揉着眼睛的贺公主,改口叫了声 :“妹妹……” 贺公主望着开得粉霞似的桃花,没有理他。翰成有些慌了,想了想说:“妹妹,沟 壑的槐花开了。你闻闻,这风里全是槐花的香气。咱们去捋槐花,让娘给咱做槐花糕吃?” 贺公主皱着鼻子嗅了嗅,转脸一笑,拉着翰成的手就往外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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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节:第十二章(3)
一来到山野,兄妹一时便忘了乍见时的拘谨和生分。循着阵阵花香,两人来到河畔 一片缀着串串白花儿的槐林。翰成爬到树杈上,往下折那些缀满花朵的枝叶,槐花带着清凉 的露珠和芳馨纷纷跌落在贺公主面前。
翰成在树上忽听贺公主“啊”了一声,忙往下看时,就见贺公主手 指肚儿上已经涌出了大滴的血来。她一手捏着手指,眼里痛得含着泪,不知如何是好。
翰成不假思索地跳下树来,捏着她的手指便去吮那伤口,一边说:“槐花虽香甜, 可槐刺却是有些毒的,吸出来就不痛了。”随即又吸了几口,抬起脸问:“还痛吗?”因不 见公主回话,翰成有些诧异地去看贺公主,却见她的一张脸儿此时已涨得桃花般嫣红。
翰成一时有些诧异不解,但霎时自己的一张脸也骤然涨红了…… 半晌,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翰成默默从衣袋里掏出贺公主三年前送给自己却从来没有舍得用的 一条花绸绢,小心缠在贺公主被刺破的手指上。
从这天起,小公主和少年翰成发觉,他们两小无猜多年的亲情里,突然多了些什 么。那是往日从没有过的却又酸酸甜甜说不清道不明的扰人情绪…… 这一次娘和小公主的离开,是翰成和贺妹妹相识以来最失落、最怅惘的一次。它比 往日每次的分离似乎多了一份无以言说的失落和涩楚,一种沉甸甸令人牵挂的东西。
娘临走时说,妹妹大了,按规矩以后怕不能再出宫了;就是出宫,只怕也很难再回 咱们这乡野山沟了。
翰成听了,怔怔地一语不发,内心却突然生出想要大哭一场的情绪。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往日的小男孩了;而且,他自小就已经学会了把自己所有的思念和梦想,所有的留恋和牵萦,全都压抑在心内,然后默默地独自品咂、承受和等 待…… 这年麦收前,奶奶无疾而终。
奶奶去后,翰成更感孤独了。他常常一个人坐在奶奶的织机前,扶着奶奶生前一双 手摸得光滑油亮的织机,似乎又听见奶奶坐在织机前来回传送梭子的响声,偶尔还伴着无缘无故的 叹气。记起奶奶常说:“你娘在宫里的这些年,虽说咱家一天天荣华富贵起来,乡邻们也个 个羡慕得很。可我这心里怎么一天天地倒觉得怎么还没有住咱们那小茅屋踏实呢?” 奶奶去世不久,因娘做了宫里的女官,以后要长期留侍宫中,因而李妃便出资帮 周家在城北的金肆里置了一处小院落,令他们父子也搬到京城来住。如此,秀月虽说依旧在 宫里服侍,可是一家人总算可以团聚了。
小院不大,倒也精致。后面有一处小菜园子,前面开了家小酒店。农闲时,父亲在 柜前经营,老家那里便交给了堂伯、堂伯母夫妇料理。娘说过,当年就是因堂伯母的撺掇和报信 ,自己才得以进宫的。因而这些年日子富贵了,一直未停过对他们家的接济。
娘在宫中服侍的这十多年里,翰成在官学里习文演武一直未敢松懈。当初在老家时 ,因众人都知秀月在宫中做了女官,翰成又文兼武备的,所以好些有头有脸的大家商贾, 甚至官吏之家都托人来家里提亲。
可是翰成这些年读书习武,长了许多见识,隐隐期望能有一番作为,此时根本无心 成亲。
家里催促了几番,见他不肯答应,倒也没有太勉强他。
举家搬到京城后不久,娘对翰成说:李妃娘娘因知道他一直都在官学读书,又有一 身好功夫,曾说可以让翰成到隋公的军中谋个武职,又说眼下文武双全的人在军中晋升很 快的。娘因不想他去冒征杀之险,便对李妃娘娘说想让儿子留在京中。
翰成知道,娘是怕自己和大伯周吉当年一样的结局——当年,和大伯一起被朝廷征 去的几十个村里的小伙子,末了只有一个断了条腿、拄着拐杖的活着回了家。其他一同离家 出征的几十个人,先后全都死在了边外。
娘对翰成说过,她这辈子没别的企求了,只想翰成能在官府谋个职事,再娶上一位 本分人家的女儿做媳妇。一家子从此平平安安、团团圆圆地过一辈子,便是周家前世积下了 大德、今世意想不到的大福分了! 其实,翰成自己倒想到隋国公的属下南征北战、驰骋一番。他渴望自己能纵马天涯、 杀敌报国,有朝一日能以武勋得马上功名。不过,既然娘不想自己去出门冒杀伐之险,只想自 己做一名皇家侍卫。翰成觉得也有一样好处:那就是自己从此至少可以经常出入皇宫大内, 就有机会看见公主妹妹了。自从搬到京城以后,翰成每次从官学回家路过皇宫时,总 要在宫门墙外徘徊张望一阵子。他伫望着墙内隐隐约约的重檐飞阁,不知里 面究竟有几道门、几层院。也不知贺妹妹究竟住在哪处宫殿,这会儿正在做着什么,是在赏 花、读书还是在弹琴? 前年,贺妹妹回乡下时带给了翰成一把宫制的七弦琴,也曾手把手地教翰成弹《广陵散 》,还一句一句地教他识谱。如今,他已经会弹好几首曲子了,可惜妹妹至今还没有听到过。
转眼又是一年离别了。贺妹妹那双时而俏笑、时而幽怨的眸子会不时闯入他的梦中 ,纷扰着他少年的情怀。每当此时,他不是来在院中练一套罗汉拳或是达摩剑,便是把七弦琴放在青石上,净手焚香,抚弦两曲聊寄情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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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3节:第十三章(1)
第十三章
那年秋天,少林寺大禅师禅坐良久后,蓦然悟出:弟子慧忍初入尘缘的 机运就要到来了。
这几年里,为了度化慧忍早得圆满,大禅师几乎倾注了他所有的心血。
慧忍也实在未负他的期望,几年来发愤上进,禅武精益,已经可以入世归俗、马上 阵前一番了。
自从山门之战败阵,慧忍每天除了和师兄师弟们一样坐禅上殿、值灶种田之外,更 加发愤潜心修习师父为他布下的武学、兵法、药学和少林家传内秘功的修习。
除了和普通僧人一样禅武诵经、练功值守和诸般功课法事之外,慧忍每天傍晚都要 独自来在一片悄寂无人的草林间,修习剑、枪、箭和内功。
每晚此时,这方幽寂的山地总会有很长一段时间要为呼啸的剑气、凌 厉的枪法所笼罩。
慧忍射箭从不以活物为靶子,只以远处一块质地不太坚硬的山岩为靶心。天长日 久,那方岩石上竟布满了箭痕。
只有到了万籁俱寂时,慧忍才开始易筋经和洗髓经的修炼。
易筋经和洗髓经是少林寺禅宗祖师菩提达摩亲传的两套内功。当年,达摩祖师在少 室山顶的默玄洞面壁禅坐整整九年。因洞中潮湿阴冷,祖师每次坐禅之后总要设法活动一番 身子骨,久而久之便琢磨成了这两套内功法。
这一年多里,大禅师将这两套内功一招一式亲自传授给了慧忍。它不仅可 以护身健体,更重要的是,它藏有极深的禅机佛理在内。
然而,这套功法的练习必得在天黑无人的山间野林中。因为,即使同是少林弟子, 师父也只肯传给少数悟性极高且慧根极深并有浩然正气的弟子。若非慧根深厚者, 难得个中真髓;悟性虽高,若胸臆间挟有私邪之嫌的弟子更无缘得见。因为一旦掌握了这二 功,便会助其魔心膨胀,利用奇功异法到红尘世间涂炭无辜,骚扰众生。
这两套内功,表面不见张扬也不露夸耀,然而一招一式圆润中透出刚厉,沉绵中隐 含威烈。结合这两套内功练拳习武、布阵用兵,可使禅武交融,达到神出鬼没的境界。
这一年来,慧忍无论是坐禅习武,还是值殿劳作,无时无刻不在 冥思苦想着师父布 设在山门前的阵法该如何闯破。他曾在心目中无数次反复再现当年打山门的阵法,也曾多次询问过当时担任拦截第二道山门阵的那几位师兄。师兄们却说当时师父只交代如此布阵、那 般拦截,至于个中缘故,他们几个当初也曾聚在一起琢磨了很久,但始终也没有悟透里面究 竟藏有什么玄机禅理。
慧忍明白,他们也不过是将军阵前的一兵一马,是师父棋盘上的一个子 儿而已。若能悟得个中真谛,只怕也早就纷纷打出山门、闯一番天下去 了。寺中几位习武的师兄,其实私下里个个都抱着雄心,幻想下山做一番英 雄大事的。可他们深知师父阵法的个中厉害,都惧怕一旦打不出山门反丢了面 子——因为当初也曾有两个武功高强的师兄,原以为足可打出山门的,结果都是大败而 归。
夜越来越暗,景物也越来越朦胧了,山野林间草茎、绿叶和花瓣的气息却 是越发地浓郁起来。
月光如水,慧忍已经整整打坐一个时辰了。
少林内功修炼到某种境界时,修持者往往会陷入新的混沌状态。而继续禅悟 是闯破这种混沌、继而达到更高境界的唯一途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