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慧忍已经整整打坐一个时辰了。
少林内功修炼到某种境界时,修持者往往会陷入新的混沌状态。而继续禅悟 是闯破这种混沌、继而达到更高境界的唯一途径。
这晚,慧忍打坐时,觉着自己的心境渐渐地宁静,如水、如风、如云般轻若无物 起来……他突然生出一种预感:离破译师父的山门阵法越来越近了,他几乎能 听得到它的脚步声、嗅得到它的气息。它应该就在不远的地方,在自己伸手可及的地方。
只是他的眼前似乎还蒙着一条黑纱。因此他一时还无法准确地判断:它到底在前 面还是后面,左面还是右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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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4节:第十三章(2)
待到收功时分,月亮已高高地悬在了正空,孤独而清明。
远处有黄鹂的叫声蓦然响起,风中飘来了麦子快要成熟时秸秆特有的芳香气息。
黄鹂的啼声和麦子的气息,把慧忍突然带回了儿时…… 他们的相会多是在麦子泛黄时节。那时,他和小公主一边坐在少溪河畔听黄鹂 婉转的啼鸣,一边揉搓泛着黄绿的新麦,轻轻吹去浮皮,然后细细地品咂那还带着几分汁液 的、饱鼓鼓满口留香的新麦仁…… 四年前那天,翰成因新得了一套剑谱,离开学馆后和三五同窗好友来到自家院中,按着剑 谱一面琢磨一面研练。
门上家人走过来对翰成报说,外面有一位少年公子,说有事要单独面见周家公子 。
翰成放下剑迎了出去。
出门一看,不禁大吃一惊:来人竟是贺公主! 见她一身宫中小太监的打扮,青布袍子,青布包头,兀自站在门外的大柳树下。见翰 成出了门也不说话,只是调皮地望着他俏笑。
翰成瞅了瞅左右,见竟没有一个跟随的人,立时急得什么似的:“啊?贺……妹妹 ,你怎么……咳!” 说着,他一把拉着公主的袖子便向后面侧院自己的小书房匆匆走去。一俟来到屋内, 劈头就问:“你怎么敢一个人跑出宫来?” 贺公主嬉笑着,也不理会他的问话,两眼只管四下里瞅着翰成书房的摆设,一边信 手翻着他平素看的书和写的文章。
“你也太大胆了!万一……咳!宫里娘娘和我娘一时找不到你,不知急成什么了 !快,我马上送你回去!”翰成着急地说。
贺公主闻言,一时就红了眼圈:“你……人家好容易才混出宫来看你。这还没坐下 呢,水也没喝一口,你就狠心赶人家走。你真是……无情无义!”话音落时,早已满眼泪花 了。
翰成望着贺公主泪汪汪的眼,一时无话可辩。又心急如焚地在屋内转了两圈,最后 还是忍不住又催她:“不行!贺妹妹,你不能在宫外多停留。我这就送你回宫去!” 贺公主道:“偏不回去!你再赶我,我就一个人到外头闲逛去,是死是活与你无 关就是了。” 翰成怔怔地望着她,一点儿招数也没了。
贺公主故意装出一脸的不在乎,也不再理会翰成,只管拿起架子上的兵器,一会儿拉 弓、一会儿挥剑的;又取下挂在墙上的蓑衣和斗笠披在自己身上,样样都稀罕得很。
翰成怕她真的赌气一个人跑到繁华街市上乱闯,万一惹了乱子更了不得了。他无奈地 望着她,只得先由着她的性子,又问她喝不喝水? 贺公主说:“我都快渴死了,你才想起问我……”说着眼圈又红了。
翰成忙出门叫人到前面拎过来一个小铜壶,亲手烫了一个茶瓯,拿出一个细篾的小 篓,从里面的茶罐里舀了些茶叶放在杯子里。
公主探头来看:“是什么好茶?这么鲜绿?” 翰成笑道:“哥哥这里可不比皇宫大内,能有什么好茶?统不过是柳叶竹尖罢了。
” 公主接过杯子,细细啜了一口:“还说不好?比宫里的茶强到天上去了!” 翰成一笑:“真是渴了,粗茶淡饭也成了好的。” 公主放下杯子,抹嘴一笑:“我倒想天天吃你家的粗茶淡饭!” 翰成嘿嘿一笑:“傻妹妹!” 公主放下茶,一眼瞅见窗台上前年她送翰成哥的七弦琴,走上前用食指和拇指来回 拨了一番,不觉惊喜道:“成哥哥,你会弹琴了啊?” 翰成道:“我是个粗人,哪里学得会这个?不过白放在那里附庸风雅罢了。” 贺公主道:“哼!骗得了别人,休想骗我。若每日闲放着,这琴弦的弦音这么准, 又是谁定的?快给我弹一曲上来!” 翰成担心宫里找不到公主,一时闹得上下不宁,看看外面渐高的太阳说:“好!我 就给你弹一曲,不过你听完曲子得赶快回宫去。” 贺公主点点头:“一言为定!” 翰成坐到琴前,微微入定,弦音流泻处,一曲《高山流水》时而奔放、 时而沉抑,时而清柔、时而雄浑…… 贺公主呆住了:自己修琴数年,可是翰成哥琴韵中那种高亢沉抑、雄浑奔放、挥洒 自如的气势,自己竟然十不得其六七! 一曲终了,公主仍旧沉浸其中,一双眸子不禁久久地 望着翰成,觉得这个翰成哥实在是了得! 翰成起身道:“哥的琴也弹了,天也不早了,妹妹总该回宫了吧?” 贺公主没有理会他,也不说话,兀自走到琴边,手指随意抚着琴弦呆呆地出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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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节:第十三章(3)
翰成走过来:“妹妹若想在宫外玩儿,改天和娘娘说好了,让娘带你出来。咱们一起 还回老家摘野槐花、网鱼,让娘给咱做槐花糕好不好?” 贺公主转过身来,脸上露出笑容:“此话当真?” “当真!不过今天你得听我的,这会儿就回宫去!你若只管任性,哥哥以后真的不 理你了!” 贺公主闻言,一脸落寞地咬着嘴唇。她正要跨出门槛,又止了脚,低头沉吟了一会儿 说:“成哥哥,你答应给我一样东西,我才回宫去。” 翰成忙问:“什么东西,妹妹尽管说出来,只要我有的。” “我要……我要哥哥脖子上戴的这个玉佛!”贺公主指着翰成的脖子说。
翰成有些犹豫。
这尊玉佛不过是普通的玉料雕成,但却是奶奶亲手系在自己脖子上的护身符,十几年来 从未离开过。
见翰成沉默着,公主眼里骤然噙满了泪花。翰成见公主一人在外面待了这么久,怕 宫里娘娘着急,娘也会跟着受连累,一时也顾不得诸多,一把将玉佛取下递给公主。
贺公主破涕为笑了:“哥哥帮我戴上!” 翰成小心翼翼地帮公主把玉佛戴在脖子上。
霎时,他的鼻中弥漫着贺公主衣服上透出的花瓣般沁人心脾的芳香。
两人长大以后,翰成还是头一次这么近挨公主站着。伴着这令人眩晕的芳馨,翰成 一下子心慌意乱并有些醺醺欲醉起来,脸一下子热得吓人…… 贺公主爱惜万分地抚着玉佛,好一会儿才慢慢放下。这时,她捋开宽大的袍袖,把自 己腕子上的一对翠镯先后褪下来,拉过翰成的手放在他的掌心:“成哥哥!我拿我 的翠镯换你的玉佛了!” 翰成忙推了回去:“不不,男人不兴戴这个的。” 贺公主的脸也红了:“不是让你戴在腕上的,是让你……揣在身上,就当……就当 我在你身边一样的……” 此时,翰成反倒冷静了下来:“贺妹妹,我听娘说过,这对翠镯是十年前西域国王 派使臣千里迢迢专门送到大周国的贡品,是能预兆风雨阴晴的稀世珍宝。我是个粗人,天天 拳脚刀剑的,这样珍贵的东西放在身上,一旦有个闪失跌撞,岂不可惜?” 说着,一边坚决地推了回去。
贺公主突然珠泪飞溅起来:“成哥哥,母妃常说,宫里上上下下的人虽众多, 可是哪怕是在自己的寝殿,也保不定哪个给你端茶递水、毕恭毕敬的下人正是别人安插下的 眼线。处处都要设防,步步都得留神,怎比得当年在山城老家?奶奶、奶娘、你,大 家统统挤在一张矮桌上吃饭,谁也不用设防什么,就连小灶房的烟都带着浓浓的家味。我 在宫里,常常想起当年哥哥带我摘槐花、捉螃蟹的快乐日子。烦闷时,便把你送我的那些小 葫芦、小花灯、小风车和泥屐什么的拿出来,一样样细细地把玩,童年在乡下无拘无束的日 子仿佛又回到了眼前。
“所以,妹妹虽知这个玉佛是哥哥的传家之物,因常年戴在哥哥身上的,所以忍 不住想要了过来。妹妹回到宫里,就算宫墙挡着、石台隔着,想哥哥的时候权当是看见你 了,就跟重新回到儿时、回到哥哥身边一样。妹妹现在虽不能常出宫了,这对镯子你留在身 边,早晚看见它时,也当看见妹妹一样,好歹不要把我忘光了。谁知哥哥……你既不稀罕, 我也不要它了!不如摔了算了……”说着,举起那对镯子要往地上摔。
翰成一时脸都吓白了,一把拽住她的手阻拦说:“妹妹快别任性胡闹。” 贺公主流着泪说:“我摔了它,又能怎么着?反正我既然出宫了,也不想立马就回 去。不如趁势在外面玩个痛痛快快,又关你什么事?” 翰成怕公主一味任性耽搁,只得拿好话哄她:“这么好的宝贝,既然要摔,那倒不如 我替你留着的好。” 说着,他从贺公主手里要过翠镯,小心地揣在怀里。
贺公主又带泪笑了:“哥哥没羞!敬酒不吃,倒吃罚酒。” 翰成趁势又好言好语哄公主快回宫去。心下思量:这会儿先收下这翠镯,等娘回家来 交给娘,再捎回宫去还给小公主就是了。
公主这才答应回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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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节:第十三章(4)
翰成令管家叫一顶小轿来,自己骑马跟在轿后,把贺公主护送到皇宫西掖门前时, 自己先下了马,又扶贺公主下了轿。
翰成望了望站在门廊里的几个守卫问:“守门的卫士认得你吗?会不会反倒不让你 进去了?” 贺公主哼了一声:“谁敢!”说着俏皮地一笑,一面从怀里摸出了一个两寸大小的 铜牌子,笑嘻嘻地说:“这是从专门进出宫采买东西的小宫监那里偷来的。有了这个,便可 以出入无阻了。” 翰成无奈地一笑,真怕她以后会拿了这个没事就跑出宫来,一旦出了什么纰漏就晚 了。心想怎么告诉娘,让娘把她这小牌子哄了去才让人放心。
贺公主回头望了望深深的掖门,神情突然忧戚起来。犹豫了一会儿,问道:“成哥 哥,我一直想问你一句话,你要如实告诉我才行。” 翰成微微一笑:“何事?” 贺公主咬着嘴唇,眼睛渐渐地又噙满了泪,过了一会儿才说:“从哥哥四五岁时起 ,我就夺走了哥哥的娘亲,哥哥……曾怨恨过我吗?” 翰成呵呵一笑道:“妹妹尽说些傻话!我喜欢妹妹还来不及呢,哪里说得怨恨?” 又含笑催促她:“妹妹快进去吧!娘娘和娘早不知急成什么样了。” 贺公主一边移着双脚慢慢地往宫门那边退,一边却泪眼迷蒙地幽幽望着翰成,里 面满是深深的无奈和留恋,分明言犹未尽的模样。过了好一会儿,她突然又跑回来,望着翰成抖着嘴唇说:“……哥哥知道吗?妹妹私自跑出宫来,只为……思念哥哥太苦……” 说罢泪水滚涌而出,转身疯一样跑向宫门去了。
翰成觉得自己的心蓦地一痛,眼睛骤然酸胀起来…… 翰成不知自己是怎么一路走到家里的。
当他醉酒一般迷迷蒙蒙地回到自己书房后,一种 巨大的失落感骤然袭上整个身心,万千滋味一齐涌上心间,失魂落魄地望着 贺公主刚刚用过的茶瓯,一时热泪迸溅起来…… 第二天晚上,秀月从宫里回来时,发觉儿子躺在床上,全身烧得火炭一样。丈 夫周祥说昨天已经看过郎中,也吃了药,却是一点也不见轻。
秀月说昨儿还好好的,怎么突然就病成这样子了?她看看儿子烧得通红的脸,昏 昏迷迷地连眼睛都睁不开的样子,急得一夜没睡,又念佛又祷告的。
娘娘知道原委后,一面让秀月赶快回家照看儿 子,一面派了一位御医跟着上门瞧瞧。御医把了脉 ,又开了几服药,说只是受了风寒,吃两服药,静静地养几天就没事了。
翰成身子原本也壮实,连着服了几剂御医开的药,没两天果然就缓和了一些。
虽说身上的病是缓轻了,可贺公主那亦怨亦喜俏笑的倩影却再也拂之不去了。
翰成此时才明白,自己很久以来就已经朦朦胧胧地喜欢上这个妹妹了,只是 他从没敢细想过。从儿时,每当贺妹妹和娘乘着宫里的朱轮华车隆隆而去,当飞逸的尘埃最 终遮断了远方的车影人影时,他的梦都会碎裂一次,心也会痛悸一阵子。随着日子的流逝,那 梦才会像山岚一般渐渐被风吹散,然后再重新聚拢,再飘散,却始终缥缈萦回无可把握… … 直到这次公主私自出宫,他才清楚——原来,贺公主也一样深深地眷恋着自己! 两天来,翰成躺在病榻上,手中始终紧紧地握着那对温润光滑的翠镯,思忖着该不 该把翠镯的事对娘说明。而他和公主之间这份情结,显然已逾越了兄妹之情。
他当然清楚自己与公主之间的天渊之别! 他心乱如麻,不知如何才好。
他握着翠镯,握着这令他爱不释手的信物。虽情知应该把它交给娘,让娘替自己还 给公主,也情知自己不该再做这个梦了。可是,一想到娘将会从此彻底扭断自己和公主之 间的一切往来,而自己这份从儿时开始的美好之梦将会随之烟消云散,他突然感到一 种钻心的剧痛…… 爹娘都睡了。
翰成独自来到院中,仰头望着夜空那轮煌煌的圆月。清光轻泻于大地,人在夜色 里,在月光下,虽是现实里,却也分明似在缥缈的梦境之中。
如梦如雾的夜色下,远处那高大宏伟的皇宫和亭台楼阁,此时只剩下了黑黢黢的 轮廓,愈加显得神秘威严、深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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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7节:第十三章(5)
深宫重院里的她这会儿正在做什么?已经沉入甜甜的梦境了吗?梦中是否又回到了 那飘满槐花芳香的童年乡下?还是像自己一样,也正伫望着头顶这轮孤独的皎皎 之月难以成眠? 犹豫几天后,翰成还是吞吞吐吐地把贺公主出宫和翠镯、玉佛的事情对娘大略说 了说。
娘听了翰成的话一下子愣在了那里,渐渐地脸上开始没了血色,渐渐地竟觉得一 股子冷气透过脊背传到了全身。其实,她早就发觉贺公主喜欢自己的儿子了,只是疑惑他 们兴许是因一奶所哺的兄妹之情,比别的孩子亲近一些也是常有的事。可是她再 没料到,事情竟是另一番情形。
她突然有一种埋下大祸的预感。
她记起来了:近段日子,公主在宫中天天缠着自己打听翰成的事情。问他在外 面都做些什么、交些什么朋友、喜欢吃些什么,还问他读些什么书,甚至胖了还是瘦了,等等 。而自己回到家来,每提及宫中的事情,儿子竟也是格外专注,有时显得满腹心事和魂不守 舍的。
老天!这一对冤家,这可如何了得啊! 秀月全身剧烈地抖着:自己成日服侍宫中,漫说他是一介身无品级、宫中仆妇 的儿子了,就算大周朝廷中那些世代王公大臣家的子弟,几个又敢梦想娶当今陛下的爱女为 妻的? 儿子若对公主动了这个心,不仅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