慧忍每日为师父炮制汤药,敷贴按摩,针灸火罐,权解师父一时病痛。有时也 独自踏雪下山化些粮米,设法为师父弄些热饭。
伴随师父虔诚修行、发奋禅武、清心寡欲的日子,慧忍倒也渐渐淡忘了功 名之心和儿女私情。只是在偶尔夜半的梦中,公主那双巧笑倩兮的眸子便会猝不及防地闯入他的心扉…… 师徒四人于寂寥无人的高山密林中潜行隐迹地悄悄修行,虽有诸般苦难和沉重,却也 有俗人不能体味的一份宁静与希望。
冬去春来,天气终于开始转暖,山上的日子也好过了一些。然而,整整一冬缺衣 少食的日子,加之岩洞潮湿,师父一天天地病势沉重起来。谷雨过后,竟开始咳血不止 了。
慧忍望着师父这样子,真是心痛如绞,不禁怨恨朝廷官府逼人太甚。像师父这样慈 悲宏厚、佛法大海的高僧大德,竟然被逼得无一席之遮风居处,令年迈之人受尽酷寒饥荒, 竟致一病沉疴。
师父见慧忍心怀怨气,便劝诫道:“徒儿不可怨恨当今陛下。天下凡事皆有定数, 佛门之祸其实是注定的劫数。当今陛下的灭佛与当年魏太武帝的灭佛,虽说都为了 朝廷调兵日盛,为了俗世的王权强盛而求兵取地,但是大周国主不似当年的 魏太武帝杀戮残害佛门弟子,而且还令官府对还俗僧尼编户给田,也 算对断灭三宝做了一些弥补。
“凡事矫枉过正,太阴太阳。佛道过盛虽有世事艰险、众生不堪苦难之故,然而 逢此动荡乱世,百姓饥寒,国力虚弱,佛门如此浮华泛盛,已是异常之兆。达摩祖师一向反 对佛教浮华喧闹,故而当年才离开绮丽的南朝,一苇渡江来到我嵩山少林,整整面壁九年而 终得正果。当年众人皆不明白,为何佛法大海的达摩祖师始终是独自隐修、不露法相。
“如当今佛门中人,确实有很多人是想通过入我佛门获得俗世上原本得不到的荣华富贵 、功名利益。于是把俗世上的繁华淫丽带到佛门中来,连累我佛遭此灭顶之灾啊。” 闻听师父此言,慧忍不觉羞愧脸热起来。其实,自己当初求入佛门,不也是想 凭着学得的少林禅武神功,到红尘世间去获取功名荣誉,最终圆了自己儿女私情的梦想吗? 师父原本就是前朝大魏国赫赫有名的百战功勋、当朝驸马、开府大将军,为了自度 度人,普救众生而毅然皈依佛门,宁可放弃既得的荣华富贵、功名爵禄和娇妻美妾。大禅师 所抛却的一切,恰恰正是自己苦苦寻觅和追求的终极目的! 可是,师父如此殚精竭虑地造就自己,难道,这仅仅只是轮回或者巧合吗? 莫非,人只有在得到所渴望的幻象之后,才有可能真正勘破幻象、才会放却执著与 痴迷吗? 师父预知自己西归极乐的时分到了。
他握着慧忍的手嘱托:“徒儿,为师就要走了,有一事托付与你,我才能走得踏实 。” 慧忍早已泣不成声:“师父请吩咐。” 大禅师更紧地握着慧忍的手儿:“徒儿千万莫要忘了,重扬佛法、光大少林……” 慧忍涕泪横流地跪在师父身边,握着师父瘦骨嶙峋的手说:“师父,徒儿记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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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节:第二十六章(3)
徒儿至死不敢忘记师父的教诲和再造之恩,也不敢忘了师父的嘱托……” 这段日子,翠微宫的郑姬越发地受宠起来。
她三十岁生日那天,陛下竟破例册封她为后宫之妃,从此终于可与李妃平起平坐了 。
那天,翠微宫中宴席歌舞、笙箫管弦地整整热闹了一天,又延到半夜时分才笙歌散 尽、灯火阑珊。
翠微宫里是笙箫歌舞,紫云殿的李妃对红尘世事却是一天天地越发看淡,根本无意 再与郑姬争什么高低宠辱了。
如此,天长日久的倒也习惯了这种宁静恬淡的日子。在朝廷灭法之前,每天闲暇时 间或是和女儿一起做做佛事、谈谈家常;要么就陪女儿出宫,到京城各大伽蓝佛寺听高僧们讲经说法,渐渐地竟悟出人世的沧海桑田来。加上原本也是经过几番运途坎坷、宠辱沉 浮的人,遂渐渐有了看破红尘、空门修行之心。
自从断除佛道二教之后,因大周公主、前朝魏帝的皇后和孝闵帝的皇后出家初祖庵 之故,朝廷才格外诏敕暂留。李妃常着人悄悄到寺里布施香油火烛。同时心想:郑妃若再不容, 自己毕竟有最后一处避身之地了。
碧华阁的奶娘秀月,自儿子翰成遁入空门,又因公主和娘娘修信佛教,自己常陪她们母女到寺院听经学法,渐渐地竟比娘娘和公主 更痴迷佛教,甚至也想遁入佛门、避祸山寺。可是李妃母女一天不出宫,她只能一直留在宫 中继续服侍。这不仅因为李妃的情义,更因为儿子出家之后,她与公主之间比往日更加相依 为命,更多了一份无法割舍的母女之情来,从此相互安慰,竟是无话不谈了。
自朝廷断除二教后,公主不知翰成哥究竟流落到了何处?几次想要闯出宫去寻觅他 的下落,都被奶娘拦住了:“公主,眼下各地官府都在驱僧毁寺,他不是云游远方,便是隐 遁深山。绵绵少室,茫茫丛林,漫说凭你一个女孩子家,就有千军万马,只怕也难寻得到。
公主不如在宫中静心等待,只要奶娘活在这个世上,守在公主身边,迟早会有他的下落。” 公主知道奶娘是为自己好,而且又说得有理,只得在宫中仍旧吃斋念佛 ,静心等待消息。
十月刚过,一场大雪便骤然降落了。
一向喜欢白雪世界的公主,突然诅咒起雪天来。她的翰成哥在山中过活,这般酷寒 的日子,再加上冰天雪地,在山上更难度日了!也不知有没有柴烧?有没有粮米?白天黑夜忧心如焚,眼见越发地憔悴了。
奶娘望着日渐瘦损的贺公主,又是挂念儿子又是怜惜公主,真不知这一对冤家前 世到底作了什么孽,让他们此生此世双双沉浮于无边苦海。
整整一个冬天,公主不许宫人在自己的殿内生火取暖。奶娘见她脸冻得青紫、手 儿冰凉,却不让人在她殿房生火炉放火盆,不明白所为何故?前来问时,公主却流着泪对奶 娘说:“奶娘!我翰成哥在山上缺衣少食的,山风无遮无拦,不知要比宫中寒冷多少倍!我 为什么还要再烤火取暖?我要陪我哥哥一起熬过冬天……” 奶娘听了,忍不住失声痛哭:“天哪!真真一个痴心的傻孩子啊!” 公主却反过来劝慰奶娘:“奶娘,我真的不冷。你想,咱这碧华阁在深宫大内当中 ,隔着层层的宫墙。寝殿原又是背风朝阳,我穿的又是丝绵裘皮,盖的也是厚被毛褥,比起 我翰成哥不知已暖和多少倍了。” 公主嘴里说着,眼里却跌下泪来。
如此,好不容易熬到了冰雪消融的第二年春天,因仍不见翰成哥有音信传来,公主再 也坐不住了,对娘娘谎说心中烦闷,要出宫去走走。娘娘虽不放心,但怕她一直这般闷着, 终究闷出病来,也想让她出宫游游,散散心,便派了两个心腹侍卫陪她悄悄出宫。
待赶到少林寺山门前,乍见当年那钟磬悠然、香烟袅袅的禅宗祖庭竟一片荒凉破败。寺中到处野蒿疯长、狼狐出没,殿堂各处的雕梁画栋结满了蛛网,禅林中栖落 着成群的野鸽子。望着断墙残垣、满眼凄凉的景致,贺公主一时泪水迸溅起来。
公主等人在山寺附近的村里打听翰成和大禅师的下落时,虽说山民中也有情知大禅 师和慧忍就在山上修行的,因见他们统是公服打扮,所以皆推说不知。
正当公主灰心绝望、准备返回京城时,在少林寺附近官道边一家驿店用饭时,与驿 店的老板娘、一位爽快的大嫂拉起了家常。公主说自己是故地重游,又说起了当年少林寺的 盛景。大嫂说她原来也是在家居士,当年寺里每办法会她都帮着寺里做饭待客。公主装着不 大经意的样子说:“少林寺我表姑有个儿子,也是山城人。出家少林寺后法号叫做慧忍,身 上武功很好,打出山门后做了朝廷的四品扬威将军。后来战场中了毒箭,因伤口一直不愈, 后来佛前许愿,伤好后又重新出家了。不知大嫂认不认得他?” 大嫂笑道:“怎么不认得?他就是少林寺方丈大禅师的顶门弟子啊。朝廷断佛之后 ,他随他师父大禅师,还有两个小和尚,四人一直都在山上苦修。就是眼下,村里不拘谁家 有了病人上山去请时,也不管黑天白日还是刮风下雨,总会立马就跟着下山治病送药。听说 他师父上个月在山上圆寂了。唉!真是个好人啊!” 公主听大嫂说这话时,眼前一黑,当众晕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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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1节:第二十七章(1)
第二十七章
师父圆寂后,慧忍谨遵师父遗托,坚心守护着这片佛山禅林,等待弘佛的机缘到来 。
这天的太阳很好,山顶没有什么风。慧忍正忙着和两个小师弟一起,把藏在洞中的 经卷法物拿出来压在石头和柴垛上晾晒。当贺公主从天而降似的站在他面前时,他愣在那里半 晌,直以为是在梦中。
乍见到面前这位一身百衲僧衣、一双罗汉草鞋、满头长发随便用额勒箍着的头陀僧, 贺公主一时真有些不敢相认了。贺公主怔怔地望定他,好一会儿,突然失声痛哭起来! 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使原以为修持已有了定力的慧忍双眼骤然酸胀难耐,一颗心 蓦地剧痛起来。他强忍着泪水,默默合十持号,好一会儿才克制住了自己的悲楚情绪。
待公主稍稍平静了一些后,慧忍便领她来到自己随常居住和修行的山洞。
公主一路行、一路打量,见这石洞天然生成,三四尺宽,过道两旁垛着锯得整 整齐齐的木柴。再往里走,靠洞的尽头摆着一块大青石。石上摆着一方砚台、 一只香炉、一盏油灯和几摞书册,还供着一座镀金的铜佛。
石案前的地上摆着一个蒲团。紧挨石案有张不足二尺宽的藤条“床”。床上铺 着些隔潮的嵩山白茅草和少溪苇绒、蒲绒,一条粗布褥子。床角并放着一床粗布棉被,一只 粗布包袱和一个装了麦秸心的枕头。
枕边和床头一块四方青石上统摆着各类经卷兵书,一个简易木架上搁着几样兵器。
洞门是一扇原木钉成的栅门。因山洞坐北朝南,近午时分,一缕阳光斜洒进洞口。
隔着光帘向洞外望去,仿如挂了一层纱幔般朦胧缥缈。
贺公主跪在蒲团上,先拜了佛、上了香,然后趺坐在白茅草上。
慧忍看见她的坐势,不觉有些惊慌:从她的坐相看,显然有些禅功了。虽说自己情 愿终生奉佛,却不想公主也和自己一样过这种修行日子。他是使命在身,必得去履行诺言, 担当起守望这片佛山禅林和山下那座禅宗祖庭的大任。公主不一样,她理当享受红尘世间的 天伦之乐,应该享受做女人和做母亲的快乐…… 心绪渐渐平静下来的公主,细细观察发觉山间的一切竟是这么美好!一草一木、 一鸟一蝶,无论是落日还是新月,也无论是晨霭还是晚霞,一切都是那么新奇美妙、充满魅力 。似乎连空气中都溢满了翰成哥的气息,树影都晃着他的身影,山石也印着他的痕迹。处处溢 满了亲切和爱意,一切都是那么无拘无束,人在山间,真有鸟儿在云空飞翔的感觉。
自小生长在碧瓦黄顶宫殿中的贺公主,一下子迷恋了这里,再也不想回到那表面繁 华事实上却冷冰冰甚至充满险恶狡诈的皇宫大内了。她要留在这宁静的山间,就在这个不大 的山洞里陪他一生一世。在洞外种上一片菜地和花圃,为他生孩子、烧饭、煮菜、缝衣裳, 和他一起修行护法度过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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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2节:第二十七章(2)
想到此,她忽觉得满脸热涨…… 晚上,慧忍把自己洞中的床铺让给公主。他和师弟还有宫里来的卫士一起住在洞外 堆放柴草的窝棚下,和众人一起护卫公主。
夜色深浓了,慧忍兀自在洞口的月光下跏趺而坐。
清银的夜月下,山风微微拂过他的僧衣。侧身看去,他的影子仿如一座磐石一般纹 丝不动。
月移星转,他依旧久久地、一动不动地跏趺打坐着。
少室山巅的春夜清冷寂绝。斜月渐沉后,四处的山峰变成了一片无边的漆海,万籁 无声。只有头顶数点繁星的闪烁和夜风的吹拂,才让人觉得生命的气息仍在暗夜游移。
洞内,贺公主也一直没有睡。
她半倚半靠地坐在翰成哥睡过的藤床上,身围着他平素使用的粗布棉被。铺上白茅 草和白天刚刚晒过的苇穗做成的睡褥,手儿抚上去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贺 公主拥紧棉被,将脸儿贴在上面,细细地品咂着她熟悉的气息。
定下神来,她开始回悟此番与翰成哥的相见:这次,她分明感觉到了她的翰成哥已 不似往日的周家哥哥了。她发觉越发像是一个和尚了——虽一脸的慈悲和微笑,然而背后却 隐隐透出类似佛像上的神情。
这种冷漠不仅没有吓退贺公主,反倒更让她感到迷恋和痴醉了。她觉得,在他的身 上似乎又多了一种足以与父皇的英威和神秘抗衡的魅力。她说不清那究竟是什么,但那 神秘深深地吸引着她,仿如漆黑之夜飞蛾苦苦追寻的跳跃之火。
贺公主发觉自己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渴望扑向他、走近他,哪怕化为灰烬也心甘情 愿。一个人情到深处时,那种痴迷、那番执著,竟然可以幻化成类似宗教的某种情结了 。
他始终都没有进洞来看看自己。
她终于耐不住性子,悄悄离开藤床,默默走到洞口、朝外望去——只见打坐在月光 下的翰成哥,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山间磐石。
她好想冲出洞口去,贴近他,如以往一样偎在他的融融之怀,向他倾诉长久的相思 之痛、离别之怨。
可是她却忍住了双脚的移动,因为她分明感觉到:现在的翰成已经被一种神秘之气 笼罩着。她对他蓦然萌生了一种旧日不曾有过的敬畏之情和距离。
她渴望走近他,可是皇家公主的自尊、害怕遭到冷遇的顾虑,又令她望而却步。
她突然涌出一种巨大的悲怆:莫非他热热的心真的凝固成了冰冷的石像了吗? 她拼命咬住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哭出声来。
她匆匆返身跑回洞中,屈膝跪在佛像面前,泪如雨下地默默祈求:“佛祖 !佛祖!宇文贺此生此世不想做什么大周公主,不想要什么荣华富贵,宁可和他过男耕女织 的日子。佛祖若能把他还给我,宇文贺情愿和他一起,终生奉佛、守寺看院……” 佛灯下的释迦佛祖悲悯而神秘地微笑不语…… 当两个宫人闻听公主要他们先自回宫,说她还要在山上再待一段日子时,大惊失色! 他们原是娘娘的多年心腹,这次是奉娘娘懿旨专门护卫公主出宫游春散心的。公主没有 回宫,他们就是死在外面也不敢见娘娘的。
两人劝了公主半晌,因见公主根本不听,只好来求慧忍法师,请他帮忙劝 说公主回宫。
慧忍自己原本就是居无定所、无家无寺的苦行僧,更何况还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