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要打到什麽地步?」
「有点白,比一开始奶油的色泽白许多。凭感觉吧!时候到了你应该会知道,呵。」
李辰点了点头,很纳闷自己一天之内究竟能学会多少。
即使学会了,能像小米一样得心应手,到可以搬上台面来贩售的地步,恐怕遥遥无期…
才要开口对小米表达自己的困惑,李辰就听到她的手机响起,接著看到她双手迅速地沾肥皂洗净,很快地接了起来。
「小豫,你最近好不好呀!哎,单纯有件事情想求你帮忙……有点难为情,本来想要问你可不可以把字体设计课的那个五号字体借我用,但因为要用在商业用途,所以只好求你低价卖我了…真的?可以吗?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谢啦!」
米奕甯的音调几乎是瞬间拉高,情绪起伏非常大,「好哦!太谢谢你了!好啦,老话一句啊:你要早点睡,身体保重哦!好,拜!」
李辰直觉地觉得那对话内容跟自己有关。
「大好消息!」米奕甯挂了电话,满面春风地对李辰说,「我有个搞平面设计的朋友,要直接送你一款字体,我觉得用在外面招牌非常适合。」
「…那可是独一无二的东西,比起电脑内建的字体要好得多…」
李辰不知道怎麽言语,米奕甯未免帮自己帮得太多…
「设计…设计不是很昂贵吗?」李辰就自己的认知,怯怯的发问。
「嗯,她也算欠了我一些人情,不用担心。要不是我伸出援手,她的蒙布朗到现在还是场灾难,反正我去年送了她三个可丽露的铜模,那东西是吓人的贵啊…」
「…虽然她的字体搞不好可以为她赚不少钱,远胜过那些甜点的小玩意儿,以她的个性送你了大概就不会做别的用途了。」米奕甯虽然这麽说,却不太在乎,开心到哼起了歌。
李辰综合了一整天小米的对话内容,整理出了对女孩基础的认知。看上去是个活泼大方、有话直说的女生,在个性上是很细腻、很乐於助人的,而人际关系上,交友相当广泛,广到可以让她要什麽就信手拈来的地步。
「打蛋器、钢盆、橡皮刮刀…还有其他器具,就送你吧!全都是我的,不用担心,之後要打工,我也没办法搞这些东西了,现在能派上用场也不错。」
她们的时间不多,米奕甯教了两种蛋糕、两种饼乾,时间就差不多用完了。李辰听著这话,意识到一种道别的味道。
惆怅像乌云笼罩。
「打工?」
「嗯,我还有房租要付呀!铁齿说死不住学校宿舍,结果现在搞得自己很累。」米奕甯把刮刀跟打蛋器丢入热水里头,边说著,「没什麽好工作愿意配合我的上课时间,只好找一个普普通通的勉强做下去…」
「你现在时薪多少?」李辰看著奶油和著面团浮到了水面上,伸手把热水倒掉。
「搞餐饮,也就最低工资…」
「我们店里,徵工读。」
李辰唐突的抬起头说,这是她唯一的机会,她可要把握机会才好!
「什麽?」米奕甯狐疑地转头看李辰。
「我们徵工读,时薪150元。」
其实李辰搞不清楚店里的营收到底好不好,只有隐约的印象,咖啡豆是很赚钱的东西。没关系,如果必须要割掉自己一半薪水,但能留住米奕甯,这绝对是值回票价的交易。
李辰第一次对一个人有这种感觉,她不想要错过!
「好!」女孩璨笑著对李辰,点了点头。
那笑容,正对著她,那是李辰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辰,帮我试吃这个。」
李辰从记忆里回过神,看著米奕甯那张脸,一年来没有任何岁月的足迹在上头踏过,只有些对事物了然的神情,那种事故老练的味道。
女孩递上来一块派,上头白色的蛋白霜被挤塑成律动的波浪状,某些角度看像天鹅的翅膀在金黄塔皮上正准备高飞,那纯白的顶端因为烘烤和呈现淡淡金褐色。
与其说是甜点,那东西看起来精致地比较像艺术品。
「柠檬塔,配上蛋白霜。」米奕甯说著,脸上的专注因为手中的甜点而来,「我想用蛋白霜的甜去中和柠檬酪的酸,帮我吃吃看和谐不和谐。」
李辰受宠若惊的接过,米奕甯没有找韩诏杰、没有找程幼玮试吃,而递给了自己。虽然可能因为李辰是店长,把新开发的点心给李辰吃也是合乎常理,但李辰把这层面的理智抹煞乾净,单纯享受米奕甯为自己递上甜点的感受。
或许这比久旱逢甘霖还要难得…或许李辰这辈子,除了用工作把米奕甯留在Bitter&Sweet那一次,就只有这次好运了。
柠檬派的塔皮是酥脆的,小米在揉制的时候加入核桃或杏仁粉末,塔皮嚐起来会带有些许坚果的香气。
柠檬酪的口感近乎布丁状的液态,蛋白霜是松软轻飘的,但上层金褐色的部分却有焦脆的口感。柠檬入口的当下会有种酸刺冲上额间,逼得人忍不住眯起眼的冲动,但蛋白霜的甜味能及时舒缓那酸。
酸、甜之间来回,是味觉上的一场历险。
「很好,这很好吃。」
李辰说著,看到米奕甯对自己灿烂的笑。
那笑容,会让人觉得今天是生命中最美好的一天!
当程幼玮皱起了眉头把柠檬派推开、又或是韩诏杰摇头告诉小米这甜点太高潮迭起太刺激了,小米依然依照她的食谱做、从没去调整那酸度。
一切只是幸运。
…到头来,李辰还是说服自己,一切或许只是因为早晨的店还没开始营业,所以小米把派递给了自己,至於食谱为什麽不调整,李辰不愿意去相信那跟自己相关。
李辰不敢让高兴的情绪太放肆,一切或许比梦还要虚浮。她也不敢因为一块派而让期望水涨船高——期望越大、失望越大的道理谁都懂——所以李辰不要悲剧发生在自己身上,她知道她这颗心会为米奕甯而脆弱,如果放飞了想像,换来的不过是谢幕时更沈更重的一声长叹。
如果少了陌生人的客套与尴尬,如今的米奕甯就是只会对自己视而不见而已。
不要怀抱希望,这是李辰从小米身上学会的。
但仍旧,如果你问李辰橱窗里推荐哪一个甜点,她会告诉你…
「柠檬派。」
作家的话:
☆、?6
「流苏是不是怪怪的?」韩诏杰很认真地用笔指著自己皮包的草稿,抬头问正把杯子擦乾的米奕甯。
「流苏…」米奕甯往围裙上把手擦乾,靠了过来看了看,「我觉得是位置的问题吧?对称好像有点好笑。」
「哦…好像真有点…」韩诏杰说著拧起眉头。
「为什麽要用钻啊?不是很喜欢这种钻欸!」米奕甯又看了一眼那设计图,「锚钉不好吗?」
「其实…」韩诏杰有些尴尬的说,「锚钉我上一个包就做过了…所以…」
「哦!了解。」米奕甯笑了笑。
李辰在一旁摇晃著塞风,让下杯水温稍降低,然後把上杯架上、再回到火上。她心思并不在煮咖啡上头,米奕甯无论跟谁对话,李辰就是全神贯注地听。
她喜欢米奕甯的声音,虽然她说不出个为什麽,但就是会被她的音频给吸引,即使店里也杂入其他客人谈笑的音量,李辰总是像拥有某种能大海捞针的超能力般,在所有杂讯里分离出米奕甯爽朗的语音。
「欸,总觉得你呀!好像人生越来越没有方向一样。」
「是吗?」李辰敷衍的回应程幼玮。
「是。」程幼玮铅笔在课本上点了点,转头看了对话中的米奕甯与韩召杰一眼,又收回视线,「虽然我觉得咖啡厅真的很适合你,比起争取什麽A团、B团,现在真的…」
「团练是国中的事了。」李辰摇了摇头,表示那故事有点太久远。
弦乐团那是在身後的东西,那个时期哪个人不是像她一样,每天努力的练习、追求著自我增值,图得也不过是从C团拼上B团,作为A团的後备,然後希望能力再强些,看能不能够再往上前进一些。
弦乐团是好残酷的东西,从台下一看,就可以看出台上演奏者所在的位置,究竟位於一个乐团里头的什麽地位。而A团那最前头最外围的、离观众最近的位置,谁不想要?
但李辰不是善竞争的人,有时候努力久了就乏了,即使程幼玮说一定支持自己,每天自告奋勇帮忙拿大提琴,有些时刻那身心皆疲惫的感觉,太具体的让人无法抗拒。
「不管是什麽时期的事情,虽然你喜欢音乐,可是看得出来不适合你。」
李辰点头,没想到头头是道的话,居然可以从程幼玮口中听到。
她对於音准判断的准确度太不稳定。有时候可以不靠调音器就找到精确的音,但有时候演奏中段音跑掉了却仍浑然不觉。绝对音准这种东西除了钢琴的调音师,或许也不是每个人都真的需要俱备,只是李辰感觉自己太不稳定,不稳定到灰心的地步。
她吹长笛、弹钢琴都不会出错,就连跟朋友一起去唱歌,连那高音差了一点点都听得出来,可是就偏偏重视音准的弦乐器她容易出问题。
大学读了音乐系後,李辰就真的想要放弃了。
可能就如同程幼玮说的,音乐当兴趣会比较好吧!
反倒是一直都被视为兴趣的咖啡,居然成了专业了。
有时候仔细想起来,用「个性使然」四个字可以快而精准的解释一切。就像鸿门宴——一个傲慢自大的人、一个懂得屈伸的人——性格在初始就决定了人生命的脉络。
李辰再努力,最多还是那温和委婉的消极模样,要踩在人的头顶上攀爬,显然是太罕见、太困难的行为。停留在Bitter&Sweet或许是她人生中最好、也最稳固的避风港,至少不用流落在人潮里头,为了努力而努力,不知所以然。
努力是没有尽头的事物。
但李辰没想到的是,见到小米的那一刻开始,她又必须展开追逐,这次她还真的追不了、追不下,还真的看不到尽头。
热水冲上上杯时,李辰把整架塞风从火上移开,轻轻画圆摇晃,让咖啡粉与热水混合。
「…诏杰,你们设计图不用画三视吗?」
「三、四?」
「三视图呀!」米奕甯的声音在远方,对李辰而言却太近了,不用费心就能分辨,「上视、前视、侧视图。」
「噢!三视。」韩诏杰会意过来,啜了口茶,「不用耶!设计图不用,衣服也不用,不过包包要打版的就要了。」
「哦…」
程幼玮好像知道即使李辰面对自己,思绪也飘向何处,伸手挡住李辰右侧的视线,即使如此,还是挡不住她心向著小米。
没用的,可以的话李辰自己也是多麽不想啊!
「我说,你真的越来越没有目标了。」程幼玮说著,「认识你这麽久,我还真没有想过你这麽痴情。」
「什麽话?」
「谁都好啊!小米?」程幼玮耳语的骂著,「她跟你还真是没有交集到一个极点,怎麽会是她?」
李辰耸肩,把塞风从火上移下来。
「我最不懂啊!阿辰,音乐班跟音乐系的美女好多耶!」程幼玮叫著,眼神很是羡慕的,「我以为你爱男人,不然高中时候一定因为暴殄天物揍死你。」
「哦。」
李辰淡淡的笑。
米奕甯跟韩召杰的对话结束了,一个人继续画图、另一个转过头看著门外。李辰就这麽看著米奕甯的背影,感觉太遥不可及了。如果放任自己望著她,会有太冲动的想像与期望,到时候移开视线的失落猝不及防的伤痛人,几乎能在瞬间毁掉李辰为自己构筑的坚强。
又好像明知该戒毒的瘾君子,李辰总是犯贱的追随米奕甯的身影,让自己一次又一次掉进想望的旋涡里头,然後一无所获、浑身是伤地走出来。
「你根本疯了。」程幼玮结论,「即使她拿刀捅你,你还会满意的笑。」
程幼玮这话一点都没错,李辰哀伤的想著,如果米奕甯愿意拿刀捅自己的话…
「阿辰、阿辰!」程幼玮叫著,李辰拉回视线看眼前的人。
「干嘛?」
「不要想那女人了…」
李辰敷衍地点头,为自己倒了杯咖啡,也替程幼玮倒了一杯,即使对方从来只对拿铁感兴趣,她还是如此。
「像不像你现在的女朋友?」李辰啜了一口,抬头问。
「嗯…可能有点。」程幼玮喝了一口,微微皱起眉头,果然黑咖啡并不适合她,「阿辰,你真的超有事的…把咖啡跟女人混为一谈,唉…」
「…我现在女朋友是哪一种?」程幼玮问著。
「卢安达产区的。」
程幼玮皱了眉头,「死了很多人的地方欸,感觉不大吉利。」李辰摇了摇头,实际上卢安达的咖啡很不错的,香气很漂亮。
程幼玮换过好多女朋友,跟李辰是两个极端。但即使如此,两个人的际遇还是太像,对望时都感觉得到,沦落处境一样的那种感同身受。
寻觅。
一直一直的寻觅,即使一个茫然而多方尝试、一个狭隘而专一,她们就是一直走、一直找,一直到不了终点。
但程幼玮总会找到对的人,她虽然偶尔讲话得理不饶人,有时候思想幼稚的可以,但实际上是很风趣、很幽默、很体贴的,一定有个谁在等著她。自己呢?李辰感觉自己可能爱米奕甯爱一辈子都不会有结果。
就如同程幼玮说的,而李辰自己也愿意承认:她跟小米太没有交集,到一个极点。
「。。。我是哪一种?」程幼玮突然想到什麽似的问著。
「叶门豆,伊士迈力。」味道很复杂的豆子,如果浅焙的话酸度让人感觉霸道。
「就说你超有事。」程幼玮结论,又喝了一口咖啡,放下杯子後推到一旁,不再碰了,「你看看你,现在收器具的样子,看起来根本有偏执狂。」
实际上以前李辰收长笛、保养笛管时程幼玮也讲过类似的话。
「这个塞风壶,三十年前出产的,已经绝版很久了。」李辰用乾净的抹布擦乾圆形的上杯,小心地收进柜子里头。现在出产的上杯大都呈现圆柱状的,说实在没有比较好用,「我很喜欢这个,只要摇晃,不用搅拌就可以把粉末跟滚水混合均匀。」
程幼玮无奈地摇头,「简直跟我国中组钢弹的模样一模一样。」
李辰呵呵笑。
「欸。」
「干嘛?」
「我有成功转移你的注意力吗?」程幼玮问著,死盯著李辰。
「没有。」
李辰承认,她一直都在仔细听米奕甯帮客人点餐的对话。
「我就知道。」程幼玮摇头,「你太没救了。」
太没救了。
即使她习惯了不用视线紧黏在女孩身上,她的其他感官一样会追随。
她真的、真的,陷得很深。
作家的话:
嗷呜!
☆、?7
李辰没有什麽别的形式的休閒,尤其在店里,如果客人没什麽要求,那麽就会出现些大段的空挡与闲置。
程幼玮会低头读微积分,那是她最安静的时刻,但常常中间夹杂著大句的、连珠炮似的脏话声,在她算不出来的时候。
韩诏杰不是画草稿、拿著小小块的布料配著色、不然就是又在处理哪一个包包的扣环或螺丝。
「诏杰,包包做完之後要干麻?」
「做一件洋装来搭配,之後要放作品集…」韩诏杰用一种严肃认真的神情说,但那话听起来很像:「我要买一个肯尼跟芭比作伴。」
米奕甯会跟常客聊聊天、或是在厨房里头做些小点心、尝试没做过的食谱,除此之外,她常支著头看光线明亮的门外,不知道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