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风破之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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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风破之暝城- 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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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夜早早睡去。第二天当我醒来之时,四下里一片静寂,身边的柏然睡容安详,嘴角边似乎噙着一丝笑意。透过帐篷外的天光,我安静地看着他,忽然生出想在他脸上画些什么的冲动。想想又算了,悄无声息地钻出帐篷,空气中的清冷突然袭来,我打了个寒噤,拉紧藏袍的领口,感觉极清醒极爽快。
  白雪皑皑的雀儿山眼看着就在不远处,但估计真要靠近山体只怕还得大半天。信步沿着海子往里探巡,放眼望去,石头上,湖岸边,甚至包括海子中央的礁石上也刻有色泽极鲜极艳的藏文“嗡嘛呢呗咪吽”。奇怪的是,藏区随处可见的五色经幡却踪影全无。再转过几道湖弯,忽然看见了范文嘉。
  这么冷的天气,她竟脱了鞋袜坐在海子边上玩水。
  不待我开口,范文嘉先开口笑道:“不打紧的,我马上穿鞋,你不要告诉苏柏然。”
  一阵妒意袭来,一时之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站在她身后嗫嗫无语。半晌问了句:“怎么起得这么早?”
  范文嘉扑哧一笑,“还不是我那个好医生梅朵做的好事。”也不继续往下说,沉吟片刻,忽然指着远处轻声叫道,“快看!”
  清晨的薄雾中,一只体格巨大的雄鹿正安详地向我们凝望。仿佛乍然见到山神之子一般。
  范文嘉站起来,轻手轻脚地向它走去。我亦跟在后面。雄鹿一动不动,并无半分惊惧的神色。等到站在它面前伸手便可触摸之时,范文嘉倒反愣住了。我指着地下的黄色浆果给她看,这提醒了她。再过一分钟,雄鹿已经安静地吃起她手中的果子来。
  轻轻嚅动的乳白色嘴唇,极大极圆的眼睛,极长的睫毛,极其温柔的神情与态度,活脱脱一个清秀出尘的世外佳公子。

纵横图(4)
吃罢果子,雄鹿伸出舌头舔了舔范文嘉的手,慢慢转身离去。青草在它的四蹄之下扑簌簌地倒下,转眼又立起来,顷刻雄鹿已经消失在逐渐散尽的雾霭之中。
  我们悄然站立了半晌,见一轮淡红的朝阳已经缓缓升起,虽觉不舍,也只得回头向住处走去。一路无话,我心思恍惚,仿若身处仙境一般。
  快到营地之时,忽然听见树丛背后的响动声。钻出来的竟是梅朵,满头发辫都已散开,头上身上沾着压碎的紫色野花。衣衫不整的尼玛紧跟在身后。
  四个人一照面,尽皆满脸通红。大家心照不宣,叫醒众人吃过早点继续赶路。
  翻过雀儿山,一路海拔渐低。至山谷中沿着金沙江西行,愈往西走,景色愈见清秀。再行得一两天,圣城德格已在眼前。
  对于向导尼玛来说,德格的安全系数丝毫不用担心,因此虽然一行只有八人,其中还带着两个弱质女子,尼玛照旧挺直了腰。城门愈近,尼玛脸上的笑容越是欢喜。
  照他的说法,走遍整个康藏地区,再也找不到一个像德格这样令人心花怒放的圣地。尽管教派林立,萨迦教、红教、白教、黄教、苯教各自傲居其上,换在别的地方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可说来也怪,恰恰只在德格,几大教居然相安无事。闲暇里互相讨论经书经义的情况也是有的。所以在德格这片土地上,除了空气中飘荡的一片祥和之外,就只剩下偶尔凋谢的格桑花与永远也不会凋谢的印经院了。
  “全靠德格的大土司。他虽然信萨迦教,可度量大得很,从来不强迫其他人改宗。”尼玛翘起大拇指,满心钦佩地说道。
  也许从内心深处来讲,尼玛更佩服的人其实是那位白玛伦珠的后人夏克刀登。所以等到再过三年,等到彪悍的夏克刀登与德格土司闹翻打起来的时候,尼玛就会去投奔夏克刀登了。
  虽然此时1940年的争斗尚未发生,在尼玛的心中却早已将自己划分到了夏克的阵营之中。此时此刻,他含着微笑,牵着马的缰绳,带着心上人梅朵、厨子兰加多杰,还有那三个看上去很聪明很和善的年轻汉人以及另外两个藏民一同走进了圣城德格。
  范文嘉站在印经院最底层的院子里,头晕眼花。
  早上九点的阳光越过东边的山墙,斜斜投射到石板砌成的地上,极淡的尘埃在阳光中跳舞,耀花了范文嘉的眼。
  我和苏柏然站在她的两旁,尽皆眯缝着眼睛。在这座充满着幽暗桃红色的局促建筑物里,光线竟是异乎寻常地富有穿透力,几乎成为凭空悬于院落上方的一道实景了。展眼望去,二楼上红色僧工忙忙碌碌的身影显得颇有几分虚幻。
  这座并不太大的四周合抱的院落有一个极长的名字,叫“藏文化宝藏德格印经院*库吉祥多门”。尼玛说另外有个名字简单些,叫“德格吉祥聚慧院”。
  最简单的称谓当然是印经院。
  这里每天都有数十位穿着红色僧衣的喇嘛工人坐下来印制《丹珠儿》和《甘珠儿》。也有专门印制格萨尔王、莲花生大师以及白度母和绿度母的。像梅朵,心中最敬重最喜欢的就是《千手千眼观音图》,每次尼玛来德格前,她都要央求帮她请回去一两幅的。
  三楼以上则是收藏雕版的重地,经架层层叠叠,堆放着数以十万计的经版和画版。
  “你们汉人都说自己念的书多,可是到这里来看看吧,你们就会知道自己的无知了。十万个汉人加起来也读不完这里的一部《丹珠儿》呀。”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纵横图(5)
一向老实的尼玛一跨进印经院的大门,竟像是变了一个人似的,从头到脚都兴奋起来。只见他笑眯眯地看看我,看看苏柏然,再看看范文嘉,一张粗糙黝黑的脸上充满了轻蔑的好意。
  “两位少爷,范小姐,我得给你们找个向导。你们别看这印经院不大,但也不是普通人能随处去的。既然钱老板把你们介绍给我,我尼玛就得让你们三位好好地看看这吉祥聚慧院。这是别处万万看不到的。”
  他恭恭敬敬地说道,却难免含有炫耀之意。
  “只等两分钟,向导马上就来。”尼玛说着,转身向着西边院落的一扇红色小门叫道,“扎西,快出来,有贵客到了。”
  片刻工夫,小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少年喇嘛低着头钻出来,黄色的僧衣上沾着木头的碎屑。
  “尼玛哥哥。”他叫道,“我帮刀吉师父搬柴火呢。天干,怕着火,我得搬到院外去。”
  “你不用忙了,我叫人帮你搬吧。”尼玛爽快地拍拍少年的肩膀,“这三位汉人是好朋友,这位是苏柏然苏少爷,这位是金少华金少爷,这位姑娘是范文嘉范小姐。你帮尼玛哥哥带他们四处参观一下,堪布活佛那儿你也得帮个忙,让他们三个看看咱们的《大藏经》。好好带路,别给你尼玛哥丢脸。”
  一边说着,一边向我们介绍那少年喇嘛:“他叫扎西顿珠,自出生第一天起就在这印经院里长大的,对这里再熟悉不过啦,汉话也说得好。我让他带你们逛逛去。”
  少年抬起头来,嘴角边噙着一丝羞怯的微笑。十六七岁的模样,个儿已经长得很高。黑黑的皮肤,眉毛粗粗的,眼睛极大极亮。
  范文嘉几乎立刻就喜欢上了那孩子,柔声问道:“那你叫扎西喽?扎西,你带我们去看看吧。”
  那少年颇为认真地想了想,开口道:“你叫我珠珠好了。”
  说罢笑了一笑,仿佛有些不好意思,背转身飞快地跑上楼去。到了二楼转过身来招手,我们赶紧跟上。
  空气中有奇怪的“嘘嘘”声,像是某种昆虫的鸣叫。那并不是某个单一的声音,而是一群、一片、一大丛,像是从地底下生出来的,整整齐齐、蓬蓬勃勃却又轻声轻气地荡漾着,像青草正齐刷刷地生长出来。随着这“嘘嘘”的微响,印制僧半挺着腰,半埋着头,双臂时起时伏,手下飞快,将白色、黄色或蓝色的薄布覆在雕版上,刷一下,再刷一下,顷刻间印制完毕,晾到一旁只待印渍干透。
  我偏着耳朵,想弄清楚那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不过没有找到答案。
  范文嘉明显对印制僧手下的玩意产生了兴趣。有那么十几分钟,她一直蹲在一个中年僧工的身边,聚精会神地望着那双手臂的起起落落。扎西顿珠很安静地站在一根柱子旁边,垂手而立,很恭敬的样子。
  “珠珠,你过来。”范文嘉忽然抬头向那少年招了招手。扎西立刻过来,轻声问道,“文嘉姐姐,有什么事?”
  “你告诉我,这个大和尚印的是什么呀?”范文嘉小心翼翼地指着从那白色薄布上徐徐显现的身影问道。
  那是一尊温颜微笑的女菩萨。身色洁白,玲珑剔透,着丽质天衣,颈挂珠宝璎珞,头戴花冠,乌发挽髻,左手持一朵明媚无朋的巨大莲花,花茎蔓延直至耳际。那女菩萨赤足盘坐于莲花月轮之上,面容有说不出的端庄与祥和。
  扎西憨憨的脸上显出一丝温情:“这是白度母呀,我们藏语里是叫做‘卓玛嘎波’,又叫‘七眼佛母’。姐姐你看,白度母的额上、手上、脚上一共有七只眼睛,因为她要用额头上的眼睛观十方无量佛土,其他六只眼睛观六道众生。她其实是阿弥陀佛的左眼所化的呀。” txt小说上传分享

纵横图(6)
“她好美丽啊。”范文嘉无限神往地叹道。
  “文嘉姐姐,你可以请一幅白度母回家。她是我们藏族人最尊敬最崇拜的佛母,能保佑你消除病因灾劫,斩断轮回,免除魔障,凡有所求,无不如愿。”
  “那,我该怎样求?珠珠请你帮我。”
  扎西俯首在那中年僧工的耳边轻声说了句什么。那僧工温颜而笑,手下放慢,大概是特地让范文嘉看清楚印制的过程。几分钟后,一幅洁白美丽的白度母印像已经完成,僧工向扎西点点头,那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印像向窗边走去。
  阳光穿透红色的窗棂,将白度母映照得熠熠生辉。范文嘉几乎屏住了呼吸,好不容易等到扎西说了一句“好了”,立即向那少年伸出手去。
  “给我吗?”颇有几分惊惶地问道。
  “还要等一下。文嘉姐姐、柏然哥哥、少华哥哥,你们跟我来。”说罢径自向前走去,我们一片茫然地紧跟着他。
  穿过一片甬道,从一大片忽明忽暗的红色窗棂后走过,那少年推开一扇掩藏在阴影中的小门,向我们做了个就地等待的手势。门后是一老一小轻声对话的声音,藏语,不知所云。两分钟后扎西出现,微笑着向我们招手。
  简陋而低矮的小屋里,一位看不出年纪亦看不出表情的僧人端坐在窗前,身后透出隐约微光。
  扎西垂手站在僧人旁边,满脸严肃说道:“三位贵客远道而来,堪布活佛原当亲自迎接。只是今日活佛正闭关,因此请大弟子单增法师为你们三位诵经祈福。三位,请坐下吧。”
  他指指面前的蒲团,我们依言坐下。
  单增法师的脸上露出一丝颇为僵硬的笑意,就像是许久不曾笑过一般。少顷,他点点头,扎西从他身后取出一个小布包,徐徐展开,是一柄颜色沉旧的金刚杵。扎西将金刚杵递给单增,自己则手持一柄小铃,轻轻一晃,叮当作响。
  单增法师闭目垂首,随着那铃声轻轻祷念。极单调的曲调与节奏,微有高低起伏,尾声微挫,像是被某种东西温和地阻挡了一下。嘤嘤咛咛,好听至极。
  我盘腿坐着,努力睁大眼睛看那法师的脸。稍一留神周遭,那二人尽皆低头双手合十,不由得暗骂自己活泼过度,只得也闭上双眼。片刻,那祷念的声音便如*一般直钻进脑海,我仿佛正置身于无边海洋,身体有轻微的摇晃。
  并不知道流逝的时间是几分几秒,只晓得清醒过来之时,单增法师已经不见踪影。少年喇嘛扎西坐在窗边,若有所思地望着范文嘉,神色中若有悲悯。
  她的面前正摆着那幅白度母。
  斩断轮回,免除魔障,凡有所求,无不如愿。
  除了请回一幅白度母印像和那场突如其来的昏睡之外,这大半天并无其他收获。密集如山的书版和画版颇令人头痛,我们匆匆看过,商量决定先离开印经院再说。
  道别时,那少年喇嘛静静地站在山门边,黑皮肤的脸上无嗔无喜。双眸低垂,倒有些像方才单增法师入定的模样。
  我们打算找到那位传星象图给才昂多杰的大活佛昂江扎西,或许他知道些什么。不料连续两天打听下来,居然没有任何人听说过他的名字。
  “有心栽瓜瓜不甜,无心插柳柳成荫。”沮丧之下,我送这两句俗得要死的安慰话给范文嘉,不料她根本不领情,白了我一眼。
  “这德格城里城外几十座寺院,你打听尽了吗?”
  我颇为恼怒地辩解道:“范小姨,既然是大活佛,犯得着挨家挨户地搜查吗?你要找的到底是小喇嘛还是老和尚?自己先想清楚了,我和柏然可不是你的狗腿子!”书包 网 。 想看书来

纵横图(7)
她忽然便笑出声来:“自尊心受伤啦?好了好了,算我错,我向你金少爷赔礼还不成吗?这些天累着你了,瞧这小脸又黑又瘦的。”
  范文嘉一副对小孩子的神色跟语气。我心中更加火大,倒也不便发作,“哼”了一声,直拉着柏然上街喝酒去。
  范文嘉坐在客栈房间的炕上,出神地望着那幅白度母。
  有那么一瞬间忽然想起少年喇嘛扎西顿珠的眼睛,极黑,极亮,若有所思。不知何故,那十六七岁少年的乌黑眸子竟是她看不懂的。
  范文嘉决定再去一趟印经院。
  已是黄昏,印经院已经大门紧闭。她白跑了一趟。站在山门外想了一会儿,范文嘉叹口气,转身向山下走去。
  夕阳在身后缓缓沉落。空气骤然变冷,她将身上的袍子紧了紧,摸摸自己的脸,暗自嘟囔又黑又瘦的怕不只是金少华一个人。就说那苏柏然吧,这些日子不也是憔悴了许多吗?好在精神还挺健旺,大概心情也比窝在东禾园里好了不少,成日跟那姓金的小子有说有笑,偏巧到了她这里就会换上一副老学究的神气。九阶幻方?周期蝉?的确有意思,但除了这些难道不能说些别的吗?
  唉,她到底希望苏柏然对她说什么呢?她想要他说什么呢?
  已至山脚,小街蜿蜒而行,行人渐稀。拐角处忽然看见红色衣角一飘,一个背影匆匆向西而去,依稀就是那少年喇嘛扎西顿珠。
  范文嘉一喜,正想上前喊住他,转念一想,不如悄悄地跟在背后,看那孩子去哪儿。
  不知不觉间已经远离了小街,扎西东拐一下西拐一下,腿脚轻捷地直向着江边而去。一幢孤独的藏式小楼掩映在半江落日之中,楼旁怒放着一大丛极鲜艳极蓬勃的格桑花。
  扎西停下脚步,抬头对着半掩半闭的窗户喊道:“师父,上次那段我已经学会了。今天你该教我新的了。”
  小楼里隐约有答话之声。范文嘉离得远,听不清是男是女,也不知是年轻或是苍老。只见那少年神情恭顺地点了点头,忽然手抚胸口,曼声唱了起来。
  从那东边山顶,
  升起皎洁月亮,
  未嫁少女的面容,
  时时浮现我心上。
  去年种的青苗,
  今年已成秸束,
  少年忽然衰老,
  身比南弓还弯。
  我那心爱的人儿,
  如作我终身伴侣,
  就像从大海底下,
  捞上来一件珍宝相似……
  她真没想到,那白天里谦恭温和的黑皮肤少年竟有这样一副好嗓子,极醇厚、极富磁性、极具穿透力。歌至高亢处如高原上空滚滚而过的雷电,平稳处则若一匹极华贵极细致的丝绸,至极低沉处却又恍若绕树三匝的雀鸟。空旷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那少年的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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