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二人迷迷糊糊中只感凉风吹拂,身
有寒意,耳中隐隐似有波涛之声,睁开眼来,但见云雾中一
轮朗月刚从东边山后升起。两人这一惊非小,适才大白日在
岳阳楼头饮酒,怎么转瞬之间便已昏黑?昏昏沉沉中待要站
起,更惊觉双手双脚均已被绳索缚住,张口欲呼,口中却被
塞了麻核,只刺得口舌生疼。黄蓉立知是着了那白胖乞丐的
道儿,只是他使的是甚么邪法,却难索解;一时之间也不去
多想,斜眼见郭靖躺在自己身边,正在用力挣扎,先宽了一
大半心。
郭靖此时内力浑厚,再坚韧的绳索也是被他数崩即断,哪
知此刻他手脚运上了劲,身上绳索铮铮有声,竟然纹丝不损,
原来是以牛皮条混以钢丝绞成。郭靖欲待再加内劲,突然面
上一凉,一片冰冷的剑锋在自己脸颊上轻轻拍了两拍,转头
横眼瞧去,见是四个青年乞丐,各执兵刃守在身边,只得不
再挣扎,转头去瞧黄蓉。
黄蓉定了定神,要先摸清周遭情势,再寻脱身之计,侧
过身来,更是惊得呆了,原来竟是置身在一个小峰之顶,月
光下看得明白,四下都是湖水,轻烟薄雾,笼罩着万顷碧波,
心道:“原来我们已给擒到了洞庭湖中的君山之顶,怎地途中
毫无知觉?”再回头过来,只见十余丈外有座高台,台周密密
层层的围坐着数百名乞丐,各人寂然无声,月光尚未照到各
人身上,是以初时未曾发觉。她暗暗心喜:“啊,是了,今日
七月十五,这正是丐帮大会。待会我只须设法开口说话,传
下师父号令,何愁众丐不服?”
过了良久,群丐仍是毫无动静,黄蓉心中好生不耐,只
是无法动弹,惟有苦忍,再过半个时辰,她手脚不动,已微
感酸麻,只见一盘冰轮渐渐移至中天,照亮了半边高台。黄
蓉心道:“李太白诗云:‘淡扫明湖开玉镜,丹青画出是君山。’
他当日玩山赏月,何等自在,今夜景自相同,我和靖哥哥却
被缚在这里,真是令人又好气又好笑!”月光缓移,照到台边
三个大字:“轩辕台”。黄蓉想起爹爹讲述天下大江大湖的故
事,曾说相传黄帝于洞庭湖畔铸鼎,鼎成后骑龙升天,想来
此台便是纪念这回事了。
只一盏茶时分,那高台已全部浴在皓月之中,忽听得笃
笃笃、笃笃笃三声一停的响了起来,忽缓忽急,忽高忽低,颇
有韵律,却是众丐各执一根小棒,敲击自己面前的山石。
黄蓉暗数敲击之声,待数到九九八十一下,响声戛然而
止,群丐中站起四人,月光下瞧得明白,正是鲁有脚与那净
衣派的三个长老。这丐帮四老走到轩辕台四角站定,群丐一
齐站起,叉手当胸,躬身行礼。
那白胖老丐待群丐坐定,朗声说道:“众位兄弟,天祸丐
帮,当真是天大的灾难,咱们洪帮主已在临安府归天啦!”
此言一出,群丐鸦雀无声。突然间一人张口大叫,扑倒
在地。四下里群丐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哀声振动林木,从
湖面上远远传了出去。
郭靖大吃一惊:“我们找寻不着师父,原来他老人家竟尔
去世了。”不禁涕泪交流,只是口中塞了麻核,哭不出声。黄
蓉却想:“这胖子不是好东西,使邪法拿住我们。这人的话如
何信得?他定是造谣。”
群丐思念洪七公的恩义,个个大放悲声。鲁有脚忽然叫
道:“彭长老,帮主归天,是谁亲眼见到的?”那白白胖胖的
彭长老道:“鲁长老,帮主他老人家若是尚在人世,谁吃了豹
子胆老虎心,敢来咒他?亲眼见他老人家归天之人,就在此
处。杨相公,请您对众兄弟详细述说罢。”只见人群中站起一
人,正是杨康。
他手持绿竹杖,走到高台之前,群丐登时肃静,但低泣
呜咽之声兀自不止。杨康缓缓说道:“洪帮主于一个月之前,
在临安府与人比武,不幸失手给人打死。”
群丐听了此言,登时群情汹涌,纷纷嚷了起来:“仇人是
谁?快说,快说!”“帮主如此神通,怎能失手?”“必是仇人
大举围攻,咱们帮主落了个寡不敌众。”郭靖听了杨康之言,
由悲转怒,随即心下欣喜,心道:“一个月之前,师父明明与
我们在一起,原来他是在胡说八道。”黄蓉却想:“这小子是
老骗子裘千仞的私淑弟子,净学会了他那套假传死讯的臭功
夫。”
杨康双手伸出,待众丐安静下来,这才说道:“害死帮主
的,是桃花岛岛主东邪黄药师,和全真派的七个贼道。”黄药
师久不离岛,众丐十九不知他的名头,全真七子却是威名远
震。这日能来君山赴会的,在丐帮中均非泛泛之辈,自然都
知七子之能,心想不管黄药师是何等样人,全真七子联起手
来,帮主纵然武功卓绝,但一人落了单,自非其敌。当下个
个悲愤异常。有的破口大骂,有的嚷着立时要去为帮主报仇。
原来杨康当日听欧阳锋说起洪七公被他以蛤蟆功击伤,
性命必然难保。他又道郭靖已被自己在禁宫之中刺死,哪知
忽在岳阳楼撞见,大惊之下,指使丐帮三长老设法将两人擒
住,有心予以害死。他想此事日久必泄,黄药师、全真七子、
江南六怪等必找自己报仇。六怪武功不高,倒不如何惧怕,东
邪和七子却是非同小可,于是信口将杀害洪七公的祸端轻轻
放到了他们头上,好教丐帮倾巢而出,一举将桃花岛及全真
教挑了,除了自己的大患。
群丐纷扰声中,东路简长老站起身来,说道:“众兄弟,
听我一言。”此人须眉皆白,五短身材,一开口说话,余人立
时寂然无声,显是在丐帮中大有威信。只听他说道:“眼下咱
们有两件大事。第一件是遵从帮主遗命,奉立本帮第十九代
帮主。第二件是商量着怎生给帮主报仇雪恨。”群丐轰然称是。
鲁有脚却高声道:“咱们先得祭奠老帮主的英灵。”在地下抓
起一把湿土,随手捏成一个泥人,当作洪七公的灵像,放在
轩辕台边上,伏地大哭。群丐尽皆大放悲声。
黄蓉心道:“我师父好端端地又没死,你们这些臭叫化哭
些甚么?哼,你们没来由的把靖哥哥和我绑在这里,累得你
们空伤心一场,这才叫活该呢。”
众丐号哭了一阵,简长老击掌三下,众丐逐一收泪止声。
简长老道:“本帮各路兄弟今日在岳州君山大会,本来为的是
要听洪帮主指定他老人家的继承之人,现下老帮主既已不幸
归天,就得依老帮主遗命而定。若无遗命,便由本帮四位长
老共同推举。这是本帮列祖列宗世代相传的规矩,众位弟兄,
是也不是?”众丐齐声称是。彭长老道:“杨相公,老帮主临
终归天之时,有何遗命,请你告知。”
奉立帮主是丐帮中的第一等大事,丐帮的兴衰成败,倒
有一大半决定于帮主是否有德有能。当年第十七代钱帮主昏
暗懦弱,武功虽高,但处事不当,净衣派与污衣派纷争不休,
丐帮声势大衰。直至洪七公接任帮主,强行镇压两派不许内
讧,丐帮方得在江湖上重振雄风。这些旧事此日与会群丐尽
皆知晓,是以一听到要奉立帮主,人人全神贯注,屏息无声。
杨康双手持定绿竹杖,高举过顶,朗声说道:“洪帮主受
奸人围攻,身受重伤,性命危在顷刻,在下路见不平,将他
藏在舍间地窖之中,骗过群奸,当即延请名医,悉心给洪帮
主诊治,终因受伤太重,无法挽救。”众丐听到这里,发出一
片唏嘘之声。杨康停了片刻,又道:“洪帮主临终之时,将这
竹杖相授,命在下接任第十九代帮主的重任。”此言既出,众
丐无不耸动,万想不到丐帮帮主的重任,竟会交托给如此一
个公子哥儿模样之人。
杨康在临安牛家村曲傻姑店中无意取得绿竹杖,见胖、瘦
二丐竟然对己恭敬异常。他心下讶异,一路上对二丐不露半
点口风,却远兜圈子、旁敲侧击的套问竹杖来历。二丐见他
竹杖在手,便有问必答,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是以未到岳
州,他于丐帮的内情已知晓了十之六七,只是帮中严规不得
为外人道的机密,他既不知发问,二丐自也不提。他想丐帮
声势雄大,帮主又具莫大威权,反正洪七公已死无对证,索
性一不做、二不休,便乘机自认了帮主,那就可任意驱策帮
中万千兄弟。他细细盘算了几遍,觉此计之中实无破绽,于
是编了一套谎话,竟在大会中假传洪七公遗命,意图自认帮
主。
他在丐帮数百名豪杰之士面前侃侃而言,脸不稍红,语
无窒滞,明知这谎话若被揭穿,多半便被群丐当场打成肉浆,
但想自来成大事者定须干冒奇险,何况洪七公已死,绿竹杖
在手,郭靖、黄蓉又已擒获,所冒凶险其实也不如何重大,而
一旦身为帮主,却有说不尽的好处,这丐帮万千帮众,正可
作为他日“富贵无极”的踏脚石。
净衣派简、彭、梁三长老听了杨康之言,脸上均现欢容。
原来丐帮中分为净衣、污衣两派。净衣派除身穿打满补
钉的丐服之外,平时起居与常人无异,这些人本来都是江湖
上的豪杰,或佩服丐帮的侠义行径,或与帮中弟子交好而投
入了丐帮,其实并非真是乞丐。污衣派却是真正以行乞为生,
严守戒律:不得行使银钱购物,不得与外人共桌而食,不得
与不会武功之人动手。两派各持一端,争执不休。洪七公为
示公正无私,第一年穿干净衣服,第二年穿污秽衣服,如此
逐年轮换,对净衣、污衣两派各无偏颇。本来污衣行乞,方
是丐帮的正宗本色,只是洪七公爱饮爱食,要他尽是向人乞
讨残羹冷饭充饥,却也难以办到,因此他自己也不能严守污
衣派的戒律。但在四大长老之中,他却对鲁有脚最为倚重,若
非鲁有脚性子暴躁,曾几次坏了大事,洪七公早已指定他为
帮主的继承人了。
这次岳州大会,净衣派的众丐早就甚是忧虑,心想继承
帮主的,论到德操、武功、人望,十之八九非鲁有脚莫属。何
况帮中四大长老净衣派虽占了三人,但中下层弟子却是污衣
派占了大多数。净衣派三长老曾筹思诸般对付方策,但想到
洪七公的威望,无人敢稍起异动之念,后来见杨康持竹杖来
到岳州,又听说洪七公已死,虽然不免悲伤,却想正是压倒
污衣派的良机,当下对杨康加意接纳,十分恭谨,企图探听
七公的遗命。岂知杨康极是乖觉,只恐有变,对遗命一节绝
口不提,直到在大会之中方始宣示。净衣派三老明知自己无
份,也不失望,只消鲁有脚不任帮主,便遂心愿,又想杨康
年轻,必可诱他就范。何况他衣着华丽,食求精美,决不会
偏向污衣派。当下三人对望了一眼,各自点了点头。
简长老道:“这位杨相公所持的,确是本帮圣物。众兄弟
如有疑惑,请上前检视。”
鲁有脚侧目斜睨杨康,心道:“凭你这小子也配作本帮帮
主,统率天下各路丐帮?”伸手接过竹杖,见那杖碧绿晶莹,
果是本帮帮主世代相传之物,心想:“必是洪帮主感念相救之
德,是以传他。老帮主既有遗命,我辈岂敢不遵?我当赤胆
忠心的辅他,莫要堕了洪帮主建下的基业。”于是双手举杖过
顶,恭恭敬敬的将竹杖递还给杨康,朗声说道:“我等遵从老
帮主遗命,奉杨相公为本帮第十九代帮主。”众丐齐声欢呼。
郭靖与黄蓉身不能动,口不能言,心中却是暗暗叫苦。郭
靖心想:“果然不出黄岛主所料,杨康胆敢冒为帮主,将来必
定为祸不小。”黄蓉却想:“这小子定然放我们二人不过,只
得瞧他怎生发落,随机应变。”
只听杨康谦道:“在下年轻识浅,无德无能,却是不敢当
此重位。”彭长老道:“洪帮主遗命如此,杨相公不必过谦。众
兄弟齐心辅佐,杨相公放心便是。”鲁有脚道:“正是!”咳嗽
一声,一口浓痰向他迎面吐去。
这一着大出杨康意料之外,竟没闪避,这口痰正好沾在
他右颊之上。他大吃一惊,正要喝问,简、彭、梁三个长老
一人一口唾液,都吐在他的身上。杨康暗叫:“我命休矣!”只
道阴谋终被四长老揭破,正待转身拔足飞奔,明知万难逃脱,
总也胜于束手待毙,却见四长老双手交胸,拜伏在地。杨康
愕然不解,一时说不出话来。群丐依辈份大小,一个个上来
向他身上吐一口唾液,然后各行帮中大礼。杨康惊喜交集,暗
暗称奇:“难道向我吐痰竟也算是恭敬?”他不知丐帮历来规
矩,奉立帮主时必须向帮主唾吐。盖因化子四方乞讨,受万
人之辱,为群丐之长者,必得先受帮众之辱,其中实含深意。
黄蓉蓦地想起,当日在明霞岛上洪七公相传帮主之位,曾
在她衣角上吐了一口痰,其时只道是他重伤之后无力唾吐,以
致如此,却不知竟是奉立帮主的礼节。记得那日洪七公又道:
“他日众叫化正式向你参见,少不免尚有一件肮脏事,唉,这
可难为你了。”此刻方知原来师父怕她嫌脏,就此不肯接那帮
主之位,是以瞒过了不说。
好半天,群丐礼敬方毕,齐呼:“杨帮主请上轩辕台!”
杨康见那台也不甚高,有心卖弄本事,双足一点,飞身
而上,姿形灵动,甚是美妙。他这一跃身法虽佳,但四大长
老武功上各有精纯造诣,已都瞧出他功夫华而不实,根基尚
浅,只是他年纪极轻,有此本领,显是曾得高手传授,也已
算颇为难得。
杨康登上轩辕台,朗声说道:“害死老帮主的元凶虽然未
曾伏诛,可是两名帮凶却已被我擒获在此。”群丐一听,又是
尽皆哗然,大叫:“在哪里?在哪里?”“快拿来乱刀分尸。”
“别一刀杀了,叫狗贼零碎受苦。”郭靖心道:“又有甚么帮凶
给他擒获了,倒要瞧瞧。”杨康厉声道:“提到台前来!”
彭长老飞步走到郭、黄二人身边,一手一个,提起了二
人,走到台前重重往地下一摔。郭靖这才醒悟,心中骂道:
“好小子,原来是说我们。”
鲁有脚见是靖、蓉二人,大吃一惊,忙道:“启禀帮主:
这二人是老帮主的弟子,怎能加害师尊?”杨康恨恨的道:
“正因如此,更加可恼。这二人欺师灭祖,罪大恶极。”彭长
老道:“杨帮主亲眼目睹,哪能有甚么错?”
丐帮中的黎生和余兆兴二人在宝应县相助程瑶迦,险些
命丧欧阳克手下,幸得郭靖、黄蓉搭救,对他们既感又佩,又
知洪七公对这两个徒儿甚是喜爱,当即在人丛中抢上前来。黎
生叫道:“启禀帮主,这两位是侠义英雄,小的敢以性命相保,
老帮主被害之事,决与他们无干。”余兆兴叫道:“这两位是
好人,大大的好朋友。”梁长老瞪目喝道:“有话要你们长老
来说,这里有你们插嘴的地方吗?”黎、余二人属于污衣派,
由鲁有脚该管。二人辈份较次,不敢再说,气愤愤的退了下
去。
鲁有脚道:“非是小的敢不信帮主之言,只因这是本帮复
仇雪恨的大事,请帮主详加审询,查明真相。”
杨康心中早有算计,说道:“好,我就来问个明白。”对
靖、蓉二人道:“你们也不必答话,我说得对,那就点头,不
对的就摇头。若有半点欺瞒,休怪刀剑无情。”手一挥,彭、
梁二长老各抽兵刃,顶在靖、蓉二人背心。彭长老使剑,梁
长老使刀,两柄都是利器。
黄蓉怒极,脸色惨白,想到在牛家村隔壁听陆冠英向程
瑶迦求婚时点头摇头之事,当时何等风光旖旎,今日落到自
己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