瞧杨康时,却见他忽然满面堆欢,裂嘴嘻笑,银白色的月光
映照之下,更显得诡异无伦,心中突然一动,说道:“原来是
欧阳伯伯下的毒手。”
欧阳锋奇道:“瞧他模样,确是中了我怪蛇之毒,我原是
要他尝尝这个滋味,小丫头给我代劳,妙极妙极。只是这怪
蛇天下唯我独有,小丫头又从何处得来?”黄蓉道:“我哪有
怪蛇?这原是你下的毒,说不定你自己尚且不知。”欧阳锋道:
“这倒奇了。”
黄蓉道:“欧阳伯伯,我记得你曾跟老顽童打过一次赌。
你将怪蛇的毒液给一条鲨鱼吃了,这鱼中毒死后,第二条鲨
鱼吃它的肉,又会中毒,如此传布,可说得上流毒无穷,是
也不是?”欧阳锋笑道:“我的毒物若无特异之处,那‘西
毒’二字岂非浪得虚名?”黄蓉道:“是啊。南希仁是第一条
鲨鱼。”
这时杨康势如发疯,只在地下打滚。梁子翁想要抱住他,
却哪里抱持得住?
欧阳锋皱眉思索,仍是不解,说道:“愿闻其详。”
黄蓉道:“嗯,你用怪蛇咬了南希仁,那日我在桃花岛上
与他相遇,给他打了一拳。这拳打在我的左肩,软猬甲的尖
刺上留了他的毒血。我这软猬甲便是第二条鲨鱼。适才小王
爷出掌抓我,天网恢恢,正好抓在这些尖刺之上,南希仁的
毒血进了他的血中。嘿嘿,他是第三条鲨鱼。”
众人听了这几句话,心想欧阳锋的怪蛇原来如此厉害,又
想杨康设毒计害死江南五怪,到头来却沾上了南希仁的毒血,
当真报应不爽,身上都感到一阵寒意。
完颜洪烈走到欧阳锋面前,突然双膝跪地,叫道:“欧阳
先生,你救小儿一命,小王永感大德。”
欧阳锋哈哈大笑,说道:“你儿子的性命是命,我侄儿的
性命就不是命!”目光在彭连虎等人脸上缓缓横扫过去,阴沉
沉的道:“哪一位英雄不服,请站出来说话!”众人不由得同
时后退,哪敢开口?
杨康忽从地上跃起,砰的一声,发拳将梁子翁打了一个
筋斗。完颜洪烈站起身来,叫道:“快扶小王爷去临安,咱们
赶请名医给他治伤。”欧阳锋笑道:“老毒物下的毒,天下有
哪一个名医治得?又有哪一个名医不要性命,敢来坏我的事?”
完颜洪烈不去理他,向手下的家将武师喝道:“还不快扶小王
爷?”
杨康突然高高跃起,头顶险些撞着横梁,指着完颜洪烈
叫道:“你又不是我爹爹,你害死我妈,又想来害我!”完颜
洪烈急退几步,脚下一个踉跄。
沙通天道:“小王爷,你定定神。”走上前去拿他双臂,哪
知杨康右手反勾,擒住他的手腕,左手在他手臂上狠狠抓了
一把。沙通天吃痛,急忙摔脱,呆了一呆,只觉手臂微微麻
痒,不禁心胆俱裂。黄蓉冷冷的道:“第四条鲨鱼。”
彭连虎与沙通天素来交好,他又善使毒药,知道沙通天
也已中毒,危急中抽出腰刀,嗖的一声,已将沙通天半条臂
膀砍了下来。侯通海还未明白他的用意,大叫:“彭连虎,你
敢伤我师哥?”和身扑上,要和他拚命。沙通天忍住疼痛,叫
道:“傻子,快站住!彭大哥是为我好!”
此时杨康神智更加胡涂,指东打西,乱踢乱咬。众人见
了沙通天的情景,哪里还敢逗留,发一声喊,一拥出庙。这
一阵大乱,又将塔上群鸦惊起,月光下只见庙前空地上鸦影
飞舞,哑哑声中混杂着杨康的嘶叫。
完颜洪烈跨出庙门,回过头来,叫道:“康儿,康儿!”杨
康眼中流泪,叫道:“父王,父王!”向他奔去。完颜洪烈大
喜,伸出手臂,两人抱在一起,说道:“孩子,你好些了?”月
光下猛见杨康面目突变,张开了口,露出两排白森森的牙齿
咬将过来,完颜洪烈大骇,左手使劲推出。杨康力道全失,仰
天摔倒,再也爬不起来。完颜洪烈不敢再看,急奔出庙,飞
身上马,众家将前后簇拥,刹时间逃得影踪不见。
欧阳锋与黄蓉瞧着杨康在地下打滚,各自转着念头,都
不说话。过了一会,杨康全身一阵扭曲,就此不动。
欧阳锋冷冷的道:“闹了半夜,天也快亮啦。咱们瞧瞧你
爹去。”黄蓉道:“这会儿爹爹已回桃花岛了罢,有甚么好瞧
的?”
欧阳锋一怔,冷笑道:“原来小丫头这番言语全是骗人。”
黄蓉道:“起初那些话自然是骗你。我爹爹是何等样人,岂能
给全真教的臭道士们困住了?我若不说《九阴真经》甚么的,
谅你也不容我盘问傻姑。”
此时柯镇恶对黄蓉又是佩服,又是怜惜,只盼她快些使
个甚么妙计,脱身逃走,却听欧阳锋道:“你的谎话中夹着三
分真话,否则老毒物也不能轻易上当。好罢,你将你爹爹的
译文从头至尾说给我听,不许漏了半句。”黄蓉道:“要是我
记不得呢?”欧阳锋道:“最好你能记得。否则你这般美貌伶
俐的一个小丫头给我怪蛇咬上几口,可就大煞风景了。”
黄蓉从神像后跃出之时,原已存了必死之心,但这时亲
见杨康临死的惨状,不禁心惊胆战,寻思:“即使我将一灯大
师所授的经文说与他知晓,他仍是不能放过我,怎生想个法
儿得脱此难?”一时彷徨无计,心想只有先跟他敷衍一阵再作
打算,于是说道:“我见了原来的经文,或能译解得出。你且
一句句背来,让我试试。”
欧阳锋道:“这些叽哩咕噜的话,谁又背得了?你不用跟
我胡混。”黄蓉听他背诵不出,灵机一动,已有了计较,心道:
“他既背不出,自然将经文当作性命。”当即说道:“好罢,你
取出来读。”欧阳锋一意要听她译解,当下从怀中取出一个油
纸包裹,连接打开三层,这才取出郭靖所默写的经文。黄蓉
暗暗好笑:“靖哥哥胡写一气,这老毒物竟然当作至宝。”
欧阳锋晃亮火折,在神台上寻到半截残烛点着了,照着
经文念道:“忽不尔,肯星多得,斯根六补。”黄蓉道:“善用
观相,运作十二种息。”
欧阳锋大喜,又念:“吉尔文花思,哈虎。”黄蓉道:“能
愈诸患,渐入神通。”欧阳锋道:“取达别思吐,恩尼区。”黄
蓉沉吟片刻,摇头道:“错了,你读错啦!”欧阳锋道:“没错,
确是这么写的。”黄蓉道:“那却奇了,这句浑不可解。”左手
支颐,假装苦苦思索。欧阳锋甚是焦急,凝视着她,只盼她
快些想通。
过了片刻,黄蓉道:“啊,是了,想是郭靖这傻小子写错
了,给我瞧瞧。”欧阳锋不虞有他,将经文递了过去。黄蓉伸
右手接着,左手拿过烛台,似是细看经文,蓦地里双足急登,
向后跃开丈余,将那几张纸放在离烛火半尺之处,叫道:“欧
阳伯伯,这经文是假的,我烧去了罢。”
欧阳锋大骇,忙道:“喂,喂,你干甚么?快还我。”黄
蓉笑道:“你要经文呢,还是要我性命?”欧阳锋道:“要你性
命作甚?快还我!”语音急迫,大异常时,作势扑上抢夺。黄
蓉将经文又移近烛火两寸,说道:“站住了!你一动我就烧,
只要烧去一个字,就要你终身懊悔。”欧阳锋心想不错,哼了
一声,说道:“我斗不过你这鬼灵精,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
罢!”
黄蓉道:“你是当代宗师,可不能食言。”欧阳锋沉着脸
道:“我说快将经文放下,你走你的路。”黄蓉知他是大有身
分之人,虽然生性歹毒,却不失信于人,当下将经文与烛台
都放在地下,笑道:“欧阳伯伯,对不住啦。”提着打狗棒转身
便走。
欧阳锋竟不回头,斗然跃起,反手出掌,蓬的一声巨响,
已将铁枪王彦章的神像打去了半边,喝道:“柯瞎子,滚出来。”
黄蓉大吃一惊,回过头来,只见柯镇恶已从神像身后跃
出,舞枪杆护住身前。黄蓉登时醒悟:“以老毒物的本领,柯
大爷躲在神像背后,岂能瞒得了他?想来呼吸之声早给他听
见了。只是他没将柯大爷放在眼里,是以一直隐忍不发。”当
即纵身上前,竹棒微探,帮同守御,向欧阳锋道:“欧阳伯伯,
我不走啦,你放他走。”
柯镇恶道:“不,蓉儿你走,你去找靖儿,叫他给我们六
兄弟报仇。”黄蓉凄然道:“他若肯相信我的话,早就信了。柯
大爷,你若不走,我和爹爹的冤屈终难得明。你对郭靖说,我
并不怪他,叫他别难过。”柯镇恶怎肯让她舍命相救自己,两
人争持不已。
欧阳锋焦躁起来,骂道:“小丫头,我答应放你走,你又
啰唣甚么?”黄蓉道:“我却不爱走啦。欧阳伯伯,你把这惹
厌的瞎子赶走,我好好陪你说话儿解闷。可别伤了他。”
欧阳锋心想:“你不走最好,这瞎子是死是活跟我有甚相
干?”大踏步上前,伸手往柯镇恶胸口抓去。柯镇恶横过枪杆,
挡在胸前。欧阳锋振臂一格,柯镇恶双臂发麻,胸口震得隐
隐作痛,呛啷一声,铁枪杆直飞起来,戳破屋瓦,穿顶而出。
柯镇恶急忙后跃,人在半空尚未落地,领口一紧,身子
已被欧阳锋提了起来。他久经大敌,虽处危境,心神不乱,左
手微扬,两枚毒菱往敌人面门钉去。欧阳锋料不到他竟有这
门败中求胜的险招,相距既近,来势又急,实是难以闪避,当
即身子后仰,乘势一甩,将柯镇恶的身子从头顶挥了出去。
柯镇恶从神像身后跃出时,面向庙门,被欧阳锋这么一
抛,不由自主的穿门而出。这一掷劲力奇大,他身子反而抢
在毒菱之前,两枚毒菱飞过欧阳锋头顶,紧跟着要钉在柯镇
恶自己身上。黄蓉叫声:“啊哟!”却见柯镇恶在空中身子稍
侧,伸右手将两枚毒菱轻轻巧巧的接了过去,他这听风辨形
之术实已练至化境,竟似比有目之人还更看得清楚。
欧阳锋喝了声彩,叫道:“真有你的,柯瞎子,饶你去罢。”
柯镇恶落下地来,犹是迟疑。黄蓉笑道:“柯大爷,欧阳锋要
拜我为师,学练《九阴真经》。你还不走,也想拜我为师么?”
柯镇恶知她虽然说得轻松自在,可是处境其实十分险恶,站
在庙前,只是不走。
欧阳锋抬头望天,说道:“天已大明了,走罢!”拉着黄
蓉的手,走出庙门。黄蓉叫道:“柯大爷,记着我在你手掌里
写的字。”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人已在数丈之外。
柯镇恶呆了良久,耳听得乌鸦一群群的扑入古庙,啄食
尸身,于是跃上屋顶,找到了铁枪的枪杆。拄枪在庙顶呆立
片刻,心想天地茫茫,我这瞎子更到何处去安身?忽听得群
鸦悲鸣,扑落落的不住从半空跌落,原来群鸦食了杨康尸身
之肉,相继中毒而死,不由得叹了一口长气,纵下地来,绰
枪北行。
走到第三日上,忽听空中雕唳,心想双雕既然在此,只
怕靖儿亦在左近,当下在旷野中纵声大呼:“靖儿,靖儿!”过
不多时,果听马蹄声响,郭靖骑了小红马奔来。他与柯镇恶
在混战中失散,此时见师父无恙,欣喜不已,不等马停,便
急跃下马,奔上来抱住,连叫:“大师父!”
柯镇恶左右开弓,打了他两记耳光。郭靖不敢闪避,愕
然放开了手。柯镇恶左手继续扑打郭靖,右手却连打自己耳
光。这一来郭靖更是惊讶,叫道:“大师父,你怎么了?”柯
镇恶骂道:“你是小胡涂,我是老胡涂!”他连打了十几下,这
才住手,两人面颊都已红肿。柯镇恶破口将郭靖与自己痛骂
半天,才将古庙中的经历一一说了出来。
郭靖又惊又喜,又痛又愧,心想:“原来真相如此,我当
真是错怪蓉儿了。”柯镇恶喝道:“你说咱俩该不该死?”郭靖
连声称是,又道:“是弟子该死。大师父眼睛不便,可怪不得
你。”柯镇恶怒道:“他妈的,我也该死!我眼睛瞎了,难道
心里也瞎了?”郭靖道:“咱们得赶紧想法子搭救蓉儿。”柯镇
恶道:“她爹呢?”郭靖道:“黄岛主护送洪恩师到桃花岛养伤
去了。大师父,你说欧阳锋把蓉儿带到了哪里?”
柯镇恶默然不语,过了一阵方道:“蓉儿给他捉了去,就
算不死,也不知给他折磨成甚么样子。靖儿,你快去救她,我
是要自杀谢她的了。”郭靖惊叫:“不行!你千万别这么想。”
只是他素知师父性情刚愎,不听人言,说死就死,义无反顾,
于是道:“大师父,你到桃花岛去报讯,待见到黄岛主,请他
急速来援,弟子实在不是欧阳锋的对手。”
柯镇恶一想不错,持枪便行。郭靖恋恋不舍,跟在后面。
柯镇恶横枪打去,骂道:“还不快去!你不把我乖蓉儿好好救
回,我要了你的小命。”
郭靖只得止步,眼望着师父的背影在东边桑树丛中消失,
实不知到哪里去找黄蓉,思索良久,策马携雕,寻路到铁枪
庙来。只见庙前庙后尽是死鸦,殿上只余一摊白骨残尸。
郭靖虽恨杨康戕害师父,但想他既已身死,怨仇一笔勾
消,念着结义一场,捡起骸骨到庙后葬了,拜了几拜,祝道:
“杨兄弟,你若念我今日葬你之情,须当佑我找到蓉儿,以补
你生前之过。”
此后郭靖一路打听,找寻黄蓉的踪迹。这一找就是半年,
秋去冬来,冬尽春回,他策红马,携双雕,到处探访,问遍
了丐帮、全真教,以及各地武林同道,黄蓉的音讯竟是半点
俱无。想到这半年中黄蓉不知已受了多少苦楚,真是心如刀
割,自是决心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把她找到。他一赴燕京,二
至汴梁,连完颜洪烈竟也不知去向。丐帮群丐听得帮主有难,
也是全帮出动寻访。这一日郭靖来到归云庄,却见庄子已烧
成一片白地,不知陆乘风、陆冠英父子已遭到了甚么劫难。
一日行至山东境内,但见沿途十室九空,路上行人纷纷
逃难,都说蒙古与金兵交战,金兵溃败,退下来的残兵奸淫
掳掠,无所不为。郭靖行了三日,越向北行,越是疮痍满目,
心想兵凶战危,最苦的还是百姓。
这天来到济水畔山谷中的一个村庄,正想借个地方饮马
做饭,突然前面喧哗之声大作,人喊马嘶,数十名金兵冲进
村来。兵士放火烧村,将众百姓逼出屋来,见有年轻女子,一
个个用绳缚了,其余不问老幼,见人便砍。
郭靖见了大怒,纵马上前,夹手将带队军官手中大枪夺
过,左手反掌挥出,正打在他太阳穴上。这些时日中他朝晚
练功不辍,内力大进,这掌打去,那军官登时双睛突出而死。
众金兵齐声呼喊,刀枪并举,冲杀上来。小红马见遇战阵,兴
高采烈,如飞般迎将上去。郭靖左手又夺过一柄大砍刀,右
刺左砍,竟以左右互搏之术,大呼酣战。
众金兵见此人凶猛,败军之余哪里还有斗志,转过身来
奔逃出村。突然迎面飘出一面大旗,烟雾中一小队蒙古兵急
冲而至。金兵给蒙古兵杀得吓破了胆,不敢迎战,仗着人多,
回头又斗郭靖,只盼夺路而逃。
郭靖恼恨金兵残害百姓,纵马抢先出村,一人单骑,神
威凛凛的守在山谷隘口。十余名金兵奋勇冲上,被他接连戳
死数人。余众不敢上前,进又不得,退又不能,乱成一团。
蒙古兵见前面突然有人相助,倒也大出意料之外,一阵
冲杀,将十几名金兵尽数歼于村中。带兵的百夫长正要询问
郭靖来历,队中一名什长识得郭靖,大叫:“金刀驸马!”拜
伏在地。百夫长听得是大汗的驸马爷,哪敢怠慢,急忙下马
行礼,命人快马报了上去。
郭靖急传号令,命蒙古兵急速扑灭村中各处火头。众百
姓扶老携幼,纷纷来谢。
正乱间,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