了店小二几钱银子。他来到中原数日,倒也已明白了赏人钱
财的道理。那店小二欢天喜地,忙抬了一口大缸放在天井之
中,把清水装得满满地。郭靖回报已经办妥。王处一道:“好
……好孩子,你抱我放在缸里……不许……别人过来。”郭靖
不解其意,依言将他抱入缸内,清水直浸到头颈,再命店小
二拦阻闲人。
只见王处一闭目而坐,急呼缓吸,过了一顿饭工夫,一
缸清水竟渐渐变成黑色,他脸色却也略复红润。王处一道:
“扶我出来,换一缸清水。”郭靖依然换了水,又将他放入缸
内。这时才知他是以内功逼出身上毒质,化在水里。这般连
换了四缸清水。水中才无黑色。王处一笑道:“没事啦。”扶
着缸沿,跨了出来,叹道:“这藏僧的功夫好毒!”郭靖放了
心,甚是喜慰,问道:“那藏僧手掌上有毒么?”王处一道:
“正是,毒沙掌的功夫我生平见过不少,但从没见过这么厉害
的,今日几乎性命不保。”郭靖道:“幸好没事了。您要吃甚
么东西,我叫人去买。”
王处一命他向柜上借了笔砚,开了一张药方,说道:“我
性命已然无碍,但内脏毒气未净,十二个时辰之内如不除去,
不免终身残废。”
郭靖接过药方,如飞而去,见横街上有一家药铺,忙将
药方递到柜上。店伴接过方子一看,说道:“客官来得不巧,
方子上血竭、田七、没药、熊胆四味药,小店刚巧没货。”郭
靖不等他说第二句,抢过方子便走。哪知走到第二家药铺,仍
是缺少这几味药,接连走了七八家,无不如此。郭靖又急又
怒,在城中到处奔跑买药,连三开间门面、金字招牌的大药
铺,也都说这些药本来存货不少,但刚才正巧给人尽数搜买
了去。
郭靖这才恍然,定是赵王府中的人料到王处一中毒受伤
后定要使用这些药物,竟把全城各处药铺中这几味主药都抄
得干干净净,用心可实在歹毒。当下垂头丧气的回到客店,对
王处一说了。王处一叹了一口气,脸色惨然。郭靖心中难过,
伏在桌上放声大哭。
王处一笑道:“人人有生必有死,生固欣然,死亦天命,
何况我也未见得会死呢,又何必哭泣?”轻轻击着床沿,纵声
高歌:“知其雄兮守其雌,知其白兮守其黑,知荣守辱兮为道
者损,损之又损兮乃至无极。”郭靖收泪看着他,怔怔的出神。
王处一哈哈一笑,盘膝坐在床上,用起功来。
郭靖不敢惊动,悄悄走出客房,忽想:“我赶到附近市镇
去,他们未必也把那里的药都买光了。”想到此法,心中甚喜,
正要去打听附近市镇的远近道路,只见店小二匆匆进来,递
了一封信给他,信封上写着“郭大爷亲启”五字。郭靖心中
奇怪:“是谁给我的信?”忙撕开封皮,抽出一张白纸,见纸
上写道:“我在城外向西十里的湖边等你,有要紧事对你说,
快来。”下面画着一个小叫化的图像,笑嘻嘻的正是黄蓉,形
貌甚是神似。
郭靖心想:“他怎知我在这里?”问道:“这信是谁送来的?”
店小二道:“是街边的一个闲汉送来的。”
郭靖回进店房,见王处一站在地下活动手足,说道:“道
长,我到附近市镇去买药。”王处一道:“我们既想到这一层,
他们何尝想不到?不必去啦。”
郭靖不肯死心,决意一试,心想:“黄贤弟聪明伶俐,我
先跟他商量商量。”说道:“我的好朋友约我见面,弟子去一
下马上就回。”说着将信给王处一看了。
王处一沉吟了一下,问道:“这孩子你怎么认得的?”郭
靖把旅途相逢的事说了。王处一道:“他戏弄侯通海的情状我
都见到了,这人的身法好生古怪……”随即正色道:“你此去
可要小心了。这孩子的武功远在你之上,身法之中却总是透
着一股邪气,我也摸不准是甚么缘故。”郭靖道:“我和他是
生死之交,他决不能害我。”王处一叹道:“你和他相识有多
久,能说甚么生死之交?你莫瞧他人小,他要算计你时,你
定然对付不了。”
郭靖心中对黄蓉绝无半分猜疑,心想:“道长这么说,必
因是不知黄贤弟的为人。”当下满口夸说黄蓉的好处。王处一
笑道:“你去吧。少年人无不如此,不经一事,不长一智。这
人……瞧这人身形与说话声音,似乎不是……似乎是个……
你难道当真看不出……”说到这里,不说下去了,只摇了摇
头。
郭靖把药方揣在怀里,出了西门,放开脚步,向城外奔
去。出得城来,飞雪愈大,雪花点点扑面,放眼只见白茫茫
的一片,野外人踪绝迹,行了将近十里,前面水光闪动,正
是一个小小湖泊。此时天气倒不甚寒,湖中并未结冰,雪花
落在湖面,都融在水里,湖边一排排都是梅树,梅花再加上
冰花雪蕊,更显皎洁。
郭靖四望不见人影,焦急起来:“莫非他等我不来,先回
去了?”放声大叫:“黄贤弟,黄贤弟。”只听忽喇喇一声响,
湖边飞起两只水鸟。郭靖好生失望,再叫了两声,又想:“或
许他还未到达,我在这里等他便了。”
当下坐在湖边,既挂念黄蓉,又挂念王处一的伤势,也
无心欣赏雪景,何况这大雪纷飞之象,他从小就在塞外见惯
了的,至于黄沙大漠与平湖寒梅之间的不同,他也不放在心
上。等了好一阵,忽听得西首树林中隐隐传来争吵之声,他
好奇心起,快步过去,只听得一人粗声说道:“这当儿还摆甚
么大师哥的架子?大家半斤八两,你还不是也在半空中荡秋
千。”另一人道:“他妈的!刚才你若不是这么胆小,转身先
逃,咱们四个打他一个,难道便会输了?”又一人道:“你逃
得摔了一交,也不见得有甚么了不起。”听声音似乎是黄河四
鬼。郭靖手按腰间软鞭,探头往林中张去,却空荡荡的不见
人影。
忽听得声音从高处传来,有人说道:“明刀明枪的交战,
咱们决不能输,谁料得到这小叫化诡计百出……”郭靖抬起
头来,只见四个人吊在空中,摇摇摆摆,兀自指手划脚的争
吵不休,却不是黄河四鬼是谁?他一见之下,心中大喜,料
知黄蓉必在左近,笑吟吟的走过去,说道:“咦,你们又在这
里练轻功!”钱青健怒道:“谁说是练轻功?你这浑小子不生
眼睛,咱们是给人吊在这里的。”郭靖哈哈大笑。钱青健怒极,
空中飞脚要去踢他,但相距远了,却哪里踢得着?马青雄骂
道:“臭小子,你再不滚得远远的,老子撒尿淋你了!”
郭靖笑得弯了腰,说道:“我站在这里,你的尿淋我不着。”
突然身后有人轻轻一笑,郭靖转过头去,水声响动,一叶扁
舟从树丛中飘了出来。
只见船尾一个女子持桨荡舟,长发披肩,全身白衣,头
发上束了条金带,白雪一映,更是灿然生光。郭靖见这少女
一身装束犹如仙女一般,不禁看得呆了。那船慢慢荡近,只
见那女子方当韶龄,不过十五六岁年纪,肌肤胜雪,娇美无
比,容色绝丽,不可逼视。
郭靖只觉耀眼生花,不敢再看,转开了头,缓缓退开几
步。
那少女把船摇到岸边,叫道:“郭哥哥,上船来吧!”
郭靖猛吃一惊,转过头来,只见那少女笑靥生春,衣襟
在风中轻轻飘动。郭靖如痴似梦,双手揉了揉眼睛。
那少女笑道:“怎么?不认识我啦?”郭靖听她声音,依
稀便是黄蓉模样,但一个肮脏褴褛的男叫化,怎么会忽然变
成一个仙女,真是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只听得背后黄河四
鬼纷纷叫嚷:“小姑娘,快来割断我们身上绳索,放我们下来!”
“你来帮个忙,我给你一百两银子!”“每人一百两,一共四百
两!”“你要八百两也行。”
那少女对他们浑不理睬,笑道:“我是你的黄贤弟啊,你
不睬我了吗?”郭靖再定神一看,果见她眉目口鼻确和黄蓉一
模一样,说道:“你……你………”只说了两个“你”字,再
也接不下去了。黄蓉嫣然一笑,说道:“我本是女子,谁要你
黄贤弟、黄贤弟的叫我?快上船来罢。”郭靖恍在梦中,双足
一点,跃上船去。黄河四鬼兀自将救人的赏格不断提高。
黄蓉把小舟荡到湖心,取出酒菜,笑道:“咱们在这里喝
酒赏雪,那不好吗?”这时离黄河四鬼已远,叫嚷之声已听不
到了。
郭靖心神渐定,笑道:“我真胡涂,一直当你是男子,以
后不能再叫你黄贤弟啦!”黄蓉笑道:“你也别叫我黄贤妹,叫
我作蓉儿罢。我爸爸一向这样叫的。”郭靖忽然想起,说道:
“我给你带了点心来。”从怀里掏出完颜康送来的细点,哪知
他背负王处一、换水化毒、奔波求药,早把点心压得或扁或
烂,不成模样。黄蓉看了点心的样子,轻轻一笑。郭靖红了
脸,道:“吃不得了!”拿起来要抛入湖中。黄蓉伸手接过,道:
“我爱吃。”
郭靖一怔,黄蓉已把一块点心放在口里吃起来。郭靖见
她吃了几口,眼圈渐红,眼眶中慢慢充了泪水,更是不解。黄
蓉道:“我生下来就没了妈,从没有谁这样记着我过……”说
着几颗泪水流了下来。她取出一块洁白的手帕,郭靖以为她
要擦拭泪水,哪知她把几块压烂了的点心细心包好,放在怀
里,回眸一笑,道:“我慢慢的吃。”
郭靖丝毫不懂这种女儿情怀,只觉这个“黄贤弟”的举
动很是特异,当下问她道:“你说有要紧事对我说,是甚么事?”
黄蓉笑道:“我要跟你说,我不是甚么黄贤弟,是蓉儿,这不
是要紧事么?”
郭靖也是微微一笑,说道:“你这样多好看,干么先前扮
成个小叫化?”黄蓉侧过了头,道:“你说我好看吗?”郭靖叹
道:“好看极啦,真像我们雪山顶上的仙女一般。”黄蓉笑道:
“你见过仙女了?”郭靖道:“我没见过,见了那还有命活?”黄
蓉奇道:“怎么?”郭靖道:“蒙古的老人家说,谁见了仙女,
就永远不想再回到草原上来啦,整天就在雪山上发痴,没几
天就冻死了。”
黄蓉笑道:“那么你见了我发不发痴?”郭靖脸一红,急
道:“咱们是好朋友,那不同的。”黄蓉点点头,正正经经的
道:“我知道你是真心待我好,不管我是男的还是女的,是好
看还是丑八怪。”隔了片刻,说道:“我穿这样的衣服,谁都
会对我讨好,那有甚么希罕?我做小叫化的时候你对我好,那
才是真好。”
她这时心情极好,笑道:“我唱个曲儿给你听,好吗?”郭
靖道:“明儿再唱好不好?咱们要先给王道长买药。”当下把
王处一在赵王府受伤、买不到伤药的情形简略说了。
黄蓉道:“我本在奇怪,你满头大汗的在一家家药铺里奔
进奔出,不知道干甚么,原来是为了这个。”郭靖这才想起,
他去买药时黄蓉已蹑在他身后,否则也不会知道他的住所,说
道:“黄贤弟,我骑你的小红马去买药好吗?”
黄蓉正色道:“第一,我不是黄贤弟。第二,那小红马是
你的,难道我真会要你的吗?我只是试试你的心。第三,到
附近市镇去,也未必能买到药。”郭靖听她所料的与王处一不
谋而合,不禁甚是惶急。
黄蓉微笑道:“现下我唱曲儿了,你听着。”
但见她微微侧过了头,斜倚舟边,一缕清声自舌底吐出:
“雁霜寒透幙。正护月云轻,嫩冰犹薄。溪奁照梳掠。想
含香弄粉,觏妆难学。玉肌瘦弱,更重重龙绡衬着。倚东风,
一笑嫣然,转盼万花羞落。
“寂寞!家山何在:雪后园林,水边楼阁。瑶池旧约,麟
鸿更仗谁托?粉蝶儿只解寻花觅柳,开遍南枝未觉。但伤心,
冷淡黄昏,数声画角。”
郭靖一个字一个字的听着,虽然于词义全然不解,但清
音娇柔,低回婉转,听着不自禁的心摇神驰,意酣魂醉,这
一番缠绵温存的光景,竟是他出世以来从未经历过的。
黄蓉一曲既终,低声道:“这是辛大人所作的‘瑞鹤仙’,
是形容雪后梅花的,你说做得好吗?”郭靖道:“我一点儿也
不懂,歌儿是很好听的。辛大人是谁啊?”黄蓉道:“辛大人
就是辛弃疾。我爹爹说他是个爱国爱民的好官。北方沦陷在
金人手中,岳爷爷他们都给奸臣害了,现下只有辛大人还在
力图恢复失地。”
郭靖虽然常听母亲说起金人残暴,虐杀中国百姓,但终
究自小生长蒙古,家国之痛在他并不深切,说道:“我从未来
过中原,这些事你将来慢慢说给我听,这当儿咱们想法儿救
王道长要紧。”黄蓉道:“你听我话,咱们在这儿多玩一阵,不
用着急。”郭靖道:“他说十二个时辰之内不服药,就会残废
的!”黄蓉道:“那就让他残废好了,又不是你残废,我残废。”
郭靖“啊”的一声,跳起身来,道:“这……这……”脸上已
现怒色。
黄蓉微笑道:“不用着恼,我包你有药就是。”郭靖听她
言下之意似是十拿九稳,再者自己也无别法,心想:“她计谋
武功都远胜于我,听她的话一定错不了。”只得暂且放宽胸怀。
黄蓉说起怎样把黄河四鬼吊在树上,怎样戏弄侯通海,两人
拊掌大笑。
眼见暮色四合,渐渐的白雪、湖水、梅花都化成了朦朦
胧胧的一片,黄蓉慢慢伸出手去,握住了郭靖的手掌,低声
道:“现今我甚么都不怕啦。”郭靖道:“怎么?”黄蓉道:“就
算爸爸不要我,你也会要我跟着你的,是不是?”郭靖道:
“那当然。蓉儿,我跟你在一起,真是……真是……真是欢喜。”
黄蓉轻轻靠在他胸前。郭靖只觉一股甜香围住了他的身
体,围住了湖水,围住了整个天地,也不知是梅花的清香,还
是黄蓉身上发出来的。两人握着手不再说话。
过了良久良久,黄蓉叹了口气,道:“这里真好,只可惜
咱们要走啦。”郭靖道:“为甚么?”黄蓉道:“你不是要去拿
药救王道长吗?”郭靖喜道:“啊,到哪里去拿?”黄蓉道:
“药铺子的那几味药,都到哪里去啦?”郭靖道:“定是给赵王
府的人搜去了。”黄蓉道:“不错,咱们就到赵王府拿去。”郭
靖吓了一跳,道:“赵王府?”黄蓉道:“正是!”郭靖道:“那
去不得。咱们俩去只有送命的份儿。”
黄蓉道:“难道你就忍心让王道长终身残废?说不定伤势
厉害,还要送命呢!”郭靖热血上冲,道:“好,不过,不过
你不要去。”黄蓉道:“为甚么?”郭靖道:“总而言之,你不
能去。”却说不出个道理来。
黄蓉低声道:“你再体惜我,我可要受不了啦。要是你遇
上了危难,难道我独个儿能活着吗?”
郭靖心中一震,不觉感激、爱惜、狂喜、自怜,诸般激
情同时涌上心头,突然间勇气百倍,顿觉沙通天、彭连虎等
人殊不足畏,天下更无难事,昂然道:“好,咱俩去拿药。”
两人把小舟划进岸边,上岸回城,向王府而去。走到半
路,郭靖忽然记起黄河四鬼兀自挂在树上,停步说道:“啊,
要不要去放了那四个人下来?”黄蓉格格一笑,道:“这四个
家伙自称‘刚烈雄健’,厉害得很,冻不烂、饿不死的。就算
饿死了,‘梅林四鬼’可也比‘黄河四鬼’高雅得多。”
第九回 铁枪破犁
郭黄二人来到赵王府后院,越墙而进,黄蓉柔声道:“你
的轻身功夫好得很啊!”郭靖伏在墙脚边,察看院内动静,听
她称赞,心头只觉说不出的温馨甜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