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子翁想不到在厅外的竟是一个秀美绝伦的少女,衣饰
华贵,又听她笑语如珠,不觉一怔,料想必是王府中人,说
不定还是王爷的千金小姐,是位郡主娘娘,当即纵身跃起,伸
手折了一枝梅花下来。黄蓉含笑接过,道:“老爷子,谢谢您
啦。”
这时众人都已站在厅口,瞧着两人。彭连虎见黄蓉转身
要走,问完颜洪烈道:“王爷,这位姑娘是府里的吗?”完颜
洪烈摇头道:“不是。”彭连虎纵身拦在黄蓉面前,说道:“姑
娘慢走,我也折一枝梅花给你。”右手一招“巧扣连环”,便
来拿她手腕,五指伸近黄蓉身边,突然翻上,抓向她的喉头。
黄蓉本想假装不会武艺,含糊混过,以谋脱身,岂知彭连虎
非但武功精湛,而且机警过人,只一招就使对方不得不救。
黄蓉微微一惊,退避已自不及,右手挥出,拇指与食指
扣起,余下三指略张,手指如一枝兰花般伸出,姿势美妙已
极。
彭连虎只感上臂与小臂之交的“曲池穴”上一麻,手臂
疾缩,总算变招迅速,没给她拂中穴道。这一来心中大奇,想
不到这样一个小姑娘竟然身负技艺,不但出招快捷,认穴极
准,而这门以小指拂穴的功夫,饶是他见多识广,却也从未
见过。殊不知黄蓉这“兰花拂穴手”乃家传绝技,讲究的是
“快、准、奇、清”,快、准、奇,这还罢了,那个“清”字,
务须出手优雅,气度闲逸,轻描淡写,行若无事,才算得到
家,要是出招紧迫狠辣,不免落了下乘,配不上“兰花”的
高雅之名了。四字之中,倒是这“清”字诀最难。
黄蓉这一出手,旁观的无不惊讶。彭连虎笑道:“姑娘贵
姓?尊师是哪一位?”黄蓉笑道:“这枝梅花真好,是么?我
去插在瓶里。”竟是不答彭连虎的话。众人俱各狐疑,不知她
是甚么来头。
侯通海厉声道:“彭大哥问你话,你没听见吗?”黄蓉笑
道:“问甚么啊?”
彭连虎日间曾见黄蓉戏弄侯通海,见了她这个嘴微扁、笑
嘻嘻的鄙夷神态,突然想起:“啊,那脏小子原来是你打扮的。”
当下笑道:“老侯,你不认得这位姑娘了吗?”
侯通海愕然,上下打量黄蓉。彭连虎笑道:“你们日里捉
了半天迷藏,怎么忘了?”侯通海又呆呆向黄蓉望了一阵,终
于认出,虎吼一声:“好,臭小子!”他追逐黄蓉时不住骂她
“臭小子”,现下她虽改了女装,这句咒骂仍不觉冲口而出,双
臂前张,向她猛扑过去。黄蓉向旁闪避,侯通海这一扑便落
了空。
鬼门龙王沙通天身形晃动,已抢前抓住黄蓉右腕,喝道:
“往哪里跑?”黄蓉左手疾起,双指点向他的两眼。沙通天右
手伸出,又将她左手拿住。
黄蓉一挣没能挣脱,叫道:“不要脸!”沙通天道:“甚么
不要脸?”黄蓉道:“大人欺侮孩子,男人欺侮女人!”沙通天
一愕,他是成名的前辈,觉得果然是以大压小,放松了双手,
喝道:“进厅去说话。”黄蓉知道不进去不行,只得踏进门去。
侯通海怒道:“我先废了这臭小子再说。”上前又要动手。
彭连虎道:“先问清楚她师父是谁,是谁派来的!”他见了黄
蓉这等武功,又是这么的衣饰人品,料知必是大有来头,须
得先行问明,才好处理。
侯通海却不加理会,举拳当头向黄蓉打下。黄蓉一闪,道:
“你真要动手?”侯通海道:“你不许逃。”他最怕黄蓉逃跑,可
就追她不上了。
黄蓉道:“你要和我比武那也成。”拿起桌上一只装满酒
的酒碗顶在头上,双手又各拿一只,说道:“你敢不敢学我这
样?”侯通海怒道:“捣甚么鬼?”
黄蓉环顾众人,笑道:“我和这位额头生角的爷又没冤仇,
要是我失手打伤了他,那怎么对得起大家?”侯通海踏上一步,
怒道:“你伤得了我?凭你这臭小子,我额头上生的是瘤子,
不是角!你瞧瞧清楚,可别胡说八道!”
黄蓉不去理他,仍是脸向旁人,说道:“我和他各拿三碗
酒,比比功夫。谁的酒先泼出来,谁就输了,好不好?”她见
梁子翁折花、彭连虎发招、沙通天擒拿,个个武功了得,均
是远在自己之上,即如这三头蛟侯通海,虽曾迭加戏弄,但
自己也只是仗着轻身功夫和心思灵巧才占上风,要讲真实本
领,自知颇有不如,心想:“唯今之计,只有以小卖小,跟他
们胡闹,只要他们不当真,就可脱身了。”
侯通海怒道:“谁跟你闹着玩!”劈面又是一拳,来势如
风,力道沉猛。黄蓉闪身避过,笑道:“好,我身上放三碗酒,
你就空手,咱们比划比划。”
侯通海年纪大她两倍有余,在江湖上威名虽远不如师兄
沙通天,总也是成名的人物,受她这般当着众人连激几句,更
是气恼,不加思索的也将一碗酒往头顶一放,双手各拿一碗,
左腿微曲,右腿已猛往黄蓉踢去。
黄蓉笑道:“好,这才算英雄。”展开轻功,满厅游走。侯
通海连踢数腿,都给她避开。众人笑吟吟的瞧着二人相斗。但
见黄蓉上身稳然不动,长裙垂地,身子却如在水面飘荡一般,
又似足底装了轮子滑行,想是以细碎脚步前趋后退。侯通海
大踏步追赶,一步一顿,腾腾有声,显然下盘功夫扎得极为
坚实。黄蓉以退为进,连施巧招,想以手肘碰翻他酒碗,却
都被他侧身避过。
梁子翁心道:“这女孩功夫练到这样,确也不容易了。但
时候一长,终究不是老侯对手。管他谁胜谁败,都不关我事。”
心中记挂的只是自己房里的珍药奇宝,当即转身走向门边,要
去追拿盗药的奸细,心想:“对方要的是血竭、田七、熊胆、
没药这四味药,自是王处一派人来盗的了。这四味也不是甚
么名贵药物,给他尽数取去了也不打紧。可别给他顺手牵羊,
拿了我旁的甚么。”
郭靖被大蛇缠住,渐渐昏迷,忽觉异味斗浓,药气冲鼻,
知道蛇嘴已伸近脸边,若是给蛇牙咬中,那还了得?危急中
低下头来,口鼻眼眉都贴在蛇身之上,这时全身动弹不得,只
剩下牙齿可用,情急之下,左手运劲托住蛇头,张口往蛇颈
咬下,那蛇受痛,一阵扭曲,缠得更加紧了。郭靖连咬数口,
蓦觉一股带着药味的蛇血从口中直灌进来,辛辣苦涩,其味
难当,也不知血中有毒无毒,但不敢张口吐在地下,生怕一
松口后,再也咬它不住;又想那蛇失血多了,必减缠人之力,
当下尽力吮吸,大口大口吞落,吸了一顿饭时分,腹中饱胀
之极。那蛇果然渐渐衰弱,几下痉挛,放松了郭靖,摔在地
下,再也不动了。
郭靖累得筋疲力尽,扶着桌子想逃,只是双脚酸麻,过
得一会,只觉全身都是热烘烘地,犹如在一堆大火旁烤火一
般,心中有些害怕,但过不多时,手足便已行动如常,周身
燥热却丝毫不减,手背按上脸颊,着手火烫。一摸怀中各包
药材并未跌落,心想:“药材终于取得,王道长有救了。那穆
易父女被完颜康无辜监禁,说不定会给他害死,须得救他们
脱险才是。”出得门来,辨明方向,径往监禁穆氏父女的铁牢
而去。
来到牢外,只见众亲兵来往巡逻,把守甚严。郭靖等了
一会,无法如先前一般混入,于是奔到屋子背后,待巡查的
亲兵走过,跃上屋顶,轻轻落入院子,摸到铁牢旁边,侧耳
倾听,牢旁并无看管的兵丁,低声道:“穆老前辈,我来救你
啦。”
穆易大为诧异,问道:“尊驾是谁?”郭靖道:“晚辈郭靖。”
穆易日间曾依稀听到郭靖名字,但当时人声嘈杂,兼之
受伤之后,各事纷至沓来,是以并未在意,这时午夜人静,突
然间“郭靖”两字送入耳鼓,心中一震,颤声道:“甚么?郭
靖?你……你……姓郭?”郭靖道:“是,晚辈就是日间和小
王爷打架的那人。”穆易道:“你父亲叫甚么名字?”郭靖道:
“先父名叫啸天。”他幼时不知父亲的名字,后来朱聪教他识
字,已将他父亲的名字教了他。
穆易热泪盈眶,抬头叫道:“天哪,天哪!”从铁栅中伸
出手来,紧紧抓住郭靖手腕。
郭靖只觉他那只手不住颤抖,同时感到有几滴泪水落在
自己手臂之上,心想:“他见我前来相救,欢喜得不得了。”轻
声道:“我这里有柄利刃,斩断了锁,前辈就可以出来啦。那
小王爷先前说的话都是存心欺骗,两位不可相信。”
穆易却问:“你娘姓李,是不是?她活着呢还是故世啦?”
郭靖大奇,道:“咦,你怎么知道我妈姓李?我妈在蒙古。”
穆易心情激动,抓住郭靖的手只是不放。郭靖道:“你放
开我手,我好斩锁。”穆易似乎拿住了一件奇珍异宝,唯恐一
放手就会失去,仍是牢牢握住他手,叹道:“你……你长得这
么大啦,唉,我一闭眼就想起你故世的爸爸。”郭靖奇道:
“前辈认识先父?”穆易道:“你父亲是我的义兄,我们八拜之
交,情义胜于同胞手足。”说到这里,喉头哽住,再也说不下
去。郭靖听了,眼中也不禁湿润。
这穆易就是杨铁心了。他当日与官兵相斗,背后中枪,受
伤极重,伏在马背上奔出数里,摔下马来,晕在草丛之中。次
晨醒转,拚死爬到附近农家,养了月余,才勉强支撑着可以
起床。他寄居的村子叫荷塘村,离牛家村有十五六里。幸好
那家人家对他倒是尽心相待。他记挂妻子,却又怕官兵公差
在牛家村守候,又隔数日,半夜里回家查看。来到门前,但
见板门反扣,心下先自凉了,开门进屋,只见事出之夕妻子
包氏替他缝了一半的新衣兀自抛在床上,墙上本来挂着两杆
铁枪,一杆已在混战中失落,余下一杆仍是倚壁而悬,却是
孤零零地,宛似自己一般形单影只,失了旧侣。屋中除了到
处满积灰尘,一切便与当晚无异,显是妻子没回来过。再去
看隔壁义兄郭家,也是如此。
他想卖酒的曲三是个身负绝艺的异人,或能援手,可是
来到小酒店前,却见也是反锁着门,无人在内。敲门向牛家
村相熟的村人询问,都说官兵去后,郭杨两家一无音讯。他
再到红梅村岳家去探问,不料岳父得到噩耗后受了惊吓,已
在十多天前去世。
杨铁心欲哭无泪,只得又回去荷塘村那家农家。当真是
祸不单行,当地瘟疫流行,那农家一家七口,六个人在数天
之内先后染疫身亡,只留下一个出世未久的女婴。杨铁心责
无旁贷,收了这女婴为义女,带着她四下打听,找寻郭啸天
之妻与自己妻子的下落,但这时一个远投漠北,一个也已到
了北方,哪里找寻得着?
他不敢再用杨铁心之名,把“杨”字拆开,改“木”为
“穆”,变名穆易。十余年来东奔西走,浪迹江湖,义女穆念
慈也已长大,出落得花朵一般的人才。杨铁心料想妻子多半
已死在乱军之中,却盼望老天爷有眼,义兄郭啸天有后,因
此才要义女抛头露面,竖起“比武招亲”的锦旗,打造了一
对镔铁短戟,插在旗旁,实盼能与郭靖相会结亲。但人海茫
茫,却又怎能遇得着?
过得大半年,杨铁心也心淡了,只盼为义女找到一个人
品笃实、武艺过得去的汉子为婿,也已心满意足。哪知道日
间遇上了完颜康这件尴尬事,而这个仗义出手的少年,竟是
日夜挂在心怀的义兄之子,怎教他如何不心意激荡、五内如
沸?
穆念慈在一旁听两人叙旧,便想出言提醒,要郭靖先救
他们出去,再慢慢谈论,忽然转念一想:“这一出去,只怕永
远见不到他啦。”一句话刚到口边,又缩了回去。
郭靖也已想到救人要紧,缓缓伸手出栅,举起金刀正要
往铁锁上斩去,门缝中忽然透进几道亮光,有脚步声走向门
边。他忙往门后一缩,牢门打开,进来几人。郭靖从门缝里
瞧出去,见当先那人手提纱灯,看服色是个亲兵队长,身后
跟着的却是完颜康的母亲赵王王妃。只听她问道:“这两位便
是小王爷今儿关的吗?”亲兵队长应道:“是。”王妃道:“马
上将他们放了。”那队长有些迟疑,并不答应。王妃道:“小
王爷问起,说是我教放的。快开锁罢!”那队长不敢违拗,开
锁放了两人出来。王妃摸出两锭银子,递给杨铁心,温言说
道:“你们好好出去罢!”
杨铁心不接银子,双目盯着她,目不转睛的凝视。
王妃见他神色古怪,料想他必甚气恼,心中甚是歉疚,轻
声道:“对不起得很,今日得罪了两位,实是我儿子不好,请
别见怪。”
杨铁心仍是瞪目不语,过了半晌,伸手接过银子揣入怀
里,牵了女儿的手,大踏步走了出去。那队长骂道:“不懂规
矩的野人,也不拜谢王妃的救命之恩。”杨铁心只如不闻。
郭靖等众人出去,关上了门,听得王妃去远,这才跃出,
四下张望,已不见杨铁心父女的踪迹,心想他们多半已经出
府,于是到香雪厅来寻黄蓉,要她别再偷听,赶紧回去送药
给王处一服用。走了一程,前面弯角处转出两盏红灯,有人
快步而来。郭靖忙缩在旁边假山之后。那人却已瞧见了他,喝
道:“谁?”纵身扑到,举手抓将下来。郭靖伸臂格开,灯光
掩映下看得明白,正是小王爷完颜康。
原来那亲兵队长奉王妃之命放走杨铁心父女,忙去飞报
小王爷。完颜康一惊:“母亲一味心软,不顾大局,却将这两
人放走了。要是给我师父得知,带了他父女来和我对质,再
也抵赖不得,那可糟了。”忙来查看,想再截住两人,岂知在
路上撞见了郭靖。
两人白日里已打了半天,不意黑夜中又再相遇,一个急
欲出府送药,一个亟盼杀人灭口,这一搭上手,打得比日间
更是狠辣三分。郭靖几次想夺路而逃,总是被完颜康截住了
无法脱身,眼见那亲兵队长拿出腰刀,更欲上来相助,心中
只是叫苦。
梁子翁料到黄蓉要败,哪知他刚一转身,厅上情势倏变。
黄蓉双手齐振,头顶一昂,三只碗同时飞了起来,一个“八
步赶蟾”双掌向侯通海胸前劈到。侯通海手中有碗,不能发
招抵御,只得向左闪让。黄蓉右手顺势掠去,侯通海避无可
避,只得举臂挡格,双腕相交,侯通海双手碗中的酒水泼得
满地都是,头上的碗更落在地下,当啷一声,打得粉碎。
黄蓉拔起身子,向后疾退,双手接住空中落下的两碗,另
一碗酒端端正正的落在她云鬓之顶,三碗酒竟没溅出一点。众
人见她以巧取胜,不禁都暗叫一声:“好!”欧阳克却大声喝
彩。沙通天怒目向他瞪了一眼。欧阳克浑没在意,反而加上
一声:“好得很啊!”
侯通海满脸通红,叫道:“再比过。”黄蓉手指在脸上一
刮,笑道:“不害臊吗?”
沙通天见师弟失利,哼了一声道:“小丫头鬼计多端,你
师父到底是谁?”黄蓉笑道:“明儿再对你说,现下我可要走
啦。”沙通天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突然间身子已
移在门口,拦住了当路。
黄蓉刚才被他抓住双手手腕,立时动弹不得,已知他厉
害,这时见他这一下“移形换位”功夫更是了得,心中暗惊,
脸上却是神色不变,眉头微皱,问道:“你拦住我干吗?”沙
通天道:“要你说出是谁门下,闯进王府来干甚么?”黄蓉秀
眉微扬,道:“要是我不说呢?”沙通天道:“鬼门龙王的问话,
不能不答!”黄蓉眼见厅门就在他身后,相距不过数尺,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