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地,悄悄的在此等候。
她刚转过山崖,便听到有数人呼吸之声,立即停步倾听,
更听出在数人之后尚有无数极为诡奇的细微异声。欧阳克见
她惊觉,暗骂:“好厉害的瞎婆娘!”折扇轻挥,站起身来,便
欲扑上,劲力方透足尖,尚未使出,忽见崖后又转出一人,他
立时收势,瞧那人时,见他身材高瘦,穿一件青色直缀,头
戴方巾,是个文土模样,面貌却看不清楚。
最奇的是那人走路绝无半点声息,以梅超风那般高强武
功,行路尚不免有沙沙微声,而此人毫不着意的缓缓走来,身
形飘忽,有如鬼魅,竟似行云驾雾、足不沾地般无声无息。那
人向欧阳克等横扫了一眼,站在梅超风身后。欧阳克细看他
的脸相,不觉打了个寒噤,但见他容貌怪异之极,除了两颗
眼珠微微转动之外,一张脸孔竟与死人无异,完全木然不动,
说他丑怪也并不丑怪,只是冷到了极处、呆到了极处,令人
一见之下,不寒而栗。
欧阳克定了定神,但见梅超风一步步的逼近,知她一出
手就是凶辣无伦,心想须得先发制人,左手打个手势,三名
驱蛇男子吹起哨子,驱赶群蛇涌了出来。八名白衣女子端坐
不动,想是身上均有伏蛇药物,是以群蛇绕过八女,径自向
前。
梅超风听到群蛇奔行窜跃之声,便知乃是无数蛇虫,心
下暗叫不妙,当即提气跃出数丈。赶蛇的男子长杆连挥,成
千成万条青蛇漫山遍野的散了开去。穆念慈凝目望去,见梅
超风脸现惊惶之色,不禁代她着急,心想:“这个怪女人难道
便是他的师父吗?”只见她忽地转身,从腰间抽出一条烂银也
似的长鞭,舞了开来,护住全身,只一盏茶功夫,她前后左
右均已被毒蛇围住。有几条蛇给哨子声逼催得急了,窜攻上
去,被她鞭风带到,立时弹出。
欧阳克纵声叫道:“姓梅的妖婆子,我也不要你的性命,
你把《九阴真经》交出来,公子爷就放你走路。”他那日在赵
王府中听到《九阴真经》在梅超风手中,贪念大起,心想说
甚么也要将真经夺到,才不枉了来中原走这一遭。若能将叔
父千方百计而无法取得的真经双手献上,他老人家这份欢喜,
可就不用说了。
梅超风对他说话毫不理会,把银鞭舞得更加急了,月色
溶溶之下,闪起千条银光。欧阳克叫道:“你有能耐就再舞一
个时辰,我等到你天明,瞧你给是不给?”梅超风暗暗着急,
筹思脱身之计,但侧耳听去,四下里都是蛇声,她这时已不
敢迈步,只怕一动就踏上毒蛇,若给咬中了一口,那时纵有
一身武功也是无能为力的了。
欧阳克坐下地来,过了一会,洋洋自得的说道:“梅大姊,
你这部经书本就是偷来的,二十年来该也琢磨得透啦,再死
抱着这烂本子还有甚么用?你借给我瞧瞧,咱们化敌为友,既
往不咎,岂不美哉?”梅超风道:“那么你先撤开蛇阵。”欧阳
克笑道:“你先把经本子抛出来。”这《九阴真经》刺在亡夫
的腹皮之上,梅超风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哪肯交出?打定
了主意:“只要我被毒蛇咬中,立时将经文撕成碎片。”
穆念慈张口想叫:“你跃上树去,毒蛇便咬你不到了!”苦
于嘴巴被手帕缚住,叫喊不出。梅超风却不知左近就有几棵
高大的松树,心想这般僵持下去,自己内力终须耗竭,当下
伸手在怀中一掏,叫道:“好,你姑奶奶认栽啦,你来拿罢。”
欧阳克道:“你抛出来。”梅超风叫道:“接着!”右手急扬。
穆念慈只听得嗤嗤嗤几声细微的声响,便见两名白衣女
子倒了下去。欧阳克危急中着地滚倒,避开了她的阴毒暗器,
但也已吓出了一身冷汗,又惊又怒,退后数步,叫道:“好妖
婆,我要你死不成,活不得。”
梅超风发射三枚“无形钉”,去如电闪,对方竟能避开,
不禁暗佩他功夫了得,心中更是着急。欧阳克双目盯住她的
双手,只要她银鞭劲势稍懈,便即驱蛇上前。这时梅超风身
旁已有百余条青蛇横尸于地,但毒蛇成千成万,怎能突围?欧
阳克忌惮她银鞭凌厉,暗器阴毒,却也不敢十分逼近。
又僵持了大半个时辰,月亮偏西,梅超风烦躁焦急,呼
吸已感粗重,长鞭舞动时已不如先前遒劲,当下将鞭圈逐步
缩小,以节劲力。欧阳克暗喜,驱蛇向前,步步进逼,却也
怕她拚死不屈,临死时毁去经书,当下全神贯注,只待在紧
急关头跃前抢经。耳听蛇圈越围越紧,梅超风伸手到怀里摸
住经文,神色惨然,低低咒骂:“我大仇未复,想不到今夜将
性命送在这臭小子的一群毒蛇口里。”
突然之间,半空中如鸣琴,如击玉,发了几声,接着悠
悠扬扬,飘下一阵清亮柔和的洞箫声来。众人都吃了一惊。欧
阳克抬起头来,只见那青衣怪人坐在一株高松之巅,手按玉
箫,正在吹奏。欧阳克暗暗惊奇,自己目光向来极为敏锐,在
这月色如昼之际,于他何时爬上树巅竟是全然没有察觉,又
见松树顶梢在风中来回晃动,这人坐在上面却是平稳无比。自
己从小就在叔父教导下苦练轻功,要似他这般端坐树巅,只
怕再练二十年也是不成,难道世上真有鬼魅不成?
这时箫声连绵不断,欧阳克心头一荡,脸上不自禁的露
出微笑,只感全身热血沸腾,就只想手舞足蹈的乱动一番,方
才舒服。他刚伸手踢足,立时惊觉,竭力镇摄心神,只见群
蛇争先恐后的涌到松树之下,昂起了头,随着箫声摇头摆脑
的舞动。驱蛇的三个男子和六名姬人也都奔到树下,围着乱
转狂舞,舞到后来各人自撕衣服,抓搔头脸,条条血痕的脸
上却露出呆笑,个个如痴如狂,哪里还知疼痛。欧阳克大惊,
知道今晚遇上了强敌,从囊中摸出六枚喂毒银梭,奋力往那
人头、胸、腹三路打去。眼见射到那人身边,却被他轻描淡
写的以箫尾逐一拨落,他用箫击开暗器时口唇未离箫边,乐
声竟未有片刻停滞。但听得箫声流转,欧阳克再也忍耐不住,
扇子一张,就要翩翩起舞。
总算他功力精湛,心知只要伸手一舞,除非对方停了箫
声,否则便要舞到至死方休,心头尚有一念清明,硬生生把
伸出去挥扇舞蹈的手缩了回来,心念电转:“快撕下衣襟,塞
住耳朵,别听他洞箫。”但箫声实在美妙之极,虽然撕下了衣
襟,竟然舍不得塞入耳中。他又惊又怕,登时全身冷汗,只
见梅超风盘膝坐在地下,低头行功,想是正在奋力抵御箫声
的引诱。这时他姬人中有三个功力较差的已跌倒在地,将自
身衣服撕成碎片,身子却仍在地上乱滚乱转。穆念慈因被点
中了穴道,动弹不得,虽然听到箫声后心神荡漾,情欲激动,
好在手足不能自主,反而安安静静的卧在地下,只是心烦意
乱之极。
欧阳克双颊飞红,心头滚热,喉干舌燥,内心深处知道
再不见机立断,今晚性命难保,一狠心,伸舌在齿间猛力一
咬,乘着剧痛之际心神略分、箫声的诱力稍减,立时发足狂
奔,足不停步的逃出数里之外,再也听不到丝毫箫声,这才
稍稍宽心,但这时已是精疲力尽,全身虚弱,恍若生了一场
大病。心头只是想:“这怪人是谁?这怪人是谁?”
黄蓉与郭靖送走穆念慈后,自回房中安睡。次日白天在
太湖之畔游山玩水,晚上与陆庄主观画谈文,倒也闲适自在。
郭靖知道穆念慈这一去,梅超风日内必到,她下手狠辣,
归云庄上无人能敌,势必多伤人众,与黄蓉商议道:“咱们还
是把梅超风的事告知陆庄主,请他放了完颜康,免得庄上有
人遭她毒手。”黄蓉摇手道:“不好。完颜康这家伙不是好东
西,得让他多吃几天苦头,这般轻易便放了,只怕他不肯悔
改。”其实完颜康是否悔改,她本来半点也不在乎。在她内心
深处,反觉这人既是丘处机与梅超风“两大坏蛋”的徒儿,那
也不必改作好人了了,与他不住斗将下去,倒也好玩。只是
他若不改,听穆念慈口气,决计不能嫁他,穆念慈既无丈夫,
旁人多管闲事,多半又会推给郭靖承受,那却可糟了,因此
完颜康还是悔改的为妙。郭靖道:“梅超风来了怎么办?”黄
蓉笑道:“七公教咱们的本事,正好在她身上试试。”郭靖知
她脾气如此,争也无益,也就一笑置之,心想陆庄主对我们
甚是礼敬,他庄上遭到危难之时,自当全力护持。
过了两日,两人不说要走,陆庄主也是礼遇有加,只盼
他们多住一时。
第三天早晨,陆庄主正与郭、黄二人在书房中闲坐谈论,
陆冠英匆匆进来,神色有异。他身后随着一名庄丁,手托木
盘,盘中隆起有物,上用青布罩住。陆冠英道:“爹,刚才有
人送了这个东西来。”揭开青布,赫然是一个白骨骷髅头,头
骨上五个指孔,正是梅超风的标记。
郭靖与黄蓉知她早晚必来,见了并不在意。陆庄主却是
面色大变,颤声问道:“这……这是谁拿来的?”说着撑起身
来。
陆冠英早知这骷髅头来得古怪,但他艺高人胆大,又是
太湖群豪之主,也不把这般小事放在心上,忽见父亲如此惊
惶,竟是吓得面色苍白,倒是大出意料之外,忙道:“刚才有
人放在盒子里送来的。庄丁只道是寻常礼物,开发了赏钱,也
没细问。拿到帐房打开盒子,却是这个东西,去找那送礼的
人,已走得不见了。爹,你说这中间有甚么蹊跷?”
陆庄主不答,伸手到骷髅顶上五个洞中一试,五根手指
刚好插入。陆冠英惊道:“难道这五个洞儿是用手指戳的?指
力这么厉害?”陆庄主点了点头,沉吟了一会,道:“你叫人
收拾细软,赶快护送你妈到无锡城里北庄暂住。传令各寨寨
主,约束人众,三天之内不许离开本寨半步,不论见归云庄
有何动静,或是火起,或是被围,都不得来救。”陆冠英大奇,
问道:“爹,干甚么呀?”
陆庄主惨然一笑,向郭靖与黄蓉道:“在下与两位萍水相
逢,极是投缘,本盼多聚几日,只是在下早年结下了两个极
厉害的冤家,眼下便要来寻仇。非是在下不肯多留两位,实
是归云庄大……大祸临头,要是在下侥幸逃得性命,将来尚
有重见之日。不过……不过那也是渺茫得很了。”说着苦笑摇
头,转头向书僮道:“取四十两黄金来。”书僮出房去取。陆
冠英不敢多问,照着父亲的嘱咐自去安排。
过不多时,书僮取来黄金,陆庄主双手奉给郭靖,说道:
“这位姑娘才貌双全,与郭兄真是天生佳偶。在下这一点点菲
仪,聊为他日两位成婚的贺礼,请予笑纳。”
黄蓉脸上飞红,心道:“这人眼光好厉害,原来早已看出
了我是女子。怎么他知道我和靖哥哥还没成亲?”郭靖不善客
套,只得谢了收下。
陆庄主拿起桌旁一个瓷瓶,倒出数十颗朱红药丸,用绵
纸包了,说道:“在下别无他长,昔日曾由恩师授得一些医药
道理,这几颗药丸配制倒化了一点功夫,服后延年益寿。咱
们相识一番,算是在下一点微末的敬意。”
药丸倒出来时一股清香沁人心脾,黄蓉闻到气息,就知
是“九花玉露丸”。她曾相帮父亲搜集九种花瓣上清展的露水,
知道调配这药丸要凑天时季节,极费功夫,至于所用药材多
属珍异,更不用说,这数十颗药丸的人情可就大了,便道:
“九花玉露丸调制不易,我们每人拜受两颗,已是极感盛情。”
陆庄主微微一惊,问道:“姑娘怎识得这药丸的名字?”黄蓉
道:“小妹幼时身子单弱,曾由一位高僧赐过三颗,服了很是
见效,因是得知。”陆庄主惨然一笑,道:“两位不必推却,反
正我留着也是白饶。”黄蓉知他已存了必死之心,也不再说,
当即收下。陆庄主道:“这里已备下船只,请两位即速过湖,
路上不论遇上甚么怪异动静,千万不可理会,要紧要紧!”语
气极为郑重。
郭靖待要声言留下相助,却见黄蓉连使眼色,只得点头
答应。黄蓉道:“小妹冒昧,有一事请教。”陆庄主道:“姑娘
请说。”黄蓉道:“庄主既知有厉害对头要来寻仇,明知不敌,
何不避他一避?常言道:君子不吃眼前亏。”陆庄主叹了口气
道:“这两人害得我好苦!我半身不遂,就是拜受这两人之赐。
二十年来,只因我行走不便,未能去寻他们算帐,今日他们
自行赶上门来,不管怎样,定当决死一拚。再说,他们得罪
了我师父,我自己的怨仇还在其次,师门大仇,决计不能罢
休。我也没盼望能胜得他两人,只求拚个同归于尽,也算是
报答师父待我的恩义。”
黄蓉寻思:“他怎么说是两人?嗯,是了,他只道铜尸陈
玄风尚在人间。但不知他怎样与这两人结的仇?这是他的倒
霉事,也不便细问,另一件事却好生奇怪。”当下问道:“陆
庄主,你瞧出我是个女扮男装,那也不奇,但你怎能知道我
和他还没成亲?我不是跟他住在一间屋子里么?”
陆庄主给她这么一问,登时窘住,心道:“你还是黄花闺
女,难道我瞧不出来,只是这话倒难以说得明白。你这位姑
娘诗词书画,件件皆通,怎么在这上头这样胡涂?”正自思量
如何回答,陆冠英走进房来,低声道:“传过令啦。不过张、
顾、王、谭四位寨主说甚么也不肯去,说道就是砍了他们的
脑袋,也要在归云庄留守。”陆庄主叹道:“难得他们如此义
气!你快送这两位贵客走罢。
黄蓉、郭靖和陆庄主行礼作别,陆冠英送出庄去。庄丁
已将小红马和驴子牵在船中。郭靖在黄蓉耳边轻声问道:“上
船不上?”黄蓉也轻声道:“去一程再回来。”陆冠英心中烦乱,
只想快快送走客人,布置迎敌,哪去留心两人私语。
郭黄二人正要上船,黄蓉一瞥眼间,忽见湖滨远处一人
快步走来,头上竟然顶着一口大缸,模样极为诡异。这人足
不停步的过来,郭靖与陆冠英也随即见到。待他走近,只见
是个白须老头,身穿黄葛短衫,右手挥着一把大蒲扇,轻飘
飘的快步而行,那缸赫然是生铁铸成,看模样总有数百斤重。
那人走过陆冠英身旁,对众人视若无睹,毫不理会的过去,走
出数步,身子微摆,缸中忽然泼出些水来。原来缸中盛满清
水,那是更得加上一二百斤的重量了。一个老头子将这样一
口大铁缸顶在头上,竟是行若无事,武功实在高得出奇。
陆冠英心头一凛:“难道此人就是爹爹的对头?”当下顾
不得危险,发足跟去。
郭、黄二人对望了一眼,当即跟在他后面。郭靖曾听六
位师父说起当日在嘉兴醉仙楼头与丘处机比武之事,丘处机
其时手托铜缸,见师父们用手比拟,显然还不及这口铁缸之
大,难道眼前这老人的武功尚在长春子丘处机之上?
那老者走出里许,来到了一条小河之滨,四下都是乱坟。
陆冠英心想:“这里并无桥梁,瞧他是沿河东行呢还是向西?”
他心念方动,却不由得惊得呆了,只见那老者足不停步的从
河面上走了过去,身形凝稳,河水只浸及小腿。他过了对岸,
将大铁缸放在山边长草之中,飞身跃在水面,又一步步的走
回。
黄蓉与郭靖都曾听长辈谈起各家各派的武功,别说从未
听过头顶铁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
其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般武功?此刻亲眼见到,却又不
由得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