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过头顶铁缸行走水面,就是空身登萍渡水,那也只是故神
其说而已,世上岂能真有这般武功?此刻亲眼见到,却又不
由得不信,心中对那老者钦佩无已。
那老者一捋白须,哈哈大笑,向陆冠英道:“阁下便是太
湖群雄之首的陆少庄主了?”陆冠英躬身道:“不敢,请教太
公尊姓大名?”那老者向郭、黄二人一指道:“还有两个小哥,
一起过来罢。”陆冠英回过头来,见到郭、黄跟在后面,微感
惊讶。原来郭、黄二人轻功了得,跟踪时不发声响,而陆冠
英全神注视着老者,竟未察觉两人在后。
郭、黄二人拜倒,齐称:“晚辈叩见太公。”那老者呵呵
笑道:“免了,免了。”向陆冠英道:“这里不是说话之所,咱
们找个地方坐坐。”
陆冠英心下琢磨:“不知此人到底是不是我爹爹对头?”当
即单刀直入,问道:“太公可识得家父?”那老者道:“陆庄主
么?老夫倒未曾见过。”陆冠英见他似非说谎,又问:“家父
今日收到一件奇怪的礼物,太公可知道这件事么?”那老者问
道:“甚么奇怪礼物?”陆冠英道:“是一个死人的骷髅头,头
顶有五个洞孔。”那老者道:“这倒奇了,可是有人跟令尊闹
着玩么?”
陆冠英心道:“此人武功深不可测,若要和爹爹为难,必
然正大光明的找上门来,何必骗人撒谎?他既真的不知,我
何不邀他来到庄上,只要他肯出手相助,再有多厉害的对头
也不足惧了。”想到此处,不觉满脸堆欢,说道:“若蒙太公
不弃,请到敝庄奉茶。”那老者微一沉吟道:“那也好。”陆冠
英大喜,恭恭敬敬的请那老者先行。
那老者向郭靖一指道:“这两个小哥也是贵庄的罢。”陆
冠英道:“这两位是家父的朋友。”那老者不再理会,昂然而
行,郭、黄二人跟随在后。到得归云庄上,陆冠英请那老者
在前厅坐下,飞奔入内报知父亲。
过不多时,陆庄主坐在竹榻之上,由两名家丁从内抬了
出来,向那老者作揖行礼,说道:“小可不知高人驾临,有失
迎迓,罪过罪过。”
那老者微一欠身,也不回礼,淡淡的道:“陆庄主不必多
礼。”陆庄主道:“敢问太公高姓大名。”老者道:“老夫姓裘,
名叫千仞。”陆庄主惊道:“敢是江湖上人称铁掌水上飘的裘
老前辈?”裘千仞微微一笑,道:“你倒好记性,还记得这个
外号。老夫已有二十多年没在江湖上走动,只怕别人早忘记
啦!”
“铁掌水上飘”的名头早二十年在江湖上确是非同小可。
陆庄主知道此人是湖南铁掌帮的帮主,本来雄霸湖广,后来
不知何故,忽然封剑归隐,时日隔得久了,江湖后辈便都不
知道他的名头,见他突然这时候到来,好生惊疑,问道:“裘
老前辈驾临敝地,不知有何贵干?若有用得着晚辈之处,当
得效劳。”
裘千仞一捋胡子,笑道:“也没甚么大不了的事,总是老
夫心肠软,尘缘未尽……嗯,我想借个安静点儿的地方做会
功夫,咱们晚间慢慢细说。”陆庄主见他神色间似无恶意,但
总不放心,问道:“老前辈道上可曾撞到黑风双煞么?”裘千
仞道:“黑风双煞?这对恶鬼还没死么?”陆庄主听了这两句
话心中大慰,说道:“英儿,请裘老前辈去我书房休息。”裘
千仞向各人点点头,随了陆冠英走向后面。
陆庄主虽没见过裘千仞的武功,但素仰他的威名,知道
当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五人在华山绝顶论剑,
也曾邀他到场,只是他适有要事,未能赴约,但既受到邀请,
自是武功卓绝,非同小可,纵使不及王重阳等五人,谅亦相
差不远,有他在这里,黑风双煞是不能为恶的了,当下向郭
靖及黄蓉道:“两位还没走,真好极了。这位裘老前辈武功极
高,常人难以望其项背,天幸今日凑巧到来,我还忌惮甚么
对头?待会两位请自行在卧室中休息,只要别出房门,那就
没事。”
黄蓉微笑道:“我想瞧瞧热闹,成么?”陆庄主沉吟道:
“就怕对头来的人多,在下照应不到,误伤了两位。好罢,待
会两位请坐在我身旁,不可远离。有裘老前辈在此,鼠辈再
多,又何足道哉!”黄蓉拍手笑道:“我就爱瞧人家打架。那
天你打那个金国小王爷,真好看极啦。”
陆庄主道:“这次来的是那个小王爷的师父,本事可比他
大得多,因此我担了心。”黄蓉道:“咦,你怎么知道?”陆庄
主道:“黄姑娘,武功上的事儿,你就不大明白啦。那金国小
王爷以手指伤我英儿小腿,便是用手指在骷髅头顶上戳五个
洞孔的武功。”黄蓉道:“哪,我明白啦。王献之的字是王羲
之教的,王羲之是跟卫夫人学的,卫夫人又是以钟繇为师,行
家一瞧,就知道谁的书画是哪一家哪一派的。”陆庄主笑道:
“姑娘真是聪明绝顶,一点便透。只见我这两个对头奸恶狠毒,
比之钟王,却是有辱先贤了。”
黄蓉拉拉郭靖的手,说道:“咱们去瞧瞧那白胡子老公公
在练甚么功夫。”陆庄主惊道:“唉,使不得,别惹恼了他。”
黄蓉笑道:“不要紧。”站起身便走。
陆庄主坐在椅上,行动不得,心中甚是着急:“这姑娘好
不顽皮,这哪里是偷看得的?”只得命庄丁抬起竹榻,赶向书
房,要设法拦阻,只见郭黄二人已弯了腰,俯眼在纸窗上向
里张望。
黄蓉听得庄丁的足步声,急忙转身摇手,示意不可声张,
同时连连向陆庄主招手,要他过来观看。陆庄主生怕要是不
去,这位小姐发起娇嗔来,非惊动裘千仞不可,当下命庄丁
放轻脚步,将自己扶过去,俯眼窗纸,在黄蓉弄破的小孔中
向里一张,不禁大奇,只见裘千仞盘膝而坐,双目微闭,嘴
里正喷出一缕缕的烟雾,连续不断。
陆庄主是武学名家的弟子,早年随师学艺之时,常听师
父说起各家各派的高深武学,却从未曾听说口中能喷烟雾的,
当下不敢再瞧,一拉郭靖的衣袖,要他别再偷看。郭靖尊重
主人,同时也觉不该窥人隐秘,当即站直身子,牵了黄蓉的
手,随陆庄主来到内堂。
黄蓉笑道:“这老头儿好玩得紧,肚子里生了柴烧火!”陆
庄主道:“那你又不懂啦,这是一门厉害之极的内功。”黄蓉
道:“难道他嘴里能喷出火来烧死人么?”这句话倒非假作痴
呆,裘千仞这般古怪功夫,她确是极为纳罕。陆庄主道:“火
是一定喷不出来的,不过既能有如此精湛的内功,想来摘花
采叶都能伤人了。”黄蓉笑道:“啊,碎挼花打人!”陆庄主微
微一笑,说道:“姑娘好聪明。”
原来唐时有无名氏作小词《菩萨蛮》一首道:“牡丹含露
真珠颗,美人折向庭前过。含笑问檀郎:‘花强妾貌强?’檀
郎故相恼,须道‘花枝好。’一向发娇嗔,碎挼花打人。”这
首词流传很广,后来出了一桩案子,一个恶妇把丈夫两条腿
打断了,唐宣宗皇帝得知后,曾笑对宰相道:“这不是‘碎挼
花打人’么?”是以黄蓉用了这个典故。
陆庄主见裘千仞如此功力,心下大慰,命陆冠英传出令
去,派人在湖面与各处道路上四下巡逻,见到行相奇特之人,
便以礼相敬,请上庄来;又命人大开庄门,只待迎宾。
到得傍晚,归云庄大厅中点起数十支巨烛,照耀得白昼
相似,中间开了一席酒席,陆冠英亲自去请裘千仞出来坐在
首席。郭靖与黄蓉坐了次席,陆庄主与陆冠英在下首相陪。陆
庄主敬了酒后,不敢动问裘千仞的来意,只说些风土人情不
相干的闲话。
酒过数巡,裘千仞道:“陆老弟,你们归云庄是太湖群雄
的首脑,你老弟武功自是不凡的了,可肯露一两手,给老夫
开开眼界么?”陆庄主忙道:“晚辈这一点微末道行,如何敢
在老前辈面前献丑?再说晚辈残废已久,从前恩师所传的一
点功夫,也早搁下了。”裘千仞道:“尊师是哪一位?说来老
夫或许相识。”陆庄主一声长叹,脸色惨然,过了良久,才道:
“晚辈愚鲁,未能好生侍奉恩师,复为人所累,致不容于师门。
言之可羞,且不敢有玷恩师清誉。还请前辈见谅。”
陆冠英心想:“原来爹爹是被师父逐出的,因此他从不显
露会武,连我也不知他竟是武学高手。若不是那日那金狗逞
凶伤我,只怕爹爹永远不会出手。他一生之中,必定有一件
极大的伤心恨事。”心中不禁甚是难受。
裘千仞道:“老弟春秋正富,领袖群雄,何不乘此时机大
大振作一番?出了当年这口恶气,也好教你本派的前辈悔之
莫及。”陆庄主道:“晚辈身有残疾,无德无能,老前辈的教
诲虽是金石良言,晚辈却是力不从心。”裘千仞道:“老弟过
谦了。在下眼见有一条明路,却不知老弟是否有意?”陆庄主
道:“敢请老前辈指点迷津。”裘千仞微微一笑,只管吃菜,却
不接口。
陆庄主知道这人隐姓埋名二十余年,这时突然在江南出
现,必是有所为而来,他是前辈高人,不便直言探问,只好
由他自说。
裘千仞道:“老弟既然不愿见示师门,那也罢了。归云庄
威名赫赫,主持者自然是名门弟子。”陆庄主微笑道:“归云
庄的事,向来由小儿冠英料理。他是临安府云栖寺枯木大师
的门下。”裘千仞道:“啊,枯木是仙霞派中的好手,那是少
林一派的旁支,外家功夫也算是过得去的。少庄主露一手给
老朽开开眼界如何?”陆庄主道:“难得裘老前辈肯加指点,那
真是孩儿的造化。”
陆冠英也盼望他指点几手,心想这样的高人旷世难逢,只
要点拨我一招一式,那就终身受用不尽,当下走到厅中,说
道:“请太公指点。”拉开架式,使出生平最得意的一套“罗
汉伏虎拳”来,拳风虎虎,足影点点,果然名家弟子,武功
有独到之处,打得片刻,突然一声大吼,恍若虎啸,烛影摇
晃,四座风生。众庄丁寒战股栗,相顾骇然。他打一拳,喝
一声,威风凛凛,宛然便似一头大虫。便在纵跃翻扑之际,突
然左掌竖立,成如来佛掌之形。原来这套拳法中包含猛虎罗
汉双形,猛虎剪扑之势、罗汉搏击之状,同时在一套拳法中
显示出来。再打一阵,吼声渐弱,罗汉拳法却越来越紧,最
后砰的一拳,击在地下,着拳处的方砖立时碎裂。陆冠英托
地跃起,左手擎天,右足踢斗,巍然独立,俨如一尊罗汉佛
像,更不稍有晃动。
郭靖与黄蓉大声喝彩,连叫:“好拳法!”陆冠英收势回
身,向裘千仞一揖归座。裘千仞不置可否,只是微笑。陆庄
主问道:“孩儿这套拳还可看得么?”裘千仞道:“也还罢了。”
陆庄主道:“不到之处,请老前辈点拨。”裘千仞道:“令郎的
拳法用以强身健体,再好不过了,但说到制胜克敌,却是无
用。”陆庄主道:“要听老前辈宏教,以开茅塞。”郭靖也是好
生不解:“少庄主的武功虽非极高,但怎么能说‘无用’?”
裘千仞站起身来,走到天井之中,归座时手中已各握了
一块砖头。只见他双手也不怎么用劲,却听得格格之声不绝,
两块砖头已碎成小块,再捏一阵,碎块都成了粉末,簌簌簌
的都掉在桌上。席上四人一齐大惊失色。
裘千仞将桌面上的砖粉扫入衣兜,走到天井里抖在地下,
微笑回座,说道:“少庄主一拳碎砖,当然也算不易。但你想,
敌人又不是砖头,岂能死板板的放在那里不动?任由你伸拳
去打?再说,敌人的内劲若是强过了你,你这拳打在他身上,
反弹出来,自己不免反受重伤。”陆冠英默然点头。
裘千仞叹道:“当今学武之人虽多,但真正称得上有点功
夫的,也只寥寥这么几个而已。”黄蓉问道:“是哪几个?”裘
千仞道:“武林中自来都说东邪、西毒、南帝、北丐、中神通
五人为天下之最。讲到功力深厚,确以中神通王重阳居首,另
外四人嘛,也算各有独到之处。但有长必有短,只要明白了
各人的短处,攻隙击弱,要制服他们却也不难。”
此言一出,陆庄主、黄蓉、郭靖三人都大吃一惊。陆冠
英未知这五人威名,反而并不如何讶异。黄蓉本来见了他头
顶铁缸、踏水过河,口喷烟雾,手碎砖石四项绝技,心下甚
是佩服,这时听他说到她爹爹时言下颇有轻视之意,不禁气
恼,笑吟吟的问道:“那么老前辈将这五人一一打倒,扬名天
下,岂不甚好?”
裘千仞道:“王重阳是已经过世了。那年华山论剑,我适
逢家有要事,不能赴会,以致天下武功第一的名头给这老道
士得了去。当时五人争一部《九阴真经》,说好谁武功最高,
这部经就归谁,当时比了七日七夜,东邪、西毒、南帝、北
丐尽皆服输。后来王重阳逝世,于是又起波折。听说那老道
临死之时,将这部经书传给了他师弟周伯通。东邪黄药师赶
上口去,周伯通不是他对手,给他抢了半部经去。这件事后
来如何了结,就不知道了。”
黄蓉与郭靖均想:“原来中间竟有这许多周折。那半部经
书却又给黑风双煞盗了去。”
黄蓉道:“既然你老人家武功第一,那部经书该归您所有
啊。”裘千仞道:“我也懒得跟人家争了。那东邪、西毒、南
帝、北丐四人都是半斤八两,这些年来人人苦练,要争这天
下第一的名头。二次华山论剑,热闹是有得看的。”黄蓉道:
“还有二次华山论剑么?”裘千仞道:“二十五年一世啊。老的
要死,年轻的英雄要出来。屈指再过一年,又是华山论剑之
期,可是这些年中,武林中又有甚么后起之秀?眼见相争的
还是我们几个老家伙。唉,后继无人,看来武学衰微,却是
一代不如一代的了。”说着不住摇头,甚为感慨。
黄蓉道:“您老人家明年上华山吗?要是您去,带我们去
瞧瞧热闹,好不?我最爱看人家打架。”裘千仞道:“嘿,孩
子话!那岂是打架?我本是不想去的,一只脚已踏进了棺材
了,还争这虚名干甚么?不过眼下有件大事,有关天下苍生
气运,我若是贪图安逸,不出来登高一呼,免不得万民遭劫,
生灵涂炭,实是无穷之祸。”四人听他说得厉害,忙问端的。
裘千仞道:“这是机密大事,郭、黄二位小哥不是江湖上
人物,还是不要预闻的好。”黄蓉笑道:“陆庄主是我好朋友,
只要你对他说了,他却不会瞒我。”陆庄主暗骂这位姑娘好顽
皮,但也不便当面不认。裘千仞道:“既然如此,我就向各位
说了,但事成之前,可千万不能泄漏。”郭靖心想:“我们跟
他非亲非故,既是机密,还是不听的好。”当下站起身来,说
道:“晚辈二人告辞。”牵了黄蓉的手就要退席。裘千仞却道:
“两位是陆庄主好友,自然不是外人,请坐,请坐。”说着伸
手在郭靖肩上一按。郭靖觉得来力也非奇大,只是长者有命,
不敢运力抵御,只得乘势坐回椅中。
裘千仞站起来向四人敬了一杯酒,说道:“不出半年,大
宋就是大祸临头了,各位可知道么?”各人听他出语惊人,无
不耸然动容。陆冠英挥手命众庄丁站到门外,侍候酒食的僮
仆也不要过来。
裘千仞道:“老夫得到确实讯息,六个月之内,金兵便要
大举南征,这次兵势极盛,大宋江山必定不保。唉,这是气
数使然,那也是无可奈何的了。”郭靖惊道:“那么裘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