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射雕英雄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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射雕英雄传- 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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颜烈见这人衣着明明是个斯文士子,却如此肮脏,不禁
皱了眉头,加快脚步,只怕沾到了那人身上的污秽。突听那
人干笑数声,声音甚是刺耳,经过他身旁时,顺手伸出折扇,
在他肩头一拍。颜烈身有武功,这一下竟没避开,不禁大怒,
喝道:“干甚么?”
那人又是一阵干笑,踢跶踢跶的向前去了,只听他走到
过道尽头,对店小二道:“喂,伙计啊,你别瞧大爷身上破破
烂烂,大爷可有的是银子。有些小子可邪门着哪,他就是仗
着身上光鲜唬人。招摇撞骗,勾引妇女,吃白食,住白店,全
是这种小子,你得多留着点儿神。稳稳当当的,让他先交了
房饭钱再说。”也不等那店小二答腔,又是踢跶踢跶的走了。
颜烈更是心头火起,心想好小子,这话不是冲着我来吗?

那店小二听那人一说,斜眼向他看了眼,不禁起疑,走到他
跟前,哈了哈腰,陪笑道:“您老别见怪,不是小的无礼
……”颜烈知他意思,哼了一声道:“把这银子给存在柜上!”
伸手往怀里一摸,不禁呆了。他囊里本来放着四五十两银子,
一探手,竟已空空如也。店小二见他脸色尴尬,只道穷酸的话
不错,神色登时不如适才恭谨,挺腰凸肚的道:“怎么?没带
钱吗?”
颜烈道:“你等一下,我回房去拿。”他只道匆匆出房,忘
拿银两,哪知回入房中打开包裹一看,包裹几十两金银竟然
尽皆不翼而飞。这批金银如何失去,自己竟是茫然不觉,那
倒奇了,寻思:“适才包氏娘子出去解手,我也去了茅房一阵,
前后不到一炷香时分,怎地便有人进房来做了手脚?嘉兴府
的飞贼倒是厉害。”
店小二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的张望,见他银子拿不出来,发
作道:“这女娘是你原配妻子吗?要是拐带人口,可要连累我
们呢!”包惜弱又羞又急,满脸通红。颜烈一个箭步纵到门口,
反手一掌,只打得店小二满脸是血,还打落了几枚牙齿。店
小二捧住脸大嚷大叫:“好哇!住店不给钱,还打人哪!”颜
烈在他屁股上加了一脚,店小二一个筋斗翻了出去。
包惜弱惊道:“咱们快走吧,不住这店了。”颜烈笑道:
“别怕,没了银子问他们拿。”端了一张椅子坐在房门口头。过
不多时,店小二领了十多名泼皮,抡棍使棒,冲进院子来。颜
烈哈哈大笑,喝道:“你们想打架?”忽地跃出,顺手抢过一
根杆棒,指东打西,转眼间打倒了四五个。那些泼皮平素只
靠逞凶使狠,欺压良善,这时见势头不对,都抛下棍棒,一

窝蜂的挤出院门,躺在地下的连爬带滚,惟恐落后。
包惜弱早已吓得脸上全无血色,颤声道:“事情闹大了,
只怕惊动了官府。”颜烈笑道:“我正要官府来。”包惜弱不知
他的用意,只得不言语了。
过不半个时辰,外面人声喧哗,十多名衙役手持铁尺单
刀,闯进院子,把铁链抖得当啷当啷乱响,乱嘈嘈的叫道:
“拐卖人口,还要行凶,这还了得?凶犯在哪里?”颜烈端坐
椅上不动。众衙役见他衣饰华贵,神态俨然,倒也不敢贸然
上前。带头的捕快喝道:“喂,你叫甚么名字?到嘉兴府来干
甚么?”颜烈道:“你去叫盖运聪来!”
盖运聪是嘉兴府的知府,众衙役听他直斥上司的名字,都
是又惊又怒。那捕快道:“你失心疯了吗?乱呼乱叫盖大爷的
名字。”颜烈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往桌上一掷,抬头瞧着屋
顶,说道:“你拿去给盖运聪瞧瞧,看他来是不来?”那捕快
取过信件,见了封皮上的字,吃了一惊,但不知真伪,低声
对众衙役道:“看着他,别让他跑了。”随即飞奔而出。
包惜弱坐在房中,心里怦怦乱跳,不知吉凶。
过不多时,又涌进数十名衙役来,两名官员全身公服,抢
上来向颜烈跪倒行礼,禀道:“卑职嘉兴府盖运聪、秀水县姜
文,叩见大人。卑职不知大人驾到,未能远迎,请大人恕罪。”
颜烈摆了摆手,微微欠身,说道:“兄弟在贵县失窃了一些银
子,请两位劳神查一查。”盖运聪忙道:“是,是。”手一摆,
两名衙役托过两只盘子,一盘黄澄澄的全是金子,一盘白晃
晃的则是银子。
盖运聪道:“卑职治下竟有奸人胆敢盗窃大人使费,全是

卑职之罪,这点戋戋之数,先请大人赏收。”颜烈笑着点点头,
盖运聪又把那封信恭恭敬敬的呈上,说道:“卑职已打扫了行
台,恭请大人与夫人的宪驾。”颜烈道:“还是这里好,我喜
欢清清静静的,你们别来打扰啰唆。”说着脸色一沉。盖运聪
与姜文忙道:“是,是!大人还需用甚么,请尽管吩咐,好让
卑职办来孝敬。”颜烈抬头不答,连连摆手。盖姜二人忙率领
衙役退了出去。
那店小二早已吓得面无人色,由掌柜的领着过来磕头赔
罪,只求饶了一条性命,打多少板子屁股也是心甘。颜烈从
盘中取过一锭银子,掷在地上,笑道:“赏你吧,快给我滚。”
那店小二还不敢相信,掌柜的见颜烈脸无恶意,怕他不耐烦,
忙捡起银子,磕了几个头,拉着店小二出去。
包惜弱兀自心神不定,问道:“这封信是甚么法宝?怎地
做官的见了,竟怕成这个样子。”颜烈笑道:“本来我又管不
着他们,这些做官的自己没用。赵扩手下尽用这些脓包,江
山不失,是无天理了。”包惜弱道:“赵扩,那是谁?”颜烈道:
“那就是当今的宁宗皇帝。”包惜弱吃了一惊,忙道:“小声!
圣上的名字,怎可随便乱叫?”颜烈见她关心自己,很是高兴,
笑道:“我叫却是不妨。到了北方,咱们不叫他赵扩叫甚么?”
包惜弱道:“北方?”颜烈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突然门外蹄
声急促,数十骑马停在客店门口。包惜弱雪白的脸颊上本已
透出些血色,听到蹄声,立时想起那晚官兵捕拿之事,登时
脸色又转苍白。颜烈却是眉头一皱,好似颇不乐意。
只听得靴声橐橐,院子里走进数十名锦衣军士来,见到
颜烈,个个脸色有喜,齐叫:“王爷!”爬下行礼。颜烈微笑

道:“你们终于找来啦。”包惜弱听他们叫他“王爷”,更是惊
奇万分,只见那些大汉站起身来,个个虎背熊腰,甚是剽健。
颜烈摆了摆手道:“都出去吧!”众军士齐声答应,鱼贯
而出。颜烈转头对包惜弱道:“你瞧我这些下属,与宋兵比起
来怎样?”包惜弱奇道:“难道他们不是宋兵?”颜烈笑道:
“现今我对你实说了吧,这些都是大金国的精兵!”说罢纵声
长笑,神情得意之极。
包惜弱颤声道:“那么……你……你也是……”颜烈笑道:
“不瞒娘子说,在下的姓氏上还得加多一个‘完’字,名字中
加多一个‘洪’字。在下完颜洪烈,大金国六王子,封为赵
王的。便是区区。”
包惜弱自小听父亲说起金国蹂躏我大宋河山之惨、大宋
皇帝如何被他们掳去不得归还、北方百姓如何被金兵残杀虐
待,自嫁了杨铁心后,丈夫对于金国更是切齿痛恨,哪知道
这几天中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竟是个金国王子,惊骇之余,竟
是说不出话来。
完颜洪烈见她脸上变色,笑声顿敛,说道:“我久慕南朝
繁华,是以去年求父皇派我到临安来,作为祝贺元旦的使者。
再者,宋主尚有几十万两银子的岁贡没依时献上,父皇要我
前来追讨。”包惜弱道:“岁贡?”完颜洪烈道:“是啊,宋朝
求我国不要进攻,每年进贡银两绢匹,可是他们常说甚么税
亻尼
收不足,总是不肯爽爽快快的一次缴足。这次我对韩胄全
不客气,跟他说,如不在一个月之内缴足,我亲自领兵来取,
不必再费他心了。”包惜弱道:“韩丞相又怎样说?”完颜洪烈
道:“他有甚么说的?我人未离临安府,银子绢匹早已送过江

去啦,哈哈!”包惜弱蹙眉不语。完颜洪烈道:“催索银绢甚
么的,本来也不须我来,派一个使臣就已足够。我本意是想
瞧瞧南朝的山川形胜,人物风俗,不意与娘子相识,真是三
生有幸。”包惜弱心头思潮起伏,茫然失措,仍是默然不语。
完颜洪烈道:“我给娘子买衣衫去。”包惜弱低头道:“不
用啦。”完颜洪烈笑道:“韩丞相私下另行送给我的金银,如
买了衣衫,娘子一千年也穿着不完。娘子别怕,客店四周有
我亲兵好好守着,决无歹人敢来伤你。”说着扬长出店。
包惜弱追思自与他相见以来的种种经过,他是大金国王
子,对自己一个平民寡妇如此低声下气,不知有何用意?想
到丈夫往日恩情,他惨遭非命,撇下自己一个弱女子处此尴
尬境地,实不知如何是好,不由得六神无主,又伏枕痛哭起
来。
完颜洪烈怀了金银,径往闹市走去,见城中居民人物温
雅,虽然贩夫走卒,亦多俊秀不俗之人,心中暗暗称羡。
突然间前面蹄声急促,一骑马急奔而来。市街本不宽敞,
加之行人拥挤,街旁又摆满了卖物的摊头担子,如何可以驰
马?完颜洪烈忙往街边一闪,转眼之间,见一匹黄马从人丛
中直窜出来。那马神骏异常,身高膘肥,竟是一匹罕见的良
马。完颜洪烈暗暗喝了一声彩,瞧那马上乘客,不觉哑然。
那马如此神采,骑马之人却是个又矮又胖的猥琐汉子,乘
在马上犹如个大肉团一般。此人手短足短,没有脖子,一个
头大得出奇,却又缩在双肩之中。说也奇怪,那马在人堆里
发足急奔,却不碰到一人、亦不踢翻一物,只见它出蹄轻盈,

纵跃自如,跳过瓷器摊,跨过青菜担,每每在间不容发之际
闪让而过,闹市疾奔,竟与旷野驰骋无异。完颜洪烈不自禁
的喝了一声彩:“好!”
那矮胖子听得喝彩,回头望了一眼。完颜洪烈见他满脸
都是红色的酒糟粒子,一个酒糟鼻又大又圆,就如一只红柿
子粘在脸上,心想:“这匹马好极,我出高价买下来吧。”
就在这时,街头两个小孩游戏追逐,横过马前。那马出
其不意,吃了一惊,眼见左足将要踢到小孩身上,那矮胖子
一提缰绳,跃离马鞍,那马身上一轻,倏然跃起,在两个小
孩头顶飞越而过,那矮胖子随又轻飘飘的落在马背。
完颜洪烈一呆,心想这矮子骑术如此精绝,我大金国善
乘之人虽多,却未有及得上他的,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如聘
得此人回京教练骑兵,我手下的骑士定可纵横天下。这比之
购得一匹骏马又好过万倍了。他这次南来,何处可以驻兵,何
处可以渡江,看得仔仔细细,一一暗记在心,甚至各地州县
长官的姓名才能,也详为打听。此时见到这矮胖子骑术神妙
无比,心想南人朝政腐败,如此奇士弃而不用,遗诸草野,何
不楚材晋用?当下决意以重金聘他到燕京去作马术教头。
他心意已决,发足疾追,只怕那马脚力太快,追赶不上,
正要出声高呼,但见那乘马奔到大街转弯角处,忽然站住。完
颜洪烈又是一奇,心想马匹疾驰,必须逐渐放慢脚步方能停
止,此马竟能在急行之际斗然收步,实是前所未睹,就算是
武功高明之人,也未必能在发力狂奔之时如此神定气闲的蓦
地站定。只见那矮胖子飞身下马,钻入一家店内。
完颜洪烈快步走将过去,见店中直立着一块大木牌,写

着“太白遗风”四字,却是一家酒楼,再抬头看时,楼头一
块极大的金字招牌,写着“醉仙楼”三个大字,字迹劲秀,旁
边写着“东坡居士书”五个小字,原来是苏东坡所题。完颜
洪烈见这酒楼气派豪华,心想:“他来到酒楼,便先请他大吃
大喝一番,乘机结纳,正是再好不过。”忽见那矮胖子从楼梯
上奔了下来,手里托着一个酒坛,走到马前。完颜洪烈当即
闪在一旁。
那矮胖子站在地下,更加显得臃肿难看,身高不过三尺,
膀阔几乎也有三尺,那马偏偏腿长身高,他头顶不过刚齐到
马镫。只见他把酒坛放在马前,伸掌在酒坛肩上轻击数掌,随
手一揭,已把酒坛上面一小半的坛身揭了下来,那酒坛便如
是一个深底的瓦盆。黄马前足扬起,长声欢嘶,俯头饮酒。完
颜洪烈闻得酒香,竟是浙江绍兴的名酿女儿红,从这酒香辨
来,至少是十来年的陈酒。
那矮胖子转身入内,手一扬,当的一声,将一大锭银子
掷在柜上,说道:“给开三桌上等酒菜,两桌荤的,一桌素的。”
掌柜的笑道:“是啦,韩三爷。今儿有松江来的四鳃鲈鱼,下
酒再好没有。这银子您韩三爷先收着,慢慢再算。”矮胖子白
眼一翻,怪声喝道:“怎么?喝酒不用钱?你当韩老三是光棍
混混,吃白食的吗?”掌柜笑嘻嘻的也不以为忤,大声叫道:
“伙计们,加把劲给韩三爷整治酒菜哪!”众伙计里里外外一
叠连声的答应。
完颜洪烈心想:“这矮胖子穿着平常,出手却这般豪阔,
众人对他又如此奉承,看来是嘉兴府的一霸。要聘他北上去
做马术教头,只怕要费点周折了。且看他请些甚么客人,再

相机行事。”当下拾级登楼,拣了窗边一个座儿坐下,要了一
斤酒,随意点了几个菜。
这醉仙楼正在南湖之旁,湖面轻烟薄雾,几艘小舟荡漾
其间,半湖水面都浮着碧油油的菱叶,他放眼观赏,登觉心
旷神怡。这嘉兴是古越名城,所产李子甜香如美酒,因此春
秋时这地方称为醉李。当年越王勾践曾在此处大破吴王阖闾,
正是吴越之间交通的孔道。当地南湖中又有一项名产,是绿
色的没角菱,菱肉鲜甜嫩滑,清香爽脆,为天下之冠,是以
湖中菱叶特多。其时正当春日,碧水翠叶,宛若一泓碧玻璃
上铺满一片片翡翠。
完颜洪烈正在赏玩风景,忽见湖心中一叶渔舟如飞般划
来。这渔舟船身狭长,船头高高翘起,船舷上停了两排捉鱼
的水鸟。完颜洪烈初时也不在意,但转眼之间,只见那渔舟
已赶过了远在前头的小船,竟是快得出奇。片刻间渔舟渐近,
见舟中坐着一人,舟尾划桨的穿了一身蓑衣,却是个女子。她
伸桨入水,轻轻巧巧的一扳,渔舟就箭也似的射出一段路,船
身儿如离水飞跃,看来这一扳之力少说也有一百来斤,女子
而有如此劲力已是奇怪,而一枝木桨又怎受得起如此大力?
只见她又是数扳,渔舟已近酒楼,日光照在桨上,亮晃
晃的原来是一柄点铜铸的铜桨。那渔女把渔舟系在酒楼下石
级旁的木桩上,轻跃登岸。坐在船舱里的汉子挑了一担粗柴,
也跟着上来。两人径上酒楼。渔女向那矮胖子叫了声:“三哥!”
在他身旁坐了下来。矮胖子道:“四弟、七妹,你们来得早!”
完颜洪烈侧眼打量那两人时,见那女子大约十八九岁年
纪,身形苗条,大眼睛,长睫毛,皮肤如雪,正是江南水乡

的人物。她左手倒提铜桨,右手拿了蓑笠,露出一头乌云般
的秀发。完颜洪烈心想:“这姑娘虽不及我那包氏娘子美貌,
却另有一般天然风姿。”
那挑柴的汉子三十岁上下年纪,一身青布衣裤,腰里束
了条粗草绳,足穿草鞋,粗手大脚,神情木讷。他放下担子,
把扁担往桌旁一靠,叽叽数声,一张八仙桌竟给扁担推动了
数寸。完颜洪烈一怔,瞧那条扁担也无异状,通身黑油油地,
中间微弯,两头各有一个突起的鞘子。这扁担如此沉重,料
想必是精钢熟铁所铸。那人腰里插了一柄砍柴用的短斧,斧
刃上有几个缺口。
两人刚坐定,楼上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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