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且莫悲伤,咱们从长计议。”陆乘风大声哭道:“梅超风,你
这贼婆娘害得我好苦。你不要脸偷汉,那也罢了,干吗要偷
师父的《九阴真经》?师父一怒之下,将我们师兄弟四人一齐
震断脚筋,逐出桃花岛,我只盼师父终肯回心转意,怜我受
你们两个牵累,重行收归师门。现今他老人家逝世,我是终
身遗恨,再无指望的了。”
梅超风骂道:“我从前骂你没有志气,此时仍然要骂你没
有志气。你三番四次邀人来和我夫妇为难,逼得我夫妇无地
容身,这才会在蒙古大漠遭难。眼下你不计议如何报复害师
大仇,却哭哭啼啼的跟我算旧帐。咱们找那七个贼道去啊,你
走不动我背你去。”
黄蓉却只是哭叫:“爹爹,我要爹爹!”
朱聪说道:“咱们先问问清楚。”走到裘千仞面前,在他
身上拍了几下灰土,说道:“小徒无知,多有冒犯,请老前辈
恕罪。”裘千仞怒道:“我年老眼花,一个失手,这不算数,再
来比过。”
朱聪轻拍他的肩膀,在他左手上握了一握,笑道:“老前
辈功夫高明得紧,不必再比啦。”一笑归座,左手拿了一只酒
杯,右手两指捏住杯口,不住团团旋转,突然右手平掌向外
挥出,掌缘击在杯口,托的一声响,一个高约半寸的磁圈飞
将出去,落在桌面。他左手将酒杯放在桌上,只见杯口平平
整整的矮了一截,所使手法竟和裘千仞适才一模一样,众人
无不惊讶。朱聪笑道:“老前辈功夫果然了得,给晚辈偷了招
来,得罪得罪,多谢多谢。”
裘千仞立时变色。众人已知必有蹊跷,但一时却看不透
这中间的机关。朱聪叫道:“靖儿,过来,师父教你这个本事,
以后你可去吓人骗人。”郭靖走近身去。朱聪从左手中指上除
下一枚戒指,说道:“这是裘老前辈的,刚才我借了过来,你
戴上。”裘千仞又惊又气,却不懂明明戴在自己手上的戒指,
怎会变到了他手指上。
郭靖依言戴了戒指。朱聪道:“这戒指上有一粒金刚石,
最是坚硬不过。你用力握紧酒杯,将金刚石抵在杯上,然后
以右手转动酒杯。”郭靖照他吩咐做了。各人这时均已了然,
陆冠英等不禁笑出声来。郭靖伸右掌在杯口轻轻一击,一圈
杯口果然应手而落,原来戒指上的金刚石已在杯口划了一道
极深的印痕,哪里是甚么深湛的内功了?黄蓉看得有趣,不
觉破涕为笑,但想到父亲,又哀哀的哭了起来。
朱聪道:“姑娘且莫就哭,这位裘老前辈很爱骗人,他的
话呀,未必很香。”黄蓉愕然不解。朱聪笑道:“令尊黄老先
生武功盖世,怎会被人害死?再说全真七子都是规规矩矩的
人物,又与令尊没仇,怎会打将起来?”黄蓉急道:“定是为
了丘处机这些牛鼻子道士的师叔周伯通。”朱聪道:“怎样?”
黄蓉哭道:“你不知道的。”以她聪明机警,本不致轻信人言,
但一来父女骨肉关心,二来黄药师和周伯通之间确有重大过
节。全真七子要围攻她父亲,实不由她不信。
朱聪道:“不管怎样,我总说这个糟老头子的话有点儿
臭。”黄蓉道:“你说他是放……放……”朱聪一本正经的道:
“不错,是放屁!他衣袖里还有这许多鬼鬼祟祟的东西,你来
猜猜是干甚么用的。”当下一件件的摸了出来,放在桌上,见
是两块砖头,一扎缚得紧紧的干茅,一块火绒、一把火刀和
一块火石。
黄蓉拿起砖头一捏,那砖应手而碎,只用力搓了几搓,砖
头成为碎粉。她听了朱聪刚才开导,悲痛之情大减,这时笑
生双靥,说道:“这砖头是面粉做的,刚才他还露一手捏砖成
粉的上乘内功呢!”
裘千仞一张老脸一忽儿青,一忽儿白,无地自容,他本
想捏造黄药师的死讯,乘乱溜走,哪知自己炫人耳目的手法
尽被朱聪拆穿,当即袍袖一拂,转身走出,梅超风反手抓住,
将他往地下摔落,喝道:“你说我恩师逝世,到底是真是假?”
这一摔劲力好大,裘千仞痛得哼哼唧唧,半晌说不出话来。
黄蓉见那束干茅头上有烧焦了的痕迹,登时省悟,说道:
“二师父,你把这束干茅点燃了藏在袖里,然后吸一口,喷一
口。”江南六怪对黄蓉本来颇有芥蒂,但此刻齐心对付裘千仞,
变成了敌忾同仇。朱聪颇喜黄蓉刁钻古怪,很合自己脾气,听
得她一句“二师父”叫出了口,更是喜欢,当即依言而行,还
闭了眼摇头晃脑,神色俨然。
黄蓉拍手笑道:“靖哥哥,咱们刚才见这糟老头子练内功,
不就是这样么?”走到裘千仞身边,笑吟吟的道:“起来罢。”
伸手搀他站起,突然左手轻挥,已用“兰花拂穴手”拂中了
他背后第五椎节下的“神道穴”,喝道:“到底我爹爹有没有
死?你说他死,我就要你的命。”一翻手,明晃晃的蛾眉钢刺
已抵在他胸口。
众人听了她的问话,都觉好笑,虽是问他讯息,却又不
许他说黄药师真的死了。裘千仞只觉身上一阵酸一阵痒,难
过之极,颤声道:“只怕没死也未可知。”黄蓉笑逐颜开,说
道:“这还像话,就饶了你。”在他“缺盆穴”上捏了几把,解
开他的穴道。
陆乘风心想:“小师妹问话一厢情愿,不得要领。”当下
问道:“你说我师父被全真七子害死,是你亲眼见到呢,还是
传闻?”裘千仞道:“是听人说的。”陆乘风道:“谁说的?”裘
千仞沉吟了一下,道:“是洪七公。”黄蓉急问:“哪一天说的?”
裘千仞道:“一个月之前。”黄蓉问道:“七公在甚么地方对你
说的?”裘千仞道:“在泰山顶上,我跟他比武,他输了给我,
无意间说起这回事。”
黄蓉大喜,纵上前去,左手抓住他胸口,右手拔下了他
一小把胡子,咭咭而笑,说道:“七公会输给你这糟老头子?
梅师姊、陆师兄,别听他放……放……”她女孩儿家粗话竟
说不出口。朱聪接口道:“放他奶奶的臭狗屁!”黄蓉道:“一
个月之前,洪七公明明跟我和靖哥哥在一起,靖哥哥,你再
给他一掌!”郭靖道:“好!”纵身就要上前。
裘千仞大惊,转身就逃,他见梅超风守在门口,当下反
向里走。陆冠英上前拦阻,被他出手一推,一个踉跄,跌了
开去。须知裘千仞虽然欺世盗名,但究竟也有些真实武功,要
不然哪敢贸然与六怪、郭靖动手?陆冠英却不是他的敌手。
黄蓉纵身过去,双臂张开,问道:“你头顶铁缸,在水面
上走过,那是甚么功夫?”裘千仞道:“这是我的独门轻功。我
外号‘铁掌水上飘’,这便是‘水上飘’了。”黄蓉笑道:“啊,
还在信口胡吹,你到底说不说?”裘千仞道:“我年纪老了,武
功已大不如前,轻身功夫却还没丢荒。”黄蓉道:“好啊,外
面天井里有一口大金鱼缸,你露露‘水上飘’的功夫给大伙
开开眼界,你瞧见没有?一出厅门,左手那株桂花树下面就
是。”裘千仞道:“一缸水怎能演功夫……”他一句话未说完,
突然眼前亮光闪动,脚上一紧,身子已倒吊了起来。梅超风
喝道:“死到临头,还要嘴硬。”毒龙银鞭将他卷在半空,依
照黄蓉所说方位,银鞭轻抖,扑通一声,将他倒摔入鱼缸之
中。黄蓉奔到缸边,蛾眉钢刺一晃,说道:“你不说,我不让
你出来,水上飘变成了水底钻。”
裘千仞双足在缸底急蹬,想要跃出,被她钢刺在肩头轻
轻一戳,又跌了下去,湿淋淋的探头出来,苦着脸道:“那口
缸是薄铁皮做的,缸口封住,上面放了三寸深的水。那条小
河么,我先在水底下打了桩子,桩顶离水面五六寸,因此……
因此你们看不出来。”黄蓉哈哈大笑,进厅归座,再不理他。
裘千仞跃出鱼缸,低头疾趋而出。
梅超风与陆乘风刚才又哭又笑的斗了一场,寻仇凶杀之
意本已大减,得知师父并未逝世,心下喜欢,又听小师妹连
笑带比、咭咭咯咯说着裘千仞的事,哪里还放得下脸?硬得
起心肠?她沉吟片刻,沉着嗓子说道:“陆乘风,你让我徒儿
走,瞧在师父份上,咱们前事不究。你赶我夫妇前往蒙古……
唉,一切都是命该如此。”
陆乘风长叹一声,心道:“她丈夫死了,眼睛瞎了,在这
世上孤苦伶仃。我双腿残废,却是有妻有子,有家有业,比
她好上百倍。大家都是几十岁的人了,还提旧怨干甚么?”便
道:“你将你徒儿领去就是。梅师姊,小弟明日动身到桃花岛
去探望恩师,你去也不去?”梅超风颤声道:“你敢去?”陆乘
风道:“不得恩师之命,擅到桃花岛上,原是犯了大规,但刚
才给那裘老头信口雌黄的乱说一通,我总是念着恩师,放心
不下。”黄蓉道:“大家一起去探望爹爹,我代你们求情就是。”
梅超风呆立片刻,眼中两行泪水滚了下来,说道:“我哪
里还有面目去见他老人家?恩师怜我孤苦,教我养我,我却
狼子野心,背叛师门……”突然间厉声喝道:“只待夫仇一报,
我会自寻了断。江南七怪,有种的站出来,今晚跟老娘拚个
死活。陆师弟,小师妹,你们袖手旁观,两不相帮,不论谁
死谁活,都不许插手劝解,听见了么?”
柯镇恶大踏步走到厅中,铁杖在方砖上一落,当的一声,
悠悠不绝,嘶哑着嗓子道:“梅超风,你瞧不见我,我也瞧不
见你。那日荒山夜战,你丈夫死于非命,我们张五弟却也给
你们害死了,你知道么?”梅超风道:“哦,只剩下六怪了。”
柯镇恶道:“我们答应了马钰马道长,不再向你寻仇为难,今
日却是你来找我们。好罢,天地虽宽,咱们却总是有缘,处
处碰头。老天爷不让六怪与你梅超风在世上并生,进招罢。”
梅超风冷笑道:“你们六人齐上。”朱聪等早站在大哥身旁相
护,防梅超风忽施毒手,这时各亮兵刃。郭靖忙道:“仍是让
弟子先挡一阵。”
陆乘风听梅超风与六怪双方叫阵,心下好生为难,有意
要替两下解怨,只恨自己威不足以服众、艺不足以惊人,听
到郭靖这句话,心念忽动,说道:“各位且慢动手,听小弟一
言。梅师姊与六侠虽有宿嫌,但双方均已有人不幸下世,依
兄弟愚见,今日只赌胜负,点到为止,不可伤人,六侠以六
敌一,虽是向来使然,总觉不公,就请梅师姊对这位郭老弟
教几招如何?”梅超风冷笑道:“我岂能跟无名小辈动手?”郭
靖叫道:“你丈夫是我亲手杀的,与我师父何干?”
梅超风悲怒交迸,喝道:“正是,先杀你这小贼。”听声
辨形,左手疾探,五指猛往郭靖天灵盖插下。郭靖急跃避开,
叫道:“梅前辈,晚辈当年无知,误伤了陈老前辈,一人作事
一人当,你只管问我。今日你要杀要剐,我决不逃走。若是
日后你再找我六位师父啰唣,那怎么说?”他料想今日与梅超
风对敌,多半要死在她爪底,却要解去师父们的危难。
梅超风道:“你真的有种不逃?”郭靖道:“不逃。”梅超
风道:“好!我和江南六怪之事,也是一笔勾销。好小子,跟
我走罢!”
黄蓉叫道:“梅师姊,他是好汉子,你却叫江湖上英雄笑
歪了嘴。”梅超风怒道:“怎么?”黄蓉道:“他是江南六侠的
嫡传弟子。六侠的武功近年来已大非昔比,他们要取你性命
真是易如反掌,今日饶了你,还给你面子,你却不知好歹,尚
在口出大言。”梅超风怒道:“呸!我要他们饶?六怪,你们
武功大进了?那就来试试?”黄蓉道:“他们何必亲自和你动
手?单是他们的弟子一人,你就未必能胜。”梅超风大叫:
“三招之内我杀不了他,我当场撞死在这里。”他在赵王府曾
与郭靖动过手,深知他武功底细,却不知数月之间,郭靖得
九指神丐传授绝艺,功夫已然大进。
黄蓉道:“好,这里的人都是见证。三招太少,十招罢。”
郭靖道:“我陪梅前辈走十五招。”他只学了降龙十八掌中的
十五掌,心想把这十五掌尽数使出来,或能抵挡得十五招。黄
蓉道:“就请陆师哥和陪你来的那位客人计数作证。”梅超风
奇道:“谁陪我来着?我单身闯庄,用得着谁陪?”黄蓉道:
“你身后那位是谁?”
梅超风反手捞出,快如闪电,众人也不见那穿青布长袍
的人如何闪躲,她这一抓竟没抓着。那人行动有如鬼魅,却
未发出半点声响。
梅超风自到江南以后,这些日来一直觉得身后有点古怪,
似乎有人跟随,但不论如何出言试探,如何擒拿抓打,始终
摸不着半点影子,还道是自己心神恍惚,疑心生暗鬼,但那
晚有人吹箫驱蛇,为自己解围,明明是有一位高人窥伺在旁,
她当时曾望空拜谢,却又无人搭腔。她在松树下等了几个时
辰,更无半点声息,不知这位高人于何时离去。这时听黄蓉
这般问起,不禁大惊,颤声道:“你是谁?一路跟着我干甚么?”
那人恍若未闻,毫不理会。梅超风向前疾扑,那人似乎
身子未动,梅超风这一扑却扑了个空。众人大惊,均觉这人
功夫高得出奇,真是生平从所未见。
陆乘风道:“阁下远道来此,小可未克迎接,请坐下共饮
一杯如何?”那人转过身来,飘然出厅。
过了片刻,梅超风又问:“那晚吹箫的前辈高人,便是阁
下么?梅超风好生感激。”众人不禁骇然,梅超风用耳代目,
以她听力之佳,竟未听到这人出去的声音。黄蓉道:“梅师姊,
那人已经走了。”梅超风惊道:“他出去了?我……我怎么会
不听见?”黄蓉道:“你快去找他罢,别在这里发威了。”
梅超风呆了半晌,脸上又现凄厉之色,喝道:“姓郭的小
子,接招罢!”双手提起,十指尖尖,在烛火下发出碧幽幽的
绿光,却不发出。郭靖道:“我在这里。”梅超风只听得他说
了一个“我”字,右掌微晃,左手五指已抓向他面门。郭靖
见她来招奇速,身子稍侧,左臂反过来就是一掌。梅超风听
到声音,待要相避,已是不及,“降龙十八掌”招招精妙无比,
蓬的一声,正击在肩头之上。梅超风登时被震得退开三步,但
她武功诡异之极,身子虽然退开,不知如何,手爪反能疾攻
上来。这一招之奇,郭靖从所未见,大惊之下,右腕“内
关”、“外关”、“会宗”三穴已被她同时拿住。
郭靖平时曾听师父言道,梅超风的“九阴白骨爪”专在
对方明知不能发招之时暴起疾进,最是难闪难挡,他出来与
梅超风动手,对此节本已严加防范。岂知她招数变化无方,虽
被击中一掌,竟反过手来立时扣住了他脉门。
郭靖暗叫:“不好!”全身已感酸麻,危急中右手屈起食
中两指,半拳半掌,向她胸口打去,那是“潜龙勿用”的半
招,本来左手同时向里钩拿,右推左钩,敌人极难闪避,现
下左腕被拿,只得使了半招。“降龙十八掌”威力奇大,虽只
半招,也已非同小可,梅超风听到风声怪异,既非掌风,亦
非拳风,忙侧身卸去了一半来势,但肩头仍被打中,只觉一
股极大力量将自己身子推得向后撞去,右手疾挥,也将郭靖
身子推出。
这一下两人都使上了全力,只听得蓬的一声大响,两人
背心同时撞中了一根厅柱。屋顶上瓦片、砖石、灰土纷纷跌
落。众庄丁齐声呐喊,逃出厅去。
江南六怪面面相觑,都是又惊又喜:“靖儿从哪里学来这
样高的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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