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不还我,也该向我知会一声。’”
郭靖道:“黄岛主把经书夺来之后,或许本是想还给你的,
哪知被他不肖的徒儿偷去了,我瞧他对这件事恼怒得很,连
四个无辜的弟子都被他打断腿骨,逐出师门。”
周伯通不住摇头,说道:“你和我一样的老实,这件事要
是撞在你的手里,你也必定受了欺还不知道。那日丘处机与
我说了一阵子话,研讨了几日武功,才别我离去。过了两个
月,他忽然又来瞧我。这次他访出陈玄风、梅超风二人确是
偷了黄老邪的经书,在练‘九阴白骨爪’与‘摧心掌’两门
邪恶武功。他冒了大险偷听黑风双煞的说话,才知道黄老邪
这卷经书原来并非自欧阳锋那里夺来,却是从我手里偷去
的。”
郭靖奇道:“你明明将书烧毁了,难道黄夫人掉了包去,
还你的是一部假经书?”周伯通道:“这一着我早防到的。黄
夫人看那部经书时,我眼光没片刻离开过她。她不会武功,手
脚再快,也逃不过咱们练过暗器之人的眼睛。她不是掉包,她
是硬生生的记了去啊!”
郭靖不懂,问道:“怎么记了去?”周伯通道:“兄弟,你
读书读几遍才背得出?”郭靖道:“容易的,大概三四十遍;倘
若是又难又长的,那么七八十遍、一百遍也说不定。就算一
百多遍,也未必准背得出。”周伯通道:“是啊,说到资质,你
确是不算聪明的了。”郭靖道:“兄弟天资鲁钝,不论读书习
武,进境都慢得很。”周伯通叹道:“读书的事你不大懂,咱
们只说学武。师父教你一套拳法掌法,只怕总得教上几十遍,
你才学会罢?”郭靖脸现惭色,说道:“正是。”又道:“有时
学会了,却记不住;有时候记倒是记住了,偏偏又不会使。”
周伯通道:“可是世间却有人只要看了旁人打一套拳脚,
立时就能记住。”郭靖叫道:“一点儿不错!黄岛主的女儿就
是这样。洪恩师教她武艺,至多教两遍,从来不教第三遍。”
周伯通缓缓的道:“这位姑娘如此聪明,可别像她母亲一般短
寿!那日黄夫人借了我经书去看,只看了两遍,可是她已一
字不漏的记住啦。她和我一分手,就默写了出来给她丈夫。”
郭靖不禁骇然,隔了半晌才道:“黄夫人不懂经中意义,却能
从头至尾的记住,世上怎能有如此聪明之人?”
周伯通道:“只怕你那位小朋友黄姑娘也能够。我听了丘
处机的话后,又惊又愧,约了全真教七名大弟子会商。大家
议定去勒逼黑风双煞交出经书来。丘处机道:‘那黑风双煞纵
然武功高强,也未必胜得了全真教门下的弟子。他们是您晚
辈,师叔您老人家不必亲自出马,莫被江湖上英雄知晓,说
咱们以大压小。’我一想不错,当下命处机、处一二人去找黑
风双煞,其余五人在旁接应监视,以防双煞漏网。”
郭靖点头道:“全真七子一齐出马,黑风双煞是打不过
的。”不禁想起那日在蒙古悬崖之上马钰与六怪假扮全真七子
的事来。周伯通道:“哪知处机、处一赶到河南,双煞却已影
踪不见,他们一打听,才知是被黄老邪另一个弟子陆乘风约
了中原豪杰,数十条好汉围攻他们二人,本拟将之捕获,送
去桃花岛交给黄老邪,不料还是被他们逃得不知去向。”郭靖
道:“陆庄主无辜被逐出师门,也真该恼恨他的师兄、师姊。”
周伯通道:“找不到黑风双煞,当然得去找黄老邪。我把
上卷《九阴真经》带在身边,以防经一离身,又给人偷盗了
去,到了桃花岛上,责问于他。黄老邪道:‘伯通,黄药师素
来说一是一。我说过决不向你的经书瞟上一眼,我几时瞧过
了?我看过的《九阴真经》,是内人笔录的,可不是你的经书。’
我听他强辞夺理,自然大发脾气,三言两语,跟他说僵了,要
找他夫人评理。他脸现苦笑,带我到后堂去,我一瞧之下,吃
了一惊,原来黄夫人已经逝世,后堂供着她的灵位。
“我正想在灵位前行礼,黄老邪冷笑道:‘老顽童,你也
不必假惺惺了,若不是你炫夸甚么狗屁真经,内人也不会离
我而去。’我道:‘甚么?’他不答话,满脸怒容的望着我,忽
然眼中流下泪来,过了半晌,才说起他夫人的死因。
“原来黄夫人为了帮着丈夫,记下了经文。黄药师以那真
经只有下卷,习之有害,要设法得到上卷后才自行修习,哪
知却被陈玄风与梅超风偷了去。黄夫人为了安慰丈夫,再想
把经文默写出来。她对经文的含义本来毫不明白,当日一时
硬记,默了下来,到那时却已事隔数年,怎么还记得起?那
时她怀孕已有八月,苦苦思索了几天几晚,写下了七八千字,
却都是前后不能连贯,心智耗竭,忽尔流产,生下了一个女
婴,她自己可也到了油尽灯枯之境。任凭黄药师智计绝世,终
于也救不了爱妻的性命。
“黄老邪本来就爱迁怒旁人,这时爱妻逝世,心智失常,
对我胡言乱语一番。我念他新丧妻子,也不跟他计较,只笑
了一笑,说道:‘你是习武之人,把夫妻之情瞧得这么重,也
不怕人笑话?’他道:‘我这位夫人与众不同。’我道:‘你死
了夫人,正好专心练功,若是换了我啊,那正是求之不得!老
婆死得越早越好。恭喜,恭喜!’”
郭靖“啊哟”一声,道:“你怎么说这话?”周伯通双眼
一翻,道:“我想到甚么就说甚么,有甚么说不得的?可是黄
老邪一听,忽然大怒,发掌向我劈来,我二人就动上手。这
一架打下来,我在这里呆了十五年。”
郭靖道:“你输给他啦?”周伯通笑道:“若是我胜,也不
在这里了。他打得我重伤呕血,我逃到这洞里,他追来又打
断了我的两条腿,逼我把《九阴真经》的上卷拿出来,说要
火化了祭他的夫人。我把经书藏在洞内,自己坐在洞口守住,
只要他一用强抢夺,我就把经书毁了。他道:‘总有法子叫你
离开这洞。’我道:‘咱们就试试!’
“这么一耗,就对耗了一十五年。这人自负得紧,并不饿
我逼我,当然更不会在饮食之中下毒,只是千方百计的诱我
出洞。我出洞大便小便,他也不乘虚而入,占这个臭便宜。有
时我假装大便了一个时辰,他心痒难搔,居然也沉得住气。”
说着哈哈大笑。郭靖听了也觉有趣,这位把兄竟在这种事上
也跟人斗智。
周伯通道:“一十五年来,他用尽了心智,始终奈何我不
得。只是昨晚我险些着了他的道儿,若不是鬼使神差的,兄
弟你忽来助我,这经书已到了黄老邪手中了。唉,黄老邪这
套《碧海潮生曲》之中,含有上乘内功,果真了不起得很。”
郭靖听他述说这番恩怨,心头思潮起伏,问道:“大哥,
今后你待怎样?”周伯通笑道:“我跟他耗下去啊,瞧黄老邪
长寿呢还是我多活几年。刚才我跟你说过黄裳的故事,他寿
命长过所有的敌人,那便赢了。”郭靖心想这总不是法子,但
现下自己也不知如何是好,又问:“马道长他们怎么不来救
你?”周伯通道:“他们多半不知我在此地,就是知道,这岛
上树木山石古里古怪,若不是黄老邪有心放人进内,旁人也
休想能入得桃花岛来。再说,他们就是来救,我也是不去的,
跟黄老邪这场比试还没了结呢。”
郭靖和他说了半日话,觉得此人虽然年老,却是满腔童
心,说话天真烂漫,没半丝机心,言谈之间,甚是投缘。
眼见红日临空,那老仆又送饭菜来,用过饭后,周伯通
道:“我在桃花岛上耗了一十五年,时光可没白费。我在这洞
里没事分心,所练的功夫若在别处练,总得二十五年时光。只
是一人闷练,虽然自知大有进境,苦在没人拆招,只好左手
和右手打架。”
郭靖奇道:“左手怎能和右手打架?”周伯通道:“我假装
右手是黄老邪,左手是老顽童。右手一掌打过去,左手拆开
之后还了一拳,就这样打了起来。”说着当真双手出招,左攻
右守的打得甚是猛烈。
郭靖起初觉得十分好笑,但看了数招,只觉得他双手拳
法诡奇奥妙,匪夷所思,不禁怔怔的出了神。天下学武之人,
双手不论挥拳使掌、抡刀动枪,不是攻敌,就是防身,但周
伯通双手却互相攻防拆解,每一招每一式都是攻击自己要害,
同时又解开自己另一手攻来的招数,因此上左右双手的招数
截然分开,真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怪拳。
周伯通打了一阵,郭靖忽道:“大哥,你右手这招为甚么
不用足了。”周伯通停了手,笑道:“你眼光不差啊,瞧出我
这招没用足,来来来,你来试试。”说着伸出掌来,郭靖伸掌
与他相抵。
周伯通道:“你小心了,我要将你推向左方。”一言方毕,
劲力已发,郭靖先经他说知,心中预有提防,以降龙十八掌
的功夫还了一掌,两人掌力相抵,郭靖退出七八步去,只感
手臂酸麻。
周伯通道:“这一招我用足了劲,只不过将你推开,现下
我劲不用足,你再试试。”郭靖再与他对上了掌,突感他掌力
陡发陡收,脚下再也站立不稳,向前直跌下去,蓬的一声,额
头直撞在地下,一骨碌爬起来,怔怔的发呆。
周伯通笑道:“你懂了么?”郭靖摇头道:“不懂!”周伯
通道:“这个道理,是我在洞里苦练十年后忽然参悟出来的。
我师哥在日,曾对我说过以虚击实、以不足胜有余的妙旨。当
日我只道是道家修心养性之道,听了也不在意。直到五年之
前,才忽然在双手拆招时豁然贯通。其中精奥之处,只能意
会,我却也说不明白。我想通之后,还不敢确信,兄弟,你
来和我拆招,那是再好没有。你别怕痛,我再摔你几交。”眼
见郭靖脸有难色,央求道:“好兄弟,我在这里一十五年,只
盼有人能来和我拆招试手。几个月前黄老邪的女儿来和我说
话解闷,我正想引她动手,哪知第二天她又不来啦。好兄弟,
我一定不会摔得你太重。”
郭靖见他双手跃跃欲试,脸上一副心痒难搔的模样,说
道:“摔几交也算不了甚么?”发掌和他拆了几招,斗然间觉
得周伯通的掌力忽虚,一个收势不及,又是一交跌了下去,却
被他左手挥出,自己身子在空中不由自主的翻了个筋斗,左
肩着地,跌得着实疼痛。
周伯通脸现歉色,道:“好兄弟,我也不能叫你白摔了,
我把摔你这一记手法说给你听。”郭靖忍痛爬起,走近身去。
周伯通道:“老子《道德经》里有句话道:‘埏埴以为器,
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这
几句话你懂么?”郭靖也不知那几句话是怎么写,自然不懂,
笑着摇头。
周伯通顺手拿起刚才盛过饭的饭碗,说道:“这只碗只因
为中间是空的,才有盛饭的功用,倘若它是实心的一块瓷土,
还能装甚么饭?”郭靖点点头,心想:“这道理说来很浅,只
是我从未想到过。”周伯通又道:“建造房屋,开设门窗,只
因为有了四壁中间的空隙,房子才能住人。倘若房屋是实心
的,倘若门窗不是有空,砖头木材四四方方的砌上这么一大
堆,那就一点用处也没有了。”郭靖又点头,心中若有所悟。
周伯通道:“我这全真派最上乘的武功,要旨就在‘空、
柔’二字,那就是所谓‘大成若缺,其用不弊。大盈若冲,其
用不穷’”跟着将这四句话的意思解释了一遍。郭靖听了默默
思索。
周伯通又道:“你师父洪七公的功夫是外家中的顶儿尖
儿,我虽懂得一些全真派的内家功夫诀窍,想来还不是他的
敌手。只是外家功夫练到像他那样,只怕已到了尽处,而全
真派的武功却是没有止境,像做哥哥的那样,只可说是初窥
门径而已。当年我师哥赢得‘武功天下第一’的尊号,决不
是碰运气碰上的,若他今日尚在,加上这十多年的进境,再
与东邪西毒他们比武,决不须再比七日七夜,我瞧半日之间,
就能将他们折服了。”
郭靖道:“王真人武功通玄,兄弟只恨没福拜见。洪恩师
的降龙十八掌是天下之至刚,那么大哥适才摔跌兄弟所用的
手法,便是天下之至柔了,不知是不是?”周伯通笑道:“对
啊,对啊。虽说柔能克刚,但若是你的降龙十八掌练到了洪
七公那样,我又克不了你啦。这是在于功力的深浅。我刚才
摔你这一下是这样的,你小心瞧着。”当下仔仔细细述说如何
出招使劲,如何运用内力。他知郭靖领悟甚慢,是以教得甚
是周到。
郭靖试了数十遍,仗着已有全真派内功的极佳根柢,慢
慢也就懂了。周伯通大喜,叫道:“兄弟,你身上若是不痛了,
我再摔你一交。”
郭靖笑道:“痛是不痛了,只是你教我的那手功夫我还没
记住。”当下凝神思考,默默记忆。周伯通是小孩脾性,不住
催促:“行了,记住了没有?快点,来!”这般扰乱了他的心
神,郭靖记得反而更加慢了,又过了一顿饭时分,才把这一
招功夫牢牢记住,再陪周伯通拆招,又被他摔跌一交。
两人日夜不停,如此这般的拆招过拳。郭靖是少年人,非
睡足不可,若非如此,周伯通就是拚着不睡,也要跟他拆招。
郭靖只摔得全身都是乌青淤肿,前前后后摔了七八百交,仗
着身子硬朗,才咬牙挺住,但周伯通在洞中十五年悟出来的
七十二手“空明拳”,却也尽数传了给他。
两人研习武功,也不知已过了几日。郭靖虽然朝夕想着
黄蓉,但无法相寻,也只有苦等。几次想跟着送饭的哑仆前
去查探,总是给周伯通叫住。
这一天用过午饭,周伯通道:“这套空明拳你是学全的了,
以后我也摔你不倒了,咱俩变个法儿玩玩。”郭靖笑道:“好
啊,玩甚么?”周伯通道:“咱们玩四个人打架。”郭靖奇道:
“四个人?”周伯通道:“一点儿不错,正是四个人。我的左手
是一个人,右手是一个人,你的双手也是两个人。四个人谁
也不帮谁,分成四面混战一场,那一定有趣得紧。”郭靖心中
一乐,笑道:“玩是一定好玩的,只可惜我不会双手分开来打。”
周伯通道:“待会我来教你。现下咱们先玩三个人相打。”
当下双手分作两人,和郭靖拆招比拳。他一人分作二人,每
一只手的功夫,竟是不减双手同使,只是每当左手逼得郭靖
无法抵御之际,右手必来相救,反之左手亦然。这般以二敌
一,郭靖占了上风,他双手又结了盟,就如三国之际反复争
锋一般。
两人打了一阵,罢手休息。郭靖觉得很是好玩,忽然间
又想起黄蓉来,心想若是蓉儿在此,三个人玩六国大交兵,她
必定十分喜欢。周伯通兴致勃勃,一等郭靖喘息已定,当即
将双手互搏的功夫教他。
这门本事可比空明拳又难了几分。常言道:“心无二用。”
又道:“左手画方,右手画圆,则不能成规矩。”这双手互搏
之术却正是要人心有二用,而研习之时也正是从“左手画方,
右手画圆”起始。郭靖初练时双手画出来的不是同方,就是
同圆,又或是方不成方、圆不成圆。苦学良久,不知如何,竟
然终于领会了诀窍,双手能任意各成方圆。
周伯通甚是喜慰,说道:“你若不是练过我全真派的内功,
能一神守内、一神游外,这双手各成方圆的功夫哪能这般迅
速练成?现下你左手打南山拳,右手使越女剑。